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死亡里 回溯人生

曲冰

袁君的人生，被一場突如其來的葬禮劈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那場葬禮之前，袁君是大連一名電視臺記者，過著有選題忙死，沒有選題死忙的高壓鍋生活。

2004年，特別報道組的一個戰(zhàn)友因過勞猝死，臺里委托袁君為其做一個悼念的片子。袁君懷著巨大的悲傷整理了同事職業(yè)生涯里所有的新聞報道，制作得很用心。片子的解說詞后來被同事的家人看到，他們希望能夠?qū)⑺鳛橥略岫Y上的悼詞。而袁君成了葬禮上當仁不讓的主持人。

葬禮簡樸厚重，在哀樂聲中袁君讀著為同事寫的悼詞：“他總是在每一條新聞播出之后努力地回味，看看整個事件是否還有繼續(xù)跟進的可能，看看自己在每一個細節(jié)的處理上是否還有缺陷。他說，這既是一種職業(yè)要求，也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成功有時就是一種為難。”

“或許，直到驟然離去，他依然沒有實現(xiàn)他想要的成功。可是，一個人，在他活著的每一天都努力超越自己，這種堅持本身就已是了不起的成就。盡管他沒來得及問自己是否令自己滿意，可是，我們可以替他回答，他來過，很優(yōu)秀……”

仿佛聽到了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從另一個人倏忽而逝的一生中，袁君看到了自己。

葬禮結(jié)束時，同事的爸爸緊緊地握住袁君的手說：“謝謝你，你比我們更懂他。”那天回到家里，袁君沒有像平常一樣上網(wǎng)看片子、找選題，而是破天荒地下了廚房，做好飯之后，在樓下等老公和女兒回家。

袁君沒有跟他們提及同事的葬禮，只是這場葬禮在祭奠一個生命逝去的同時，也讓袁君對自己的人生獲得了新的認識。

袁君說自己如靈魂開竅般明白了，一輩子沒多長，下輩子不一定能遇上，我們能在一起的時光原來這么短暫，趁還來得及，一定要不留遺憾地愛。從死亡的角度回溯人生，過去所執(zhí)著的一切，該有多么荒謬和可笑。

如果你懂得向一個人的死因致敬

袁君主持葬禮的名氣漸漸在大連傳開。2010年年底，一位億萬富豪的妻子找到她，希望她能給她老公主持葬禮。與生前的風(fēng)光相比，那位億萬富豪的死很倉促，抑郁癥在他45歲時奪去了他的生命。

富豪的妻子給袁君看了大量逝者生前的日記，深深震撼了袁君。逝者已矣，但袁君決定做點什么來改變還活著的人。

在這個富豪的葬禮上，袁君公布了他一天的開銷，這個數(shù)字甚至不及一個中產(chǎn)之家小孩子一天的花費。因為沒有時間，他拼命賺錢，卻絲毫享受不到金錢帶來的愉悅。在日記中他寫道，他的快樂竟然來自一次汽車在路上拋錨，他讓司機等拖車來，自己則一個人步行去公司。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路邊有那么多有趣的店面，他甚至看到了迎春花。

他說：“如果沒記錯的話，我最后一次見它應(yīng)該是在大學(xué)畢業(yè)那一年，同學(xué)們看到迎春花開了，一起去踏青。”

袁君在悼詞里寫道：“他不是在車上，就是在飛機上，也有可能是在會議室里。他的生命自從承擔(dān)起百人的企業(yè)之后，就再也沒有了四季。他最美麗的記憶不是賺得第一桶金的激動，也不是公司十周年慶典上的高朋滿座，而是那個步行的午后，那一路驚奇的發(fā)現(xiàn)。我想，最后的時光里，他一定為自己鋪設(shè)了一條芬芳的小路，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他應(yīng)該是笑著走過那條通往天堂的小路，甚至哼起了兒歌……所以，在此，讓我們一起向一個人的死致敬。”

那是袁君第一次在葬禮上聽到掌聲，她知道那不是對逝者的不恭，而是大家情不自禁用這種方式表達內(nèi)心最真摯的尊敬。

有一種活法叫向死而生

葬禮是一種道別，而道別并不意味著絕望。袁君印象最深刻的一次道別，是為一位德高望重的高中校長做葬禮主持。老校長姓肖，享年85歲。

校長的老伴在商量葬禮儀式時，沒有向袁君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很細致地講了老校長生前的點點滴滴。

在老人家細細碎碎的述說中，袁君知道了老校長其實已經(jīng)身患四種癌癥，生命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沉重的負擔(dān)。可每一次瀕臨死亡，他還是會頑強抗爭。

袁君沒有將老人的告別儀式選在殯儀館里，她想這不是一個如此特別的老人想要的告別。

冥思苦想過后，袁君決定開一個party，就在老校長的家里，讓每一個來送行的人都講一件與老校長有關(guān)的最有趣的事——讓大家微笑著給老校長送行，也讓這位老先生帶著微笑上路。這個想法令老校長的夫人落淚，她對袁君說：“你應(yīng)該算老肖交到的最后一個知己，謝謝你。”

一共一百七十位來賓，每個人都應(yīng)要求穿著自己最漂亮的禮服，看上去仿佛是一場盛大的頒獎典禮。沒有哭泣，沒有哀樂，每個來賓講述了一段他們與肖老的往事。

一位鄰居說：“我住在肖老家樓上，家里有個不打不練琴的孩子。每天，讓他練琴之前先打罵一番。后來有一天，肖老上樓來敲門，給我兒子帶來了許多禮物，有書有玩具。肖老對我兒子說：我每天在你樓下，免費聽你彈琴，這點禮物算是感謝吧，謝謝你讓我每天都可以聽到那么優(yōu)美的琴聲。從此，我再沒有為練琴的事打過兒子，他因為樓下有雙欣賞他樂曲的耳朵而變得很努力，這是我兒子剛剛通過鋼琴十級的證書……”肖老多年的老友有一天突然造訪，恰好肖老剛洗完澡，于是，老友看到了肖老稀疏的頭發(fā)、胳膊上那因化放療而粗黑的血管，老友頓時淚如雨下。肖老卻笑著對他說：“一會兒讓你見識一下化妝的魅力。”整整一個小時，再出現(xiàn)在老友面前的肖老，又像往常一樣利落瀟灑。肖老對老友說：“我天天都在做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事，我覺得挺快樂。身體糟粕，但靈魂體面。替我保密啊。”

一百七十個人，一百七十個故事。整個party，大家一直在微笑著追憶，在一種感而不傷的氛圍里，分享著那樣一位智慧的老人給每個人的人生帶來的無窮教益。

袁君說：“謝謝大家的故事，請相信，這樣一位頭發(fā)絲里都透著智慧的老人會讓天堂從此有了無數(shù)的笑聲。讓我們相約，與親愛的肖老天上見。”

很少有人能把葬禮主持人這樣一個職業(yè)當成愛好，最開始有人找上袁君時，她也總會想方設(shè)法拒絕，而如今袁君卻有求必應(yīng)。兩年了，她在葬禮和葬禮之間來回，主持了將近百場葬禮，如同在近百人的生命里穿梭。她說，她就像活了一百輩子，體驗了百味人生。現(xiàn)在的她很感謝這份工作給予她的一切，一場葬禮濃縮了一個生命從出生到死亡的全部，每一段故事對于袁君來說都是養(yǎng)分。

從死亡的角度看向生命，會懂得如何更好地活在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