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我的對面

安寧

天氣暖和起來之后，我便常常抱著阿爾姍娜在小區里散步。每天阿爾姍娜都有新的變化，而今她已經能夠咯咯笑個不停，當然，是在自己家里，對著每天朝夕相處的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

當她出門之后，立刻變成了一個小淑女，不管誰逗，都一臉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還下意識地緊緊摟住我的脖子，似乎，那人會很快將她從我懷里搶走。如果有人試圖借用她手中的玩具片刻，她馬上用大哭的方式表示強烈抗議。她還膽小，聽見有人用免提接聽電話，她馬上就停下手里所有的活計，一心一意地尋找那個手機里說話的人，然后在遍地尋找不到之后，就生了恐懼，哼哼地哭出聲來。如果開了電視，見到上面走來走去的人影，她在發呆好久，還是不能明白人為什么會鉆到屏幕上之后，再一次選擇了用大哭表示她的恐慌。

家里人因此就有些著急，想著要多帶她出去走走，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這樣或許就會好一些了吧。于是每天幾次風雨無阻地外出散步生活，自此就開始了。阿爾姍娜果然很快迷戀上了外面的世界，每次玩一兩個小時，也不覺得困倦。她根本不搭理抱著她的媽媽或者奶奶，眼睛四處掃蕩，恨不能將整個世界都收入眼底。她忽而看飛馳而過的汽車，忽而被飯店門口游來游去的大魚吸引，忽而驚異地看著半空呼啦啦飛過的麻雀，忽而將小商店門口陳列的水果逐一檢驗一遍。至于那些見了她就忍不住捏捏下巴逗引一番的路人，她一律采取漠視的態度。似乎，她完全不歡迎外人進駐她的世界。

即便是見了別的小朋友，她也不茍言笑，在適當的距離處，安靜觀察對面友好的笑臉，既不熱絡地報以同樣的微笑，也不會立馬扭頭鬧著要走。她就那樣依偎在我的懷里，曬曬太陽，賞賞花草，聽聽鳥鳴，看看路人，偶爾想起來，會抬頭沖我開心地笑笑，然后繼續她的尋找發現之旅。

我一度對她這樣沒有絲毫改變的性格，有些失望，直到有一天，我抱著她經過樓下的小賣鋪，店老板忽然沖我笑道：你知道嗎，你和你的女兒長得一模一樣，性格也一模一樣，都那么內斂羞澀。我有些驚訝，為什么就沒有早一點想到，與我有相似容顏的阿爾姍娜，與外人保持距離的處世方式，也同樣遺傳自我？我從來就學不會在熱鬧的公共場合，自來熟般地對每一個人笑臉相迎。我還喜歡在角落里安靜地觀察周圍的一切，并因此有怡然自得的自由與快樂。我對自然中花草蟲魚的興趣，要高過喧嘩的路人。我與外人保持的距離感，只是因為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保護自己免受他人的干擾和影響。而來自我身體的阿爾姍娜，她同樣遺傳了這樣看似羞澀卻又對于成長非常重要的秉性。

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我想我和她就能夠因為個性的相似，而有了可以交流的共同話題。我會帶她去欣賞春天里盛開的桃花，看那猶如她初生肌膚般嬌嫩粉白的花瓣，在陽光下如何驕傲地綻放。我一定會讓她靠近了，嗅一嗅淡淡的花香。我們還會沿著螞蟻的足跡，尋找它們的家園，并坐在樹下的陰涼里，將螞蟻王國的生活，觀察許久。我會告訴她如何跟一只貓貓狗狗對話，用最溫柔的話語，讓它們相信人類的美好。如果下一點小雨，我將牽著她的小手，感受雨絲的清涼，并讓她揚起小臉，看一眼飄雨的天空。我用這樣與自然親密的方式，告訴阿爾姍娜，花草樹木、貓貓狗狗與人一樣，同屬于這個世界上，值得尊重的生命。而尊重自然本身，其實就是尊重我們自己。

這樣看清我與阿爾姍娜之間的生命傳遞后，便不再焦灼她在嬰兒期的種種膽怯的跡象。而是將她像一株植物一樣，根植于大地，任她從容自然地生長，并相信她的生命，有其自身的軌跡，能夠沿著一條我無法預測、卻也不會離我太遠的道路，安靜向前；因為，她來自于我，也必然帶有我身上，那些優秀的善良的稟性。而這樣的個性，一旦植下，便會血液一樣，蔓延至一生的行程。

或許每一個孩子的存在，都是生命給予我們的恩賜，讓我們看清自己與他（她）相似的那些地方，并對強大的生生不息的生命本身，生出敬畏之心。而阿爾姍娜，其實是另外的一個我，不管將來她如何地向著高遠的天空伸展枝杈，她的心靈，都終不能夠離開最初我給予的那一方濕潤的泥土。她就這樣站在我的對面，鏡子一樣，在我對她失望煩惱的時候，忽然間看清我自己同樣不完美的容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