告別總是難免的

徐南鐵

近日里為了編自己的一本文集《嶺南紀事》，翻找了許多舊報刊，當然主要是自己曾經有過文章亮相的廣東報刊。二三十年白駒過隙，許多報刊已經杳如黃鶴，消失在歷史車輪激起的蔽日煙塵之中。自己剛來廣東曾混跡其中的《現代人報》《沿海大文化報》也是如此命運，雖然它們的聲名一度如雷貫耳，卻一樣在時代的變遷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它們早成了遙遠而生疏的名字。《現代人報》曾有一陣子風頭甚健，看似要成為南方在改革開放時代一份標桿式的報紙。但是領過一段風騷之后還是關門大吉。報去人散，辦報人有的郁郁而終，有的至今仍在為遺留的尾巴煩惱。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辦報刊是文化人難以舍棄的一種理想載體與歸宿。尤其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思想解放的號角一吹，知識分子群情振奮，紛紛想要借報刊振臂一呼。一個多世紀以來，伴隨著現代報刊在南中國的濫觴和成長，許多知識分子都把《新青年》作為自己思想起步的源頭，無形之中把《新青年》的模式當作了自己報效社會的主要途徑，甚至是必由之路。尤其是那些深懷啟蒙理想的人，更是把報刊的呼喊視為實現理想的圖式。海南建省前夜，跨海而來尋找夢想的知識分子，就有不少懷著報刊之夢。韓少功等人南下創辦的《海南紀實》，曾經是他們希望仿效的對象。

彷佛與之呼應，改革的巨大聲浪也震動了舊的報刊格局。開始有新的報刊從莽原中破土而出，因而確實成就了一小部分知識分子的報刊之夢。辦報刊或渴望著辦報刊，那一代知識分子的熱情和激情似乎找到了噴涌的渠道，一時奔突洶涌，形成了80年代的壯闊景象。尤其是廣東，沖天一躍與京、滬并列，成就了南方報刊的特色與繁榮。

當90年代初的經濟大潮席卷中國大地之際，報刊又成為文化人的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橋梁。知識分子似乎在報刊身上找到了一條既不違背文化身份，又能介入商品經濟時代的兩全之策。廣東紙質媒體的廣告收入曾有一度居然超過電視，形成外地難以想象的強勁之勢。

但是80年代的喧鬧映襯著90年代的幻滅，報刊的旋生旋滅成為時代的風景。在我目之所及處，僅廣東的報刊就有許多的浮沉。許多報刊的名字剛在天幕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劃痕，就已經消失在歷史的深處。報紙如《亞太經濟時報》《嶺南文化時報》《中國金報》《市場經濟導報》《讀書人報》《新聞人物報》《風流人物報》《珠江夜報》《生活導報》等，期刊有《當代文壇報》《書報刊》《現代與傳統》《道德與法》《樂迷》《文化廣場》《財富》《大時代文摘報》《旅潮》《少年文摘》《新空間》《南國》《商信》《榮譽》等。那個年代，各種行業都被熱心辦報刊者視為熱土，比如關于求職就有《人才市場報》《廣東求職報》，關于房地產則有《房地產縱橫》《房地產時報》。數不勝數，滿目琳瑯且滿目滄桑。

這些報刊或因為沒有正式刊號而被整頓，或因為報刊總量的控制、縮減而除名，或因為經費的難以為繼而不得不關張。也有的是同一個刊號幾度變換旗幟。當然，還有很多是因為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而不得不退出了歷史舞臺。

偶然看到《讀書人報》的終刊號。2000年2月18日，這份由廣東省出版工作者協會主辦的報紙在報眼刊登停刊啟事：“根據上級指示，本報于本期出版之后，即行停刊。”那期報紙的頭條是短短的感謝信，“感謝大家對本報曾經給予的幫助。”而以“本報編輯部”名義寫的《告別讀者》，則嘆息這張報紙“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我們沒有能力守住一方凈土，為此我們深表遺憾。”“我們力不從心，只好到此劃一個遺憾的句號了。”文章最后以“認認真真讀書，堂堂正正做人”的兩行黑體字作結，表示愿以此與讀者共勉。從新聞的角度看，這張最后的報紙偏偏沒有新聞要素五個W中的WHY，顯然藏有沒說出來的話。所謂“沒有能力”，是自省自責，還是表達無奈？

與一些報刊的消停同時，不少報刊人的理想主義也隨之日漸消退。報刊有了飯碗化的趨勢，收取版面費就是典型例證。有人總把生存環境理解為政治大環境，其實并不盡然。社會對報刊的理解、把控、利用、影響，同樣左右著報刊的存在方式。當政府宣布報刊必須與行政單位脫鉤，就有許多辦報辦刊的人退出傳媒隊伍，回單位重歸公務員行列。報刊顯然無法承載這些人關于理想和關于未來生活的訴求。盡管他們曾經是媒體人，但是在他們心目中，報刊并非人生的理想選擇。他們的放棄逃逸無可指責，理所當然。

因為國家對各地的報刊登記號實行總量控制，所以每當聽到有報刊停辦，總有不少人躍躍欲試，希望能取其刊號而代之。但是與改革開放之初的慷慨激揚相比，社會已然變得更為實際，人也變得更為實際。關于報刊的期盼，已經更多體現為一種生存方式的意義。謀事者已經從不無幼稚熱情的知識分子為主，轉變為財團、公司、行會等等為主。在長期主持紙質傳播媒體的工作中，筆者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人士上門要求合作。一本人文雜志，甚至可以見識到來自制造業、化工、農業、旅游、樓盤等方面的介入欲求。在現時代中國的報刊管理體制下，刊號屬于緊缺資源。手中沒有把握這種資源的，總希望有機會躡足其中。當不能名正言順入主報刊之際，以資金為誘餌實行偷梁換柱，就成為一種常用的手段。于是，繳交一些費用，利用副刊、刊中刊、不同面貌的單雙期等擴張現象曾喧囂一時。對報刊的渴望一直廣泛存在，但是其底蘊與80年代的理想主義大不相同。

在不斷的洗牌和淘汰中，你方唱罷我登臺。留下來的大多是有深厚背景者，經濟的、政治的，或者如《南方周末》《隨筆》這樣能夠深入人心形成品牌的。后起的則多是緊扣當下物質生活的類型，比如關于汽車的期刊。當然，留下來的也有不少經歷過換將或易幟。

總之，熱鬧終于漸漸趨于平靜。“小報小刊”逐步降低聲調，市場被實力強勁的集團式大報大刊分割。

其實，傳媒手段的日新月異發展早就在悄然改變這個世界。紙質媒體尤其是報刊的讀者正無可挽留地大幅度減少。當下的年輕人基本不再關注報刊，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曾幾何時，電視的橫空出世壓抑了報刊，如今它自己卻也在新媒體的挑戰面前惶惶不可終日。

報刊無可奈何地步入老年社會，步入小眾社會，有的甚至越來越成為一些人自娛自樂甚或自慰的工具。目前我們更多的，還是從傳播方式的角度來議論傳媒的演變與更替。但如果報刊的內容、形式以及運作模式都日漸沒落，越來越沒有信譽，沒有吸引力，誰還會在乎它說些什么呢？社會將從另一個角度拋棄它。

告別總是難免的，并不在乎時間的早晚。所延宕的，以歷史的眼光看，或許只屬于垃圾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