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櫻



位于河北南部的磁州窯是我國古代北方地區著名窯場,其獨創的白地黑花工藝在北宋到清代的幾百年間廣受歡迎,其產品造型紋飾為北方民間喜聞樂見的各種形象,是考察風俗民情的重要資料。金是12世紀初崛起于黑龍江一帶的少數民族政權,靖康之變兩年后,即1129年,磁州開城降金,公元1165年金世宗與南宋政權和談成功,到公元1219年磁州窯所在的彰德府被蒙古攻占,磁州一帶在金統治下政治穩定五十余年。據《金史·百官二》記載,大定七年(1167)設修內司,下設甄官署,負責陶瓷器燒制。秦大樹認為:“金代后期,磁縣境內窯場普遍呈現繁榮景象,出現了豐富多彩的裝飾技法和多種多樣的器物類型?!苯鸫胖莞G白地繪黑花工藝成熟,紅綠彩工藝創燒,器物突破容器和瓷枕等常見類型,塑件增多。本文通過對這一時期磁州窯瓷器人物形象的分析,與金代相關歷史資料相互佐證,透視少數民族統治下中原地區的信仰、風俗與民族融合情況。
從工藝上看,金代磁州窯瓷器人物形象主要包含兩種類型,一種是獨立的塑件,一種是繪制在瓷器上的紋飾。塑件又包含宗教形象和世俗形象兩類,而繪制紋飾主要為世俗形象。以下打破工藝界限,針對這兩類形象分別分析。
1.宗教形象
宗教人物形象主要為塑件,紅綠彩為多,三彩、素胎均有出土,另有個別繪制的僧人形象。紅綠彩瓷器創燒于金章宗時期,分別收藏于日本安宅公司和東京國立博物院的泰和元年(1201)紅綠彩碗被認為是最早的紅綠彩紀年資料。1972年邯鄲峰峰礦區臨水鎮北宋末古“地道”廢棄后的填土中出土的紅綠彩釋迦牟尼本尊像、文殊、普賢菩薩像及護法天王像為磁州窯佛教造像的代表,釋迦牟尼本尊像通高61厘米,面施金彩,紋飾做工細致(圖1),為磁州窯工匠精心制作而成。如此精致的大件民間瓷塑佛像的出土說明了金代中原地區的佛教為級別很高的宗教。女真族在還是遼的附屬部落時便從遼接受了佛教,對其態度主流是提倡,雖曾擔心步“遼以佛亡”的后塵,從太宗到章宗均在個別政策上采取了有所限制的態度,但佛教對女真人的吸引力仍然很大,加之北宋以來漢民族中逐漸普及的禪宗信仰,佛教在金的領土上具有相當影響。能夠證明金代崇佛的資料還有一件刻有“天德四年(1152)五月五日記楊家制”的佛龕,菩薩頭母范、菩薩頭模范及素胎菩薩像等,均為1987年發掘觀臺窯遺址時,在海陵王至金宣宗的觀臺第三期地層中出土。
1973年出土于峰峰礦區汽車隊工地的紅綠彩觀音像面部的胡人風格蝌蚪形胡須值得注意,天津武清齊莊出土、現存于天津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的紅綠彩觀音像(圖2)也是如此。通常認為觀音女相的轉化“始于東晉南北朝時期,發展于唐宋,定型于宋,沿習至今”。然而,遍查各大博物館官網,作者得到以下信息,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北宋彩繪木雕觀音有胡須,國家博物館藏宋代彩繪木雕觀音披帛袒胸,上海博物館藏宋代漆金彩繪木雕觀音右袒披帛,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漆金彩繪木雕觀音同樣右袒披帛,美國堪薩斯州納爾遜美術館藏金代水月觀音像袒胸,山西朔州崇福寺金代壁畫觀音有蝌蚪形胡須……直到明代,山西右玉縣寶寧寺水陸壁畫上的觀音像仍是對襟袒胸。為何金代觀音諸多男相,論述金代瓷器、木雕、壁畫等的文章多以“觀音男相為金代女真少數民族特色”帶過,說服力不足。本文取孫修身的觀點,“觀音菩薩本身,就具有慧定二德,即男和女的兩種性別,隨需要而現身變化……到唐確實有女性造型觀音和菩薩像出現……在宋、元時期普遍于全國,影響世界,但這不是他的女性化,只是表現了他的定德之象,所謂菩薩,觀音的變性、女性化的提法,是那些研究外學(藝術),或者是畫家在世俗觀念的影響下,脫離佛教所講經典(內學) 而提出來的”。此論點打破了觀音女相的轉化時代為唐末五代之說,北宋、金代還是觀音形象男相居多的時代,而此后諸代,觀音仍男女相并舉,觀音定德之相占壓倒性優勢要到元代以后。
觀臺窯遺址還發現一件高45.1厘米的三彩琉璃妙音鳥建筑裝飾構件(圖3),妙音鳥又名“伽棱頻迦”,上身人形,生翅,腹部以下為鳥身,傳說生于印度雪山,音極美,佛祖講經時曾繞飛妙歌,是宋元時期高等級建筑的常見脊飾。梁思成在《中國建筑史》中所說宋遼金建筑“垂脊之上用獸頭、蹲獸、頻伽等,各等所用大小與件數制度均甚嚴密……”中的“頻伽”便是妙音鳥。金代觀臺窯如此精美的妙音鳥塑件有可能是為京城皇家燒造的,也有可能是為本地常樂寺燒制的。據《峰峰志》記載,磁州鼓山腳下的常樂寺在宋金時代曾享有“河朔第一古剎”之稱。
道教在金代出現了全真、太一、大道三大新教派,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曾下令禁止道教傳播,但全真教利用“三教合一”之說,尊佛教《般若心經》及儒家《孝經》為本門典籍,不久便打動章宗,并取得了長足發展。美國費城美術館藏一件大定十八年(1178)款的“白地黑花對弈圖枕(圖4)”,繪制有一儒一道下棋,一僧持禪杖觀的畫面,是當時三教思想融合的具體體現。1973年出土于峰峰礦區汽車隊工地的“紅綠彩官人作揖像(圖5)”,頭戴混元巾,身著紅袍,經郭學雷考證可能為道教清虛大帝。另外,深圳望野博物館藏大量道教神祇紅綠彩瓷塑,因無資料證明為磁州窯燒制,故在此不述。以上佛像與道教神祇的瓷塑件,也反映了金朝銅金屬匱缺,然民間供養偶像用量大,“民間銅禁甚至,銅不給用,漸興窯冶”,即轉而求陶土的情況。
2.童子形象
金代磁州窯瓷器中童子形象比較多見,為民間供應日常用瓷的窯場生產眾多的童子形象,可見童子形象在世眾中的受歡迎程度。童趣能滌塵心,又喻早生貴子,多子多福,自是為人所喜愛,再加上童子圖“本身原有著對生活充滿熱愛與祝福的溫馨情調”,使唐宋后童子圖、百子圖等圖案形式大行其道。磁州窯童子造型主要分三類:一是童子塑件,二是童子造型的瓷枕,三是瓷枕上繪制或印制的童子圖案。
童子塑件又稱“磨喝樂”,傳說“磨喝樂”是釋迦牟尼的兒子,后泛稱童子偶像。唐宋民間有七夕拜牛郎織女的風俗,唐代《輦下歲時記》中有“七夕俗以蠟作嬰兒形,浮水中以為戲,為婦人宜子之祥”,到了宋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中記載:“七月七夕,潘樓街東宋門外瓦子……皆賣磨喝樂,乃小塑土偶耳……又小兒須買新荷葉執之,蓋效顰磨喝樂”,另有一說是模仿觀音身邊的善財童子。金代風俗依然,又添新燒制紅綠彩塑磨喝樂,除執荷葉荷花另有多樣形象,往往以一鋪幾身的形式出現。1989年峰峰礦區臨水村發現的金泰和二年(1202)崔仙奴墓出土五身紅綠彩磨喝樂,為襁褓嬰、抱羊羔坐鼓童、雙手合十騎鼓童、抱狗童及夾盒童,可見當時磨喝樂的種類多樣。上述五身童子像中,兩身與鼓相伴(圖6、7)。無獨有偶,1987年觀臺窯發掘中也出現了定為金代的數件素胎拍鼓、坐鼓童子像(圖8),這與當時的戲劇發展不無關系。金代統治者是游牧民族出身,自身能歌善舞,對善于插科打諢和講故事的中原各類歌舞演劇形式非常有興趣,與北宋談判過程中便不斷索取藝人、教坊弟子,發掘出土的金代墓葬也多有描繪戲曲場面或人物的壁畫和磚雕,在這種環境下,童戲也多模仿其技,“擊鼓,擊鈸,抹土擦灰,戴假面做院本,乃是宋金時代最為流行的兒童游戲”。
磨喝樂及瓷枕繪制童子形象表現了多種多樣的民間兒童游戲,如放風箏、騎竹馬、弄鳥雀、蹴鞠、捶丸、釣魚等紋飾在瓷枕上均有體現。陳萬里曾記錄過一方出土于河北巨鹿的瓷枕,上有“崇寧二年新婚”題銘,有研究者認為此類瓷枕應為祝新婚夫婦早生貴子的賀禮。本文認為,匠人們有心將這些充滿趣味與愉悅感的畫面落實到瓷器中,更是反映了當時廣大群眾在安和樂麗的生活中可以保有追求美好情致的心理。然而,金代描繪童子的游戲場面并非首創,據揚之水考證,晚唐路德延一首以嬰戲為內容的五十韻長詩《孩兒詩》,就已經概括了孩童的可愛形象及這些游戲,如其中的句子:“情態任天然,桃紅兩頰鮮……長頭才覆額,分角漸垂肩……排衙朱閣上,喝道畫堂前;合調歌《楊柳》,齊聲踏《采蓮》……嫩竹乘為馬,新蒲折作鞭。鶯雛金鑊系,猧子彩絲牽。擁鶴歸晴島,驅鵝入暖泉……折竹裝泥燕,添絲放紙鳶……斗草當春徑,爭毬出晚田……”
值得注意的是,磁州窯瓷器上出現了與漢族孩童不同的具有女真民族特色的髡發形象,如《磁州窯紋飾》一書中“嬰戲紋飾”部分的“童子蹴鞠”(圖9)與“童子打陀螺”(圖10)兩件腰圓枕上的童子形象,其發式便與中原不同,類似契丹或女真人的發型。崔仙奴墓出土紅綠彩夾盒童子(圖11)的頭型,中間剃出圓形禿頂,也是典型的女真樣式,由此可判斷,這身夾盒童子是金代女真族讀書少年。金代世宗朝大興文化建設,在中央設置太學,各地設置郡學府學,為了保護本民族文化,世宗還專門設立了女真國子學、府學,并于大定十三年開科選舉女真進士,但教材均為女真語翻譯的“四書五經”等,文化內涵仍然是中原漢文化。章宗即位之初,又在世宗朝基礎上拓展學校規模,增加學生人數,女真少年讀書日趨普遍,這些政策對于女真民族整體文化修養的提高起到了重要作用,這段歷史恐怕也是此尊紅綠彩童子形象顯得如此溫文爾雅的原因。
3.其他形象
金代磁州窯瓷枕上,還有一類包含人物形象的故事場面。通常來說,歷史故事與戲劇圖枕多為元代遺存,但金代已成濫觴之勢?,F定為金代的故事圖枕包括:中國磁州窯博物館收藏的“司馬題橋圖”枕(圖12),石家莊市博物館收藏的“趙抃入蜀圖”枕(圖13),河南林州文物管理所的“蘭陵王入陣圖”枕,首都博物館藏“蕭何月下追韓信”枕等,前三為白地黑繪,后一為三彩工藝。其中“司馬題橋圖”、“蘭陵王入陣圖”故事枕的錦地菱花形開光已與元代瓷枕風格極為接近,可算是元代戲曲枕的先鋒。金少數民族統治者本身能歌善舞,與中原百戲、雜劇傳統相結合,發展出“連廂戲”、“院本”等表演形式,在海陵王時期,戲曲演出還是皇家及貴族的專享,到了金世宗年間,演劇已然流入民間,上述故事枕中的有些場面顯然與金代戲劇有關,如元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記載了金院本名目就有《相如文君》,南戲中也有表現以韓信形象為主角的《淮陰記》,而“蘭陵王入陣”不僅是唐代就有的演出主題,且主人公墓葬在磁州當地,“趙抃入蜀”與“僧稠降虎”(圖14)則分別取材于前朝清官故事和本地故事。由此可見,金代后期平民娛樂興起,各種故事逐漸成為在民間廣受歡迎的裝飾題材。
金代中原特別是河北地區政治相對穩定,特別是世宗、章宗朝在人口數量與墾田數目方面均超越北宋,經濟繁榮,制瓷業達到了頂峰。在這種大環境下,通觀磁州窯人物形象塑件及紋樣,可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此期傳統薩滿教勢弱;統治階級倡導儒學,祭孔子并設科舉取士;佛教大興,門派融合,宗教派別之爭不明顯;道教盛行,新教派融合道、儒、釋三種思想,在民眾中具有廣泛號召力。從磁州窯產品中,可以看出上至統治階級下至老百姓對宗教均采取“為我所用”的態度,各種信仰之間幾無排斥,代表作品是儒道對弈,僧觀棋局的枕面圖畫。
第二,金代統治者繼承了漢人典章制度,在熱衷學習漢文化的同時,注重保留民族特色?!洞蠼饑尽分杏涊d對一直在對宋征戰的熙宗:“能賦詩染翰,雅歌儒服,分茶焚香,弈棋象戲,盡失女真固態矣”,世宗、章宗漢文化造詣更深,進一步推動了科舉、學校等文化建設,盡管此二朝還出臺過禁止女真人改漢姓、著漢裝的政策,且金統治者一直努力將女真人與漢人的居住群落分開,然這些政策反而說明女真人接受漢族生活方式和文化影響是社會主流。在此大形勢下,中原地區傳統民俗、文化得以保存并發展,瓷器上表現為磨喝樂風俗、童子形象大行其道。同時,磁州窯紋飾與塑件中的髡發童子形象也成為了印證女真統治者努力保留本民族習俗的史料。
第三,金代晚期,北方地區戲曲興起,戲劇故事成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教育、娛樂內容,體現在磁州窯產品中,出現了抱鼓、擊鼓磨喝樂,特別是后期開始出現了戲曲故事圖枕。這類圖枕完成了有元一代戲曲故事圖枕的基本形式,并在元代隨著戲劇的成熟而進一步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