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

楊蓉

遇一同行，知我在異鄉支教，極口贊嘆支教的裨益。在他口中，支教等于鍍金，儼然度假，并慷慨陳詞，若有機會，定當嘗試。我聆聽了半晌后說：好啊，微笑離去。生活在別處，風景總在別人那邊，這是有些人的人生哲學。而有幸被當成“風景”來觀賞的我們，有時候無需多言，默默去走自己的路就行了。

可若是從前，我定會分辨幾句的：獨在異鄉為異客，思鄉是人之常情，閣下焉能不知？而現在，每每遇到如斯場景，我多淡然一笑，選擇不言。是的，生活的河流里，我們是那冷暖自知的魚兒，有時遇到無端的風雨，并非就得擺動起尾巴，吐出一串串的氣泡。事實上，那樣只會讓水波渾濁，爭不來海晏河清。不如，甘守自己的一方平靜。

人年輕的時候，找不到自己的坐標，往往是不能受委屈的。有一種證明自我的強烈自信，又有一種確定不了自我的不自信——生怕世界誤讀了自己。所以要辯解，要暢言，言辭鏗鏘，黑白分明。行年漸長，更加懂得去傾聽。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很多時候，無需去辨，去言。時間的淘洗里，生命的河床上，浮花浪蕊總被雨打風吹去，而那些沉淀下來的，已足夠澄清、圓潤、溫暖。

讀魯迅小說《傷逝》里的一段文字“她卻是什么都記得：我的言辭，竟至于讀熟了一般……夜闌人靜，是相對溫習的時候了，我常是被質問，被考驗，并且被命復述當時的言語，然而常須由她補足，由她糾正，像一個丁等的學生。”每讀至此，總會心酸。純真熱烈的子君所做的溫習和考驗，在涓生那里是可笑的，漸漸的他做不出虛偽和溫存的答案，且覺得難以呼吸。當愛已涼，曾經刻骨銘心的場景和細節，如隔夜的殘茶潑灑在幽暗的墻角，只飄蕩著凄涼的朽腐氣。

子君不懂，“不語還應彼此知，夜深閑共說相思。”而涓生更加不懂，喋喋的言語恰恰是子君對愛無望時不安和恐懼的表現。她害怕啊，害怕他不懂自己的心，她更害怕，害怕他不愛自己了。她要用相對的連朝語不息，來燃起愛的火焰，抵抗現實的冷酷和生活的困窘，沉默對于她，無疑于愛的凌遲。她不是不懂，若為知音，不發一言，亦心領神會。可情絲已斷，再多的細言密語也縫補不成愛的錦衣。她在冰冷中走向不歸路，用年輕的靈魂為愛殉葬，把無盡的痛留給同樣可憐的涓生。彼時，縱有千言萬語，也難以表達涓生的悔恨和悲哀了。

愛到深處，是無言的深情和悲憫，而真正的痛，也一樣。魯薩梅尼說“喪友之痛，痛以言表；喪親之痛，無以言表”。或許這句話有爭議，但能嚷出來的痛的確算不上真正的痛。夜深忽夢少年事，夢里花落知多少。蘇軾悼念亡妻，《江城子》中一句“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催人斷腸。不是呼天搶地的嚎啕才是悲痛欲絕，而是不眠的夜里摁著胸口摸到的痛才深入骨髓吧。柳永寫“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人生的大悲痛里，除了死別，還有生離，顛沛坎坷之中，他們留下的表述卻都是“不言”。而那個經歷了國破家亡之悲，流離失所之痛的李清照，佳節之際，用老邁的筆，寫下的卻是那樣平淡的幾句：“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歷經滄桑，只剩悲涼。人要走過多長的路才會懂得，深情不敘，盛景不言，繁華與落寞之后，是無聲作底。

喜歡在雨夜，聽蔡琴唱《你的眼神》。那惆悵又寬廣的聲音，如細雨輕輕灑落心間，空氣里流淌著蒼涼的溫柔。“雖然不言不語，叫人難忘記，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啊，有情天地，我滿心歡喜……”于萬千人之間眼波一轉，心下轟然，但只是一個人心里的海誓山盟。默然相愛，寂靜喜歡。走過波瀾起伏的迢迢歲月，卻仍有一雙眼睛，明亮如初，在生命里無言地美麗著。

“這么多年，一直在讀你的文字，看到了你的成長，加油！”某一日博客上看到這一則匿名留言。心中一暖，回復問詢。很長時間之后，收到“喜歡，但允許我不說。”屏幕兩端，忽然心心相印。是啊，紅塵煙火熏染里，獵獵傳奇早已淡去，駕臨人間的是妥帖和安穩。遇到喜歡的文字，如同遇見心儀的人，縱然相逢，一笑而已。哪怕情愫暗種，但絕不驚心，亦不擾民。素心暗香浮動，銀河清淺明凈。

委屈不辨，難過不訴，喜歡不談。前歡杳杳，來路茫茫，也無風雨也無晴。活到如此孤獨的時候，是有一種清定內斂的光芒在里面。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不言，實在是一種至善至美的遼闊境界。

經過老子的雕像前，我在想，他說了多少呢？星空下，智者不言。又想起在清華校園看到的校訓碑刻“行勝于言”。一個多年的朋友曾說過一句讓我記憶猶新的話“我不是說的人，而是做的人。”也發現，來來往往的人海中，口若懸河者未必是肝膽相照的知己，默默守望者才是不離不棄的良朋。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說一句好話，或者不說話，于這喧嘩與躁動的人世，已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所謂錦心繡口，積口德亦是修心福。

不言，讓我們走在塵囂的世間，走著走著，會遇到千年前的那個春江花月夜。閑步江畔，月不言，我不言，駐守一個澄澈空明、冰清玉潔的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