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
黃瓜,是瓜族的青衣。跟林妹妹一般身形,纖巧玲瓏,盈手可握,還著一身沉沉的綠,又寧靜又妖艷的綠,復雜極了。黃瓜,跟瓜家的胖面粗身,有點不搭。翻翻《辭?!?,它本是葫蘆家族的。也就是說,黃瓜非瓜;黃瓜,又非黃色。為何叫個黃瓜?不清楚。
黃瓜出苗,要搭架,不然它拖著長長的莖蔓四下里跑,跑瘋了,結的歪瓜,不好看,口感也不行。如果在它旁邊豎幾根架梢,它們看準了似的,細細的須兒,一歪就纏過來了,緊緊抓住,順架往上爬。爬一截兒,滋個杈,開幾朵花;再爬一截兒,又滋個杈,再開幾朵花,像農家,過日子很有章法、很有打算的樣子。有時候,那一步開的花,都結了瓜,長條條的,懸著,很亂,很文藝。這樣的情景,入了畫兒,養眼養心,畫家喜歡;賞畫兒的人看了,覺得很田園。
黃瓜就是田園里的小家碧玉,不像玫瑰夜鶯,是專門讓人用來寫詩做夢的。青菜啊,番茄啊,雞鴨魚肉,黃瓜跟它們才是一伙兒。但最家常的人,最家常的菜,有時它就那么浪漫,浪漫得像黃瓜花。
很多人喜歡吃黃瓜,清新,爽口,淡淡的,涼涼的,像熱天背陰里一汪泉。入口,清凌凌、綠蒙蒙的青氣,彌漫開,連額上都是。薄得像蟬翼,清得像月光。
生活里,真有一類素面女子。越簡單,越有味;若入了繁華,累累贅贅,倒失了真性情。黃瓜比人,該是這類女子,粗布衣袍,清茶淡飯,水墨菊花,足夠了。但清雅在骨子里,誰也拿不走。
黃瓜的吃法,也該循其性情,講究個樸素。作家池莉說,涼拌黃瓜是不能夠動刀的,用木板拍最好了。蒜是一定要做成蒜泥才合適。
黃瓜的做法,不太多。老北京典型吃法,是拍黃瓜和黃瓜段蘸醬。至于做湯、炒蛋,取其色大于用其味。汪曾祺先生寫過一味“扦瓜皮”的做法:黃瓜切成寸段,用水果刀從外至內旋成薄條,如帶,成卷。剩下黃籽的瓜心不用。醬油、糖、花椒、大料、桂皮、胡椒(破粒)、干紅辣椒(整個)、味精、料酒調勻。將扦好的瓜皮投入料汁,不時翻動,待瓜皮蘸透料汁,腌約一小時,取出瓜皮裝盤。先裝中心,然后以瓜皮瓜面朝外,層層碼好,如一小饅頭,仍以所余料汁自饅頭頂淋下。
這一味“扦瓜皮”,求的是“嚼之有聲,諸味均透,仍是瓜香”。諸味透,瓜香在,這就對了。黃瓜,那般清凜,是不甘寄人籬下的。
我感覺,黃瓜生吃,味道最好。
那天拍黃瓜,幾句黃瓜詩冒了出來。作者大約是憐惜一段斷裂了的感情,道:像一根嫩嫩的黃瓜/這個夜晚輕輕折斷/有兩個清香的傷口。
我想著,以黃瓜之傷,去描摹斷裂的愛情,比玫瑰,更叫人心疼。因為黃瓜,它是那么平淡地清香著,不習慣向人訴說破敗和憂傷。如今再看,一顆素心,不是麻木無情,而是富含著飽滿多汁的感情。它只是甘于家常,甘于平淡,不像玫瑰那般風情和張揚罷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