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游金夢——駱玉明讀古典小說》漫談《西游記》《金瓶梅》《紅樓夢》三部小說,解讀“游戲與幻想、金錢與欲望、愛情之夢”。作者不僅以獨特的視角剖析、演示了小說中的人物命運,還同時懷抱了對現世的關懷和批判。洞悉毫芒的識見、老辣縱橫的議論、平靜深刻的悲憫,是該書的鮮明特色。
關鍵詞:《游金夢》 駱玉明 《西游記》 《紅樓夢》 《金瓶梅》
《游金夢——駱玉明讀古典小說》漫談《西游記》《金瓶梅》《紅樓夢》三部小說,解讀“游戲與幻想、金錢與欲望、愛情之夢”。作者不僅以獨特的視角剖析、演示了小說中的人物命運,還同時懷抱了對現世的關懷和批判。洞悉毫芒的識見、老辣縱橫的議論、平靜深刻的悲憫,是該書的鮮明特色。該書秉持了駱先生解讀小說的一貫觀點,“通過文字所建構的空間,通過文學人物生命中的悲歡,探究人到底是什么、可能是什么”,從而達到“對人性的審視和演示”(見該書自序)。有評論者認為:“《游金夢》說到底也是書評,卻是平凡人的讀法,淺近而有深意。”筆者十分贊同。襲用駱先生曾使用的書名,《游金夢》實是“縱放悲歌”——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
“王國維說,中國文學好說詩化的正義,‘善人必令其終,而惡人必罹其罰,以此給人以虛假的安慰。《金瓶梅》卻是例外,它告訴人們:惡人只要足夠強大,沒有什么想象的正義可以懲罰他,死也只是他自己找死罷了。”(《游金夢·張公吃酒李公醉》,頁73。以下只標明篇名和頁碼,不再另注。)既揭示《金瓶梅》在中國古典小說史(或說古典文學史)上的劃時代意義,又何嘗不是作者對現世社會所表達的一種憤怒?類此憤怒的“毒辣”評語常常在每一篇文字結束時平靜地、精確地道出,撓到讀者情感和思想的癢處、痛處,令人有浮白擊節之想。如寫賈寶玉這個“廢物”(駱先生原文語)對于晴雯的被逐,“始終不敢多說一句話”,去探望又被晴雯淫蕩的嫂子嚇跑,“他做的最認真的一件事,是精心撰寫了一篇文辭華美的《芙蓉女兒誄》……但這僅僅是一個語言的勝利”(《夢斷芙蓉》,頁199)。“語言的勝利”,是賈寶玉無可奈何的悲哀,也是評論者“出離憤怒”下的悲憫。書中甚至將賈寶玉和西門慶進行對比:“西門慶恨不能把天下的女人都拉上自己的床,而賈寶玉的理想,則是周圍的女孩在他死之前一個也不要出嫁。”(《女人的等級》,頁193)這句話應該不為寶玉的擁躉所喜,然而仔細想想何嘗不是如此呢?駱先生要揭示的是:精神的占有欲和肉體的占有欲并無本質不同,都是權利的表達,后者來自于金錢,前者來自于地位。憑什么精神的占有就高于肉體的占有?在論及“呆霸王”薛蟠時,則云:“是胡作非為久了,凡事不從腦子里過,心機就少,說話直來直去,愈發顯得呆氣十足。……因霸而呆。”(《薛蟠和“薛蟠體”》,頁185)“因霸而呆”四字,筆鋒見血,也可看作是對當今的“呆霸王”——“我爸是李剛”們的“富二代”“權二代”的心理、性格成因的分析與痛斥。
駱先生對魏晉文學情有獨鐘,其人也頗有“魏晉風度”,其文章既有學者的嚴謹,又有哲人的達觀,偶雜“滑稽者流”的痛快戲謔。《觀音菩薩的猴緣》開頭部分提到藏族神話傳說中有關神猴與觀音的關系——“藏民族的起源,是有一神猴受了觀音菩薩的點化,與羅剎女成婚,生下六只小猴,它們后來就演化為藏民的幾個主要的分支。”另還有神猴族群發生食物危機時求救觀音才得渡過難關等傳說,加上八戒所入贅的高老莊也是藏區,故而“不能說藏族神話與《西游記》完全沒有關系”(頁12)。這顯然是一個學者研究眼光的敏銳。但駱先生并不想就此“關系”敷衍成一篇“研究論文”,只是將它作為引子。駱先生的疑問是,為什么觀音菩薩會對孫猴子如此關照且孫猴子又對觀音這么服服帖帖?擬為“母子說”太坐實,“胡侃家把他們編排為一對情人”,更是“唐突而無據”,駱先生認為:“對驕傲的男性來說,女性是唯一能夠為之低首的對象,她們象征了世界可能有的溫情與慈愛。”——這種心理分析式的解讀是十分合理的,美好的女性常常包含著男人對慈愛的母性、溫情的“姊性”的順從與向往。《西王母改嫁玉皇大帝》一文簡潔梳理“西王母”如何演變成“王母娘娘”的脈絡時,儼然也是一副學者筆調;至文末,則由沙僧做卷簾大將失手打碎琉璃盞遭到極殘酷的懲罰,“大膽地假設和推測”“他與王母娘娘有曖昧”,所謂“宮中貴婦寂寞無聊,容易同他們(‘英武的侍從)發生些浪漫故事”則是合乎情理的不懷好意了,令人忍俊不禁。又如《金瓶梅》的作者問題,向來爭論不休。《〈金瓶梅〉作者之謎》一文簡單羅列了明代有關《金瓶梅》的記錄,說明當時的一流文人大都或看過或知道此奇書之后,駱先生寫道:“作者究竟是誰,后人也許永遠也無法知道。在一個荒誕的世界里,誰不是可笑之人?把自己深深地隱藏起來,只留下一個嘲笑的影子,也許是最好的決定。”(頁67)這種闡釋比“學者式”的考證研究要達觀并高明得多,“蘭陵笑笑生”地下有知,或當莫逆一笑。
對三部小說主要人物的分析,是《游金夢》的重頭,單從各篇的小標題就能看出駱先生對這些人物(或者套用一個俗套的文學批評語言——原作者所想刻畫的“人物形象”)的分析是十分到位的。“沙僧的沉默”、“晦暗的生命”(孫雪娥)、“玉樓人醉杏花天”(孟玉樓)、“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春梅)、“正妻的角色”(吳月娘)、“灰暗的彩霞”(丫環彩霞)、“焦大:從馬尿到馬糞”等等;講到薛寶釵,是“‘冷與‘熱”,講到史湘云,是“沉醉”,講到秦可卿,是“奇瑰”,講到妙玉,是“隱秘”,這些詞語將人物的性格和經歷的故事,都勾勒得極為精準。在《賈寶玉的婚事》(頁152—154)一文中,駱先生對高鶚續書所設計的“調包計”甚為不滿:“對于一部偉大的小說來說,實在是狗尾續貂,荒唐不堪。”為何?因為賈母最寵愛的女兒賈敏是黛玉的母親,“怎么可能親手把他們(指寶玉和黛玉)給掐死?”況且,賈母這樣“閱歷廣有見識的老太君”,是不能“容忍以騙局的方式締結一樁重要的婚姻”的,那樣太兒戲了。“更嚴重的問題在薛寶釵一邊”,因為如此“明察大事、拿定主意的人”,“怎么可能接受以‘調包冒充旁人的方式出嫁?一點面子、一點尊嚴都沒有”,“這還是薛寶釵嗎?”從賈母和寶釵的性格來批評高鶚續作對這場婚姻安排的失當,眼光很是老辣。
除了主角及次主角外,駱先生還盡量發掘小說中默默無聞的“小人物”的故事,以此引發對作者用心及現實荒誕的深刻思考,這正是我們一般讀者及學者所常常忽略的。鄆哥在武大西門恩怨中的作用問題即是很好的例證。鄆哥先是找西門慶賣梨不成,轉而想向王婆分點好處費,不成之后,只好向武大郎出售“信息費”,大賺了一筆(十個炊餅,加一個有酒有肉的吃席,以及好幾貫錢),也正因為鄆哥的“告密”“謀劃”和“協助”,武大郎才“精心”捉奸,才心口被踹,才生出無窮的故事。駱先生寫道:“鄆哥其實是一個最無足輕重、最不相干、也最沒理由介入的人。而一群人的生死恩怨,卻因為他的出現而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對于為什么《金瓶梅》完全照搬《水滸傳》中的鄆哥情節,駱先生的看法則是:“《水滸傳》所寫的鄆哥,特別吻合《金瓶梅》的基調。在《金瓶梅》里,幾乎沒有純然的善與惡、好人與壞人。人都是活在他們的欲望中,而他們的欲望彼此沖突。”(《小潑皮鄆哥》,頁97)大人物的欲望可能顛覆世界,而小人物的欲望也可能使“大人物”們顛沛流離。套用電影《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里的臺詞就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有欲望,就會相互沖突。”世界的偶然和荒誕正由于此。
駱先生并非一味馳騁眼光和文筆的尖刻,相反,每每在尖刻之后,施以看似平靜實很強烈的悲憫,無論這些人物是“好人”還是“壞人”。在論及陳敬濟祭奠被武松殺死的潘金蓮時,駱先生寫道:“假如陳敬濟趕在武松前面救下了潘金蓮,他們會成為一對好夫妻嗎?顯然是不可能的。墜落的生活里只有貪欲的游戲,這種游戲浮浪無根。只有當貪欲被禁遏、生命遭殘殺時,他們才感受到彼此的珍重,和心底里辛酸的眷戀。”(《陳敬濟的亂倫之愛》,頁112)正因如此,文學中才會有太多的回憶,太多的“語言的勝利”。論及孫雪娥:“她沒有做過多少了不起的錯事,卻倒了無窮的霉;你終于知道,讓蠢女人倒霉,是這世界表現它的無情的方式。”(《晦暗的生命》,頁88)很容易令讀者想起生活中曾經遇到的倒霉的“蠢女人”,撫卷一聲長嘆。庶出的探春和她的作為妾的母親趙姨娘各自反抗著命運,盡管方式不同,然則本質實一,駱先生云:“探春處處要表現得高貴風雅是對命運的反抗,從趙姨娘來說,她那種粗蠢的混鬧、歹毒的陰謀,也是她可能的反抗命運的方式。而說到底,所謂‘反抗命運,也仍然是命運。”(《探春和她媽》,頁169)讀到這里,筆者也竟對一直以來十分厭惡的趙姨娘抱有一絲憐憫了,因為我們每個人或許都在用自以為高明而實際可能頗為荒誕的方式在“反抗著”仍然是命運的命運。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一時代也有一時代之文學批評,一時代也有一時代重溫經典的方式。當我們溫一壺酒,溫一卷書,“清楚地感覺到他是稀見的天才,他以一種悲憫而又尖刻的眼光看著人世的一切,看著人們厚顏無恥而興高采烈,忙忙碌碌而一無所獲”(《〈金瓶梅〉作者之謎》,頁67)。這一段話用來評價駱先生的《游金夢》,亦甚宜稱。而且,這“悲憫而又尖刻的眼光”,不僅僅是針對這三部小說中的人和事。
參考文獻:
[1] 柳雨青.戲夢人間[J].書城,2013(11).
[2] 駱玉明.游金夢——駱玉明讀古典小說[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
作 者:胡善兵,澳門大學中文系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詩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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