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用證據規則突破虛假訴訟案件

文◎徐青

善用證據規則突破虛假訴訟案件

文◎徐青*

［典型案例］戴某華與秦某某系夫妻，戴某華與戴某祥系同胞兄弟。2009年3月23日，戴某華向重慶市江北區法院提起訴訟，要求與秦某某離婚。離婚訴訟期間，戴某祥起訴要求秦某某、戴某華共同償還借款148300元，并向法庭提交了從2007年12月至2009年9月戴某華向戴某祥出具的借條35張。借條載明的內容為：“今借到戴某祥現金××××元，借款人戴某華。”借條落款時間是從2007年12月30日至2010年4月3日。庭審中，戴某華認可借條，但秦某某否認借條的真實性，并申請對借條上戴某華簽名的形成時間以及是否同一時間形成進行鑒定。鑒定前戴某華向法官陳述，借條均是其借錢的時候出具的。

經對從35張借條中任意抽取的3張借條進行鑒定，2009年12月31日，西南政法大學司法鑒定中心作出的司法鑒定意見書認為，送檢的標稱時間為“2008年1月30日”、“2008年3月10日”、“2009年3月30日”的三張借條上“戴某華”簽名字跡不是各自標稱時間分別書寫，應為同期書寫。對此戴某祥稱，有些借條是戴某華后來補簽的，但都是戴某華本人所簽。為此法官將舉證責任分配給戴某祥，要求戴某祥就借條的形成時間負舉證責任。2010年3月2日，戴某祥向法院書面申請撤訴。法院隨即裁定準予撤訴。

2010年4月29日，重慶市第一中級法院對戴某華訴秦某某離婚訴訟作出二審判決，準許戴某華與秦某某離婚。

2010年5月8日，戴某祥將前次訴訟未經鑒定的32張借條，另加新增的5張借條，以一張借條一個案件的方式再次向江北區法院提起37個民間借貸糾紛案，總金額181300元。對此，一審法院進行了合并審理。庭審中，各方當事人均聲稱，其舉示的證據和發表的辯論意見均適用于全部37件民間借貸糾紛案。一審庭審中，戴某祥舉示了本次37案所依據的37張借條。對此，秦某某舉示前次訴訟的鑒定意見書，并以這些案件曾經在該法院起訴過，經鑒定三張借條為虛假為由，否定該37張借條的真實性。戴某祥對鑒定意見書的真實性無異議，但認為被司法鑒定的三張借條并不在本次提起的37案中。

為了查清案件事實，法庭要求戴某祥就181300元借款的交付承擔舉證責任。為此，戴某祥向法庭舉示19張銀行卡消費票據，證明戴某祥從2008年3月11日起至2008年7月16日止通過銀行卡向戴某華住院帳戶打款19次，金額共計43000元。重醫附二院住院病人預交金信息單載明，戴某華2008年住院期間累計預交費用45000元。為證明戴某祥與戴某華之間的借貸行為，戴某華也舉示了2008年住院收據，計175215元；購藥收據，計1440元；醫療用血收據，計240元；房租收條，計16800元；護理費收條，計19600元。上述收據、收條載明金額共計213295元。對此，秦某某舉示如下證據或發表如下意見予以反駁：銀行存款查詢單載明截至2008年1月戴某華銀行存款金額8萬余元，工資表和入股協議載明戴某華每月有1700元的養老金收入和每年有4500元的固定紅利收入，以此證明戴某華有支付能力，無需借款消費；針對醫藥收據，秦某某舉示了市醫保中心戴某華2008年度和2009年度綜合信息表，該信息表載明，戴某華2008年和2009年醫療費共計354256.93元，經醫保報銷后，兩年醫療自費共計55625.72元（08年4萬余元，09年1萬余元）。秦某某依據上述反證及反駁理由否認本次37案的37張借條的真實性。

2010年9月6日，法庭責令秦某某在指定期限內提出申請，對37案的37張借條的形成時間逐一鑒定。按照鑒定機構的收費標準，一張借條的鑒定費用3000元，37張借條的鑒定費用即為3000×37＝111000元，而部分借條載明的借款金額僅2000元，低于鑒定費。對此，秦某某以其曾在前次訴訟中對三份借條申請司法鑒定，鑒定結論為該三份借條均為虛假，對本案爭議的借條的真實性進行司法鑒定并無必要為由，拒絕申請鑒定。

2010年11月16日，重慶市江北區法院對37件民間借貸糾紛案逐一作出一審判決，認為因本次37案所爭議的37份借條與前次訴訟中被鑒定的三份借條是不同的借條，依據那三份借條的鑒定結論，不能得出本次37案所爭議的37份借條即為虛假的必然結論。秦某某抗辯認為本次37案爭議的借條虛假，秦某某對此依法應負舉證責任。秦某某拒絕對本次37案爭議的借條的真實性申請司法鑒定，亦未舉示其他證據證明本次37案爭議的借條虛假，故秦某某的抗辯觀點無證據證明，法院不予采信。而37份借條充分證明戴某華向戴某祥借款的事實，雙方借款法律關系成立，戴某華依法應承擔還款責任。上述借款發生于秦某某、戴某華二人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應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故秦某某應承擔共同還款的民事責任。遂判決戴某華、秦某某共同歸還戴某祥借款37案共計181300元。秦某某不服一審判決，一并就37件案件向重慶市第一中級法院提起上訴。2011年3月17日，二審法院以相同的事實和理由駁回秦某某的上訴，維持原判。

秦某某不服二審判決，對本次37件民間借貸糾紛案向檢察機關提出申訴。

一、刑事偵查與民事手段的選擇及利弊分析

對于虛假民事訴訟的監督，檢察機關當前的普遍做法是采取刑偵手段來查獲案件的關鍵證據。對于這37件民間借貸糾紛案要不要采取刑事案件的辦案手段，辦案過程中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

一種意見主張通過刑偵手段來獲取關鍵證據，理由是：首先，動用刑偵力量來突破案件證據上的瓶頸是檢察機關對虛假民事訴訟進行監督的普遍做法；其次，檢察機關有自己獨立的刑偵力量，采用刑偵手段取證簡單易行，操作難度不大；最后，通過刑偵手段可以直接獲取案件的關鍵證據，并在證明對象上能夠直接證明當事人的確存在違背誠實信用原則、惡意串通、偽造證據、損害他人利益的行為，為檢察機關抗訴奠定堅實的事實基礎。

另一種意見認為應通過適用民事證據規則來解決。首先，采取刑偵手段來獲取案件關鍵證據具有極大的涉檢信訪風險。本次37案當事人即使存在虛假訴訟行為，也并不涉嫌犯罪?！缎谭ā返?05條規定的偽證罪僅適用于刑事訴訟。《刑法》第307條規定的妨害作證罪是指以暴力、威脅、賄買等方式阻止證人作證或者指使他人作偽證，本次37案本身就沒有任何證人，何來阻止或指使證人？那么當事人戴某祥和戴某華是否涉嫌詐騙罪呢？對此，2002年10月24日，最高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在給山東省人民檢察院研究室《關于對通過偽造證據騙取法院民事裁判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如何適用法律問題的答復》中認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通過偽造證據騙取法院民事裁判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所侵害的主要是人民法院正常的審判活動，可以由人民法院依照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作出處理，不宜以詐騙罪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因此，檢察機關采取刑事案件的辦案手段來辦理民事案件可能會使自己處于非常不利的被動地位。同時公權力的介入也損害了民事訴訟中所遵循的當事人主義原則，導致民事訴訟失去應有的對抗平衡。其次，通過刑偵手段收集的證據能否在民事訴訟中使用也不無疑問。民事訴訟證據的合法性包括證據收集的合法性，也就是說民事訴訟證據必須依照法律要求和法定程序獲取。如果檢察機關在其他刑事案件中通過刑偵手段收集的證據，該證據不僅與該刑事案件有關聯性，而且與民事案件相關聯，該證據作為民事訴訟證據使用，其合法性毋庸置疑。然而，檢察機關在民事案件中采取刑偵手段所收集的證據，如通過對當事人采取刑事訴訟的強制措施所獲得的口供能否作為民事訴訟中的當事人陳述，并產生民事訴訟中當事人自認的法律效果，目前還沒有相關法律法規及司法解釋予以規定。最后，與刑事案件相比，民事案件有其自身的特點和規律，通過遵循民事案件固有的特點和規律完全可以實現本次37案證據瓶頸的突破。這37案的一個共性就是誰承擔借條形成時間的舉證責任，誰基本上就承擔了案件的敗訴風險，因此本次37案證據瓶頸的突破口就在舉證責任分配上，通過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證據規定》）第7條規定的舉證責任的衡平規則和第9條規定的舉證責任的免除規則，完全可以將借條形成時間的舉證責任分配給戴某祥承擔。

二、審查意見

（一）根據《證據規定》，當秦某某質疑借條真實性時，本次37案由戴某祥承擔借條形成時間的舉證責任

本次37案應將借條形成時間這一待證事實的舉證責任分配給戴某祥承擔，理由如下：

第一，戴某祥曾有違背誠實信用原則的妨害證明行為。在前次訴訟中，經舉證和質證，證明借條形成時間不是借條標稱時間，而戴某祥舉示的書面證據和戴某華作出的言詞證據卻謊稱借條形成時間就是借條標稱時間，故戴某祥與戴某華的舉證行為屬于妨害證明行為。鑒于本次37案中的32案涉案借條經過前次訴訟的審理，且戴某祥和戴某華曾有違背誠實信用原則的行為，如果按照一般規則分配舉證責任，要求秦某某就借條形成時間予以證明，會導致明顯不公平。對此，法官應當依照《證據規定》第7條規定的衡平規則中的誠實信用原則分配舉證責任，直接在當事人之間轉換舉證責任，即免除秦某某負擔證明本次37案的涉案借條形成時間的舉證責任，轉由違背誠實信用原則并實施妨害證明行為的戴某祥承擔舉證責任，或者直接作出對妨害證明行為人戴某祥不利的認定。

第二，秦某某距離借貸關系的證據較遠。戴某祥和戴某華系民間借貸法律關系的直接當事人，而秦某某未直接向戴某祥借款，不是民間借貸法律關系的直接當事人。秦某某作為被告不是基于借貸關系，而是基于身份關系。故本次37件民間借貸糾紛案存在當事人訴訟中的法律地位與其法律關系不一致的特殊情況。由于秦某某距離借貸關系的證據較遠，接近該證據也難，了解案件事實真相非常不易，如果適用證明責任的一般規則，將借條形成時間的舉證責任分配給借貸關系當事人之外的其他訴訟當事人，要求不是借貸關系當事人的秦某某舉示借貸關系的證據，既不能查清案件事實，又對秦某某顯失公平。對此，人民法院應當依據《證據規定》第7條衡平規則中的公平原則和當事人舉證能力的規定，將借條形成時間這一待證事實的舉證責任分配給借貸關系中的貸款人戴某祥承擔。

第三，借條形成時間與借條標稱時間不一致屬于已知事實。37案中的32案的涉案借條經過了前次訴訟的舉證、質證和認證，為了節約司法資源，減少當事人的經濟負擔，對能夠直接予以認定的證據，應當依據《證據規定》第9條免除規則中的推定法則分配舉證責任并作出認證結論。根據《證據規定》第9條第1款第3項“根據法律規定或者已知事實和日常生活經驗法則，能推定出的另一事實”，訴訟中一方當事人可以借助已知的前提事實，推斷未知的結果事實。由于推定的本義是暫定真實，或可能虛假，因此，允許對方提出相反證據，并以相反證據的成立與否確認推定的成立與否，故推定法則決定了舉證責任的分配。秦某某在前次訴訟中通過鑒定三張借條進行質證，是基于：借條的標稱時間既是借貸行為的發生時間，又是借條的形成時間。當借條形成時間被鑒定出來不是借條標稱時間時，其邏輯推論是：一是根據借條表達的意思，借貸行為發生，借條同時形成，在借貸行為發生時間就是借條形成時間的前提下，當借條形成時間不是借條標稱時間時，那么借貸行為發生時間便不是借條標稱時間，既然借貸行為發生時間不是借條標稱時間，那么借貸行為究竟發生在什么時間還需要繼續舉證證明，其認證結果就是戴某祥舉示的證據尚未達到相應的證明標準。二是按照戴某祥在鑒定后關于“部分借條是事后補寫的”的抗辯意見，在借貸行為發生時間就是借條標稱時間的前提下，當借條形成時間不是借條標稱時間時，那么借貸行為發生時間便不是借條形成時間，既然借貸行為發生時間不是借條形成時間，那么借條的內容就不能有借貸行為發生借條同時形成的意思表示，而該三張借條卻恰恰表達了這一意思，其認證結果就是借條因其內容與鑒定后的邏輯推論結果產生矛盾而導致其不能證明借貸行為。因此，當借條形成時間被鑒定出來不是借條標稱時間時，要么借貸行為的發生時間不是借條的標稱時間，借貸行為的發生時間還需要繼續舉證證明，單憑借條尚不能達到證明標準；要么借貸行為的發生時間不是借條的形成時間，借條就不能證明借貸行為。故前次訴訟的法官將舉證責任配分給戴某祥，要求戴某祥就借條的形成時間負舉證責任，實際上就是法官在運用推定法則，合理懷疑并推定其他32張未經鑒定的借條不是在借條的標稱時間形成，且為同期形成。戴某祥要想使推定不成立，必須提出相反證據。然而，戴某祥并沒有提出相反證據，而是撤回了前次訴訟。

當戴某祥再次就32張涉案借條提起訴訟時，其所適用的證據規則不應當發生任何變化。人民法院仍應根據《證據規定》第9條的推定法則來分配舉證責任，要求戴某祥就合理懷疑并推定其他32張未經鑒定的借條可能都不是在借條的標稱時間形成，且為同期形成提出相反證據，以此完成舉證責任。如果戴某祥不舉示相反證據，或所舉示的相反證據未達到證明標準，該推定的可能性就上升為高度蓋然性，并據此認定該推定成立。然而，原審法官卻在戴某祥尚未完成舉證責任時就將涉案借條形成時間的舉證責任分配給秦某某，要求秦某某就涉案借條形成時間負擔舉證義務，違反了推定法則有關舉證責任的分配。

（二）在因借條瑕疵導致借條形成時間舉證不能的情況下，該借貸行為仍可通過舉示與借貸關系相關的其他證據予以證明，該舉證責任仍然由原告戴某祥承擔

在當事人不認可借條，或借條存在瑕疵證明不了借貸行為，或沒有借條的情況下，法官應當對借貸法律關系的基礎事實進行必要的審查，要求債權人通過舉示與借貸行為相關的其他證據來完成舉證。

鑒于本案的貸款人和借款人系同胞兄弟關系，借款人戴某華又剛好與秦某某離婚，且秦某某質疑借條的真實性，因此，本案除了審查借條外，還應當審查款項的交付和使用，以此查明借貸行為是否真實發生。作為貸款人和借款人，戴某祥和戴某華系借貸法律關系的直接當事人，離借貸關系的證據也最近。戴某祥要想主張涉案借條的權利，必須通過舉示其他證據對借貸行為予以證明，故在借條形成時間舉證不能的情況下，舉示其他與借貸行為相關的證據的義務也只能由戴某祥負擔。

原審中，戴某祥向法庭提交了其向戴某華住院預交金帳戶打款的19張憑據，但其提交的打款憑據未能與本次37案涉案借條形成相互印證關系。不僅如此，合并審理中，戴某祥主張的借款總額是181300元，而戴某祥僅舉示19次打款43000元的證據，其他138300元如何交付給戴某華，戴某祥解釋為現金交付，但并無證據證明。故對37次借貸行為的每一次究竟是打款交付還是現金交付，尚需要戴某祥進一步舉證證明。

合并審理中，戴某華提交了為何借貸的證據，舉示了213295元的支付收據，其中2008年支付醫療費的收據為176895元。但秦某某對此舉示了相反證據，該證據為市醫保中心戴某華個人帳戶綜合信息，該信息顯示戴某華2008年、2009年兩年自費醫療費僅55625.72元，加上房租收條載明的16800元和護理費收條載明的19600元，2008年和2009年戴某華兩年消費支出共計92025.72元，其181300元借款總額中尚有89274.28元借款的支出情況未舉證證明。且戴某華持有80123.13元銀行存款以及每月有1700元的養老金收入和每年有4500元的固定紅利，自身尚有支付能力，無需向外借貸消費。而戴某祥在戴某華自身有支付能力的情況下，卻仍然出借遠大于戴某華實際支出的借款，其借貸行為的合理性既未舉證證明，亦未給出合理解釋。盡管戴某祥就與借貸行為相關的其他證據履行了舉證責任，但其舉示的證據并沒有達到令人信服的證明標準，其舉證責任也因此沒有完成，戴某祥與戴某華之間的借貸行為并沒有得到證實，應當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

綜上，原審法院在審理37件民間借貸糾紛案中舉證責任分配不當，損害了秦某某在戴某祥舉證責任完成前所享有的不承擔舉證責任的訴訟權利，違反了法定程序，并導致所認定的案件基本事實缺乏證據證明，因此，本次37件民間借貸糾紛案符合抗訴條件。對此，江北區檢察院建議一分院向市院提請抗訴。

三、再審結果

2012年5月3日，重慶市人民檢察院就37件民間借貸糾紛案向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裁定提審該37案。再審期間,戴某祥撤回起訴。2013年9月25日，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就37件民間借貸糾紛案作出裁定，撤銷37件民間借貸糾紛案的一、二審判決，準許戴某祥撤回起訴。

*重慶市江北區人民檢察院［400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