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看見你流淚的眼睛

安一朗

一

我一直是個吊兒郎當的學生，成績不佳，紀律不好，父母為此不知被老師叫到學校多少次了。以前覺得無所謂，反正我常被老師訓，他們也常被老師傳喚，大家都習慣了。

雖然父母經常教育我，但我就像那水浸的牛皮，浸了也三斤半，沒浸也三斤半，他們絮絮叨叨的教誨對我一點作用也沒有。爸爸為此還對我動過手，但我好了傷疤忘了疼，依舊三天兩頭地犯錯。

我從不擔心自己的未來，爸爸雖然脾氣暴躁，但他很會掙錢，殷實的家境讓我對遙遠得沒什么概念的未來毫不在意。我以為我可以一輩子在父母的庇護下生活，根本無需奮斗。

我一直這樣渾渾噩噩地玩了很多年，從小孩子長成了大男孩。

在我上初中后，突然有一天，爸爸因身體不適被送進了醫院。看著家里人來人往，看著大人們陰郁的臉，看著淚水橫流的奶奶，我莫名地開始擔心害怕。媽媽告訴我，爸爸的心臟出了問題，要動大手術，要花很多錢，以后的日子可能就不如從前了。媽媽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說，但她看了看我，又閉上了嘴，只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一刻，我收斂了過去的頑劣。我再天真，再無知，也知道事態的嚴重性。面對媽媽欲言又止的表情和深深的嘆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爸爸是家里的頂梁柱，如果他倒了，誰來撐起這個家？

二

我對醫院并不了解，我從小皮實，身體強壯，連感冒咳嗽都很少，根本沒進過醫院。爸爸住院后，我第一次跟著媽媽走進了充溢著濃濃消毒水味道的醫院，走進了門診大廳，我的心倏地抽搐起來。

來來往往面容慘淡的病人，高高吊起的輸液管，閃著冷光的玻璃瓶。我還看見一個剛從車禍現場送來的傷員，他渾身都是血，痛苦地呻吟著。

一陣暈眩，我差點就嘔吐出來，拉著媽媽的手快速地離開。我的一顆心不由得開始懸著，我擔心爸爸，他到底怎么樣了？他會好起來嗎？雖然他揍我時，我很討厭，但在醫院里，我一點都不討厭他了，我希望他好起來，生龍活虎的，還能揍我。

來到爸爸的病房前，推開門時，我看見爸爸正安靜地躺在床上，眼睛閉著，面容蒼白，身上蓋著白色的被子，床頭柜上，一臺顯示屏正“嘀嘀嘀”地響著，起伏的波浪線看得人眼花繚亂。我怯怯地走過去，站在爸爸跟前，想開口喚醒他時，淚水卻先滑落了。我呆立著，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著爸爸，原來爸爸并不是鐵打的，他也會生病，會疲倦。

奶奶進門時，腳下一滑，不小心把臉盆碰倒了。“咣”的一聲脆響驚醒了爸爸，他一睜開眼就看見了我。媽媽去扶奶奶，讓她歇一下。我蹲在爸爸床頭，哽咽道：“爸……”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對爸爸說，但開不了口。爸爸慈愛地看著我：“小宇，你來啦！”他從被子里伸出打著吊瓶的手，輕撫著我的頭，還幫我拭去臉上的淚。

我突然止不住地抽噎起來，很傷心，我不知道爸爸是不是被我氣出病來的。前幾天，我還和他頂嘴，他想打我時，我跑得比兔子還快。

“爸，對不起！你是不是因為我，才生病的？”我問。

爸爸咧開嘴，笑了一下，又輕搖一下頭，寬慰我：“不是你的原因，是爸爸年紀大了，平時疏于鍛煉，一些器官出了問題。不用擔心，會好的。”

媽媽讓我陪奶奶回家，奶奶已經在醫院照顧爸爸一天了。

爸爸生病后，全家人都忙碌起來，我也主動申請每天給爸爸送飯。

三

在爸爸住院的日子里，我心里一直很難受，就像橫亙著一個看不見的東西，讓我吃不下，睡不好。過去吊兒郎當的日子突然消失不見，我變得穩重、深沉了，皺著眉頭，想了很多過去不曾想過的問題。

奶奶說我是家里的第二個男子漢，說我已經長大了，要學會助爸爸一臂之力。

過去，我認為爸爸是一棵擎天大樹，他無所不能，有他在，我什么都不用擔心。可是爸爸也會累，也會生病，我還在送飯給他吃時，偶然看見他偷偷地流淚了。

那天傍晚，媽媽在單位還有一些緊急的事需要馬上著手處理，奶奶在醫院陪爸爸，我放學回家后才開始做飯。做飯這事得感謝媽媽，是她在暑假里強迫我學會的，當時我還很不情愿，向她提了很多要求才勉強跟她學的。沒想到，這么快就派上用場。

去送飯時，夜幕已經降臨。我穿行在人群中，心里有一種自豪感，特別是我看見和我年紀相仿的孩子，像我過去一樣在街頭游玩時，我突然感覺自己長大了。

我覺得奶奶說得對，我是男子漢了，要學會理解父母，學會分擔父母的壓力。

我從來不懷疑父母對我的愛，也正因為這樣，我才理所當然地認為，有他們在，我根本不用考慮自己的未來，父母會掙錢，我不愁自己的明天。可是當我看到躺在病床上虛弱的爸爸時，我害怕了。爸爸并非無堅不摧，他也會老，也會有煩心事，他在商場上叱咤風云，卻要因為我的過錯常常跑到學校去接受老師的批評。

走進病房時，房門虛掩著，透過門縫，我看見爸爸愣神地仰望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淚就流了出來。我嚇傻了，第一次看見爸爸流淚，心里涌起了難以名狀的恐懼。是爸爸的病很嚴重嗎？還是他很痛？

進退兩難時，奶奶從外面回來了。

聽到奶奶的聲音，爸爸迅速抹去臉上的淚水，面露微笑地望著我們，就像什么都不曾發生。可是我無法當作什么都不曾發生，我小心翼翼地喂爸爸吃飯，幫他擦去嘴角的湯汁，又伸手摸了摸爸爸已經瘦削的臉龐。我很想把爸爸抱在懷里，想告訴他，不用擔心，我已經長大，我會照顧好他，也會照顧好家里的每一個人。

除了喂爸爸吃飯，我什么都沒有做，也沒說，但爸爸看我的目光，卻充滿了贊賞，或許是爸爸也讀懂了我的心思。

四

無需承諾，和爸爸對視時，我知道他相信我。

我的變化連我自己都能覺察，身邊的人更是感受到了。我第一次明白“一夜長大”的含義，第一次感受到被人需要的幸福。過去那些無所事事的快樂是空虛和短暫的，我安慰過自己那陣子是因為還小、不懂事，但人總是要學著長大，學著承擔責任。

我依舊不喜歡醫院的消毒水味道，但我卻每天都會去醫院給爸爸送飯，陪爸爸說話，幫他擦身子、洗臉洗腳，做所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我開始認真學習，開始學著做個乖孩子，開始學著去理解父母。

我不再理所當然地認為，父母生了我就要養育我。不再耍小性子，以傷害父母的心為樂。過去的種種行為，都讓我感覺自己好幼稚，可是誰又沒有經歷過那樣一個幼稚的階段呢？我能夠自省，能夠改正，我感覺自己還是“有藥可救”的，我的人生一定不會一團糟。

我的父母是我很好的榜樣，他們積極向上，樂觀進取，我是他們的兒子，我也可以這樣。以前媽媽說我，除了長相，性格一點都不像他們。那時，我是那么不屑，可是現在，我希望所有認識我們的人都知道，我的父母有一個跟他們一樣優秀的兒子，我會為這個家盡最大的努力。

我希望爸爸快樂，希望爸爸早點好起來，即使花光家里所有的積蓄，只要他能好，一切都值得。種種的改變，一夜間的長大，只因為我不想看見爸爸流淚的眼睛。

爸爸原本是那么堅強的男子漢，我希望他永遠不要再為我而流淚了。我會長大，也會長成像他一樣的真正的男子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