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京蒙
案外人操縱型虛假訴訟的特點與審查
文◎劉京蒙*
[典型案例]北京市某小區2號樓302室(以下簡稱302室)為雷某某所有。2006年9月,雷某某向張某某(房地產經紀公司法定代表人)出具委托書,委托其代辦出售302室的所有事項,該委托書經過公證處公證。2006年10月,該房地產經紀公司與董某某簽訂房屋買賣協議書,約定房地產經紀公司將302室賣與董某某。同日,董某某向房地產經紀公司支付定金3.5萬元。2006年11月董某某向房地產經紀公司支付首付款21萬元,并入住302室。因雷某某當時尚未取得房屋產權證明,董某某與房地產經紀公司約定待房屋取得產權證明并辦理過戶后支付剩余房款。
2008年,張某某告知雷某某,董某某因房屋質量問題不再購買302室,可將302室賣與李某。雷某某聽信張某某所言,在張某某的操縱下與李某再次簽訂房屋買賣合同,并取得房款35萬元。李某取得302室的房屋產權證書。李某在購房過程中從未出現,亦未到302室實際查看。
因302室被董某某居住使用,李某在取得房屋產權證后向房屋所在地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要求董某某騰退302室。法院判決認為,公民的合法財產受法律保護,李某某作為訴爭房屋所有人,對該房屋依法享有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的權利。董某某將該房屋占有使用,侵犯了李某的合法權益。李某要求董某某騰退房屋的請求于法有據,應予支持。該案經二審維持原判。
董某某因李某的上述訴訟方得知302室已被轉賣他人,故于2010年起訴至法院,要求確認雷某某與李某簽訂的房屋買賣合同無效。法院作出判決認為,在雙方買賣合同簽訂前,李某根據雷某某的解釋即出賣房屋內暫住他人,未予實地對房屋查驗,雖與一般社會常理不符,但這只能說明李某并未履行審慎的注意義務,無法做出李某知曉或應當知曉董某某已購買房屋并實際居住的事實推定。此外,雷某某與李某在房屋買賣合同中約定的購房價款低于同期市場價格,但價款的確定是雙方合意的結果,亦不能由此做出上述推定。因此,上述事實不足以證實李某具有與房屋出賣方存在意思聯絡,并損害第三人利益的主觀過錯。董某某以惡意串通為由主張合同無效的理由不成立,故駁回了董某某的訴訟請求。雷某某明知已將訴爭房屋賣與董某某,再次向他人有償轉讓房屋所有權,致使董某某無法實現合同目的,明顯違反誠實信用原則,屬于根本違約,相對方享有主張既得利益和可得利益的損害賠償請求權。該案經二審維持原判。
2011年董某某再次提起民事訴訟要求雷某某和房產公司賠償因違約對其造成的經濟損失。在該案中雷某某未出庭應訴。法院作出缺席判決。判決認為,雷某某作為合同出賣方應當按照約定履行合同義務,但其在未告知董某某的情形下,再次將訴爭房屋賣與李某并辦理了所有權轉移登記,是導致此次糾紛產生的根本原因。由于生效法律文書認定雷某某與李某之間的房屋買賣合同有效且已經履行完畢,造成了雷某某與董某某的買賣合同無法繼續履行。雷某某的上述再次出售行為明顯違反誠實信用原則,并使得買受人取得房屋物權的合同目的不能實現,構成根本違約,必須承擔相應的違約責任。房產公司與董某某簽訂房屋買賣合同的行為構成隱名代理,且事后得到了雷某某的追認,不承擔連帶責任。故判決雷某某雙倍返還定金、直接經濟利益及間接經濟利益損失共計60余萬元。該案經二審維持原判。
雷某某至法院強制執行時,方知自己欠下巨額債務。因其出賣302室只收到30余萬元房款,且無力承擔巨額賠償,故向公安機關報案,同時向檢察機關提出申請,請求對董某某訴雷某某、房產公司違約賠償案進行檢察監督。
檢察機關經向公安機關了解情況查明,李某系經吳某某(時為張某某之妻)介紹,答應張某某將302室過戶至自己名下,其他一切事宜均由張某某安排。2008年4月,張某某先讓雷某某在擬好的房屋買賣合同上簽名。同日李某在未實際查看302室亦未與雷某某見面的情況下,在吳某某帶來的雷某某已簽名的房屋買賣合同上簽名,并向吳某某出具了未出資購買302室的證明,該證明載明“302號房屋過戶到李某名下,實際出錢購買人為張某某、吳某某,此房產權實際歸張某某、吳某某所有。”張某某、吳某某亦向李某出具保證書,保證與302室有關的法律及經濟糾紛與李某無關,該保證書載明:“302號房屋過戶到李某名下,由此出現的一切法律及經濟糾紛與李某無關,由張某某、吳某某負責。”之后雷某某、李某辦理了房屋過戶手續。同日,張某某用自己的錢將剩余房款交與雷某某,以達到日后自己得到302室的目的。在此后的多個訴訟中,雷某某與李某的訴訟代理人均為張某代為聘請,雷某某與李某對訴訟情況均不了解。
因檢察機關取得的李某向張某某出具的未出資購買302室的證明及張某某向李某出具的有關涉案房屋的法律與經濟糾紛與李某無關的保證書作為新證據足以推翻原判,故向法院提出了抗訴。上述案件經法院再審后以調解方式結案。李某將房屋過戶給董某某,董某某將未交付的房款支付給雷某某,不再向其索要違約金。雷某某與張某某的經濟糾紛由雙方自行解決。
張某某因在李某、雷某某不知情的情況下,非法為李某、雷某某委托代理人訴訟,并偽造證據,構成妨害作證罪,被處以刑事處罰。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虛假訴訟成為我國民事訴訟中一個突出問題,引起了我國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的高度關注。對于何謂虛假訴訟學界雖尚無權威界定,但多數人較為認可的概念是,虛假訴訟是指雙方當事人為了牟取非法的利益,惡意串通,虛構民事法律關系和案件事實,提供虛假證據,騙取法院的判決書、裁定書、調解書的行為。[1]但顯然,案例中涉及的三個訴訟均不存在當事人之間的惡意串通,此三個訴訟就并非虛假訴訟嗎?
從基本案情可以看出,李某在張某某的操縱下利用騰房訴訟的勝利使李某與雷某某之間原本不存在的房屋買賣合同披上了合法的外衣。隨后,董某某為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提起了確認李某和雷某某房屋買賣合同無效的訴訟。李某和雷某某雖然是被動應訴,更恰當地說是張某某操控李某和雷某某應訴,但最終的結果是李某和雷某某這個虛構的房屋買賣合同通過訴訟得到了合法存在。第三個訴訟則是在前兩個訴訟的基礎上,由張某某通過訴訟確定了雷某某本不應當承擔的違約責任。上述三個訴訟雖在主體和惡意串通的主觀要件方面與通常的虛假訴訟不符,但其通過訴訟使虛假的法律關系得以確定并謀取非法利益的本質與虛假訴訟并無二致。上述訴訟如果僅因主體或主觀要件的問題無法歸入虛假訴訟,那么虛假訴訟會因自身范圍的局限性而失去研究意義。因此,不論主體是否為當事人,當事人之間是否存在惡意串通行為,只要是利用訴訟使虛假的法律關系得以確定并謀取了非法利益的,均應納入虛假訴訟的研究范疇。
(一)案外人與一方當事人關系特殊
在案外人操縱的虛假訴訟中,因案外人同樣要采取虛構法律關系、捏造案件事實、偽造變造證據等方式,這些無一例外都具有違法性,行為人均需承擔一定的法律風險。基于趨利避害的動機,如無特殊關系,一般人不會配合參與虛假訴訟。同時,由于虛假訴訟都具有合法的形式,一旦法院作出裁判,該判決即具有既判力和執行力,配合參與虛假訴訟的一方當事人就可以依據法院判決對另一方當事人主張權利,而案外人則通過配合參與虛假訴訟一方當事人實質的得到相關利益。因此,只有與案外人存在特殊關系的人,才有可能既能為其承擔一定的法律風險,同時又不會利用法院的生效判決侵吞該案外人企圖謀取的非法利益。從司法實踐來看,虛假訴訟的當事人之間一般存在親屬、朋友、同學等特殊關系,其原因就在此。本案中張某某為了降低上述風險尋找了自己的朋友李某,為了將訴訟風險和利益風險降到最低,張某某還與李某相互寫了保證書。
(二)利用訴訟代理人制度,減少被操縱一方當事人出庭
在三個訴訟中,除董某某參加了所有訴訟外,李某在騰房訴訟及房屋買賣合同效力訴訟中均為代理人出庭訴訟,雷某某在合同效力訴訟中由代理人代為訴訟而在違約賠償訴訟中則為缺席判決。張某某為了贏得訴訟,利用自己代理雷某某賣房取得了其有效證件,及與李某為朋友關系便于提出要求的便利,為雷某某、李某在多個訴訟中委托代理人代為訴訟。代理人出庭減少了當事人在法庭上出錯的機會,降低了因當事人法律知識欠缺導致的敗訴風險,提高了虛假訴訟的成功率。
(三)庭審具有對抗性
在通常的虛假訴訟中,由于雙方當事人事先串通,并不存在真實的利益沖突,訴訟中通常不會出現激烈對抗的場面,當事人一般不作抗辯或不作實質性抗辯,或者表面上抗辯但對其抗辯事由不提供證據,導致法院作出對對方有利的裁判。但在案外人操縱的虛假訴訟中,庭審往往具有對抗性。因雙方當事人之間不存在串通,未被操縱的一方當事人會據理力爭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而被操縱一方當事人(案外人)需要通過訴訟取得不法利益,故在庭審中表現為雙方當事人處于相互對立的兩極形成對抗。本案的三個訴訟,在騰房訴訟中,李某與董某某就房屋是否應當騰退形成對抗;在合同效力訴訟中,董某與李某、雷某某就房屋買賣合同是否有效形成對抗;在違約賠償訴訟中,案外人張某某為達到自己的非法目的,未告知雷某某出庭應訴,否則雙方就是否應當賠償違約金的問題同樣會形成對抗。
檢察機關對上述三個訴訟進行檢察監督雖然取得了較好的監督效果,但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實際工作中檢察機關對虛假訴訟案件的審查,存在一定困難。
(一)檢察機關發現虛假訴訟案件具有滯后性
根據現行民事訴訟法的規定,檢察機關發現民事裁判錯誤的途徑主要有兩個:一是當事人申請監督,二是檢察機關自行發現。在檢察實務中,因民事訴訟涉及的是私權糾紛,除當事人因不服法院裁判向檢察機關申請監督外,檢察機關幾乎沒有可能自行發現錯誤民事裁判。因此檢察機關要想通過監督來推翻虛假訴訟判決,也只能等到當事人窮盡了民事訴訟法規定的所有訴訟程序后才能介入,這就使檢察機關發現虛假訴訟案件具有滯后性。
(二)檢察機關審查虛假訴訟的手段具有有限性
檢察機關審查民事案件的方法與法院審查民事案件的方法是相同的,主要是通過審查原審卷宗來判斷法官對訴訟中證據的判斷是否合法、事實認定是否依據了這些證據,事實認定是否符合相應法律要件,程序是否合法。檢察機關在調查取證方面也遵循當事人主義原則,除原訴訟中應當調取但未調取的證據,且對認定案件事實有決定性作用的證據外,檢察機關不予調查取證,否則就會有偏袒一方當事人之嫌。檢察機關調查取證的手段為民事手段,不得采取限制人身自由的手段。因此,在訴訟階段法院無法取得的證據,在檢察監督階段除當事人自愿提交外,檢察機關亦無法取得。
本案作為檢察機關監督成功的虛假訴訟個例,與公安機關的同時介入有很大關系。如雷某某不向公安機關報案,公安機關不對張某某立案偵查,李某是不會將證明李某與雷某某房屋買賣合同虛假的證據提交給公安機關的。
(三)適度強化法官職權探知是減少虛假訴訟的有效方法之一
由于趨利避害是人們普遍存在的心理,因此只要存在能夠定紛止爭的民事訴訟制度,就會出現當事人利用這種制度實現非法目的的現象。而目前我國民事訴訟主要適用的是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在這種模式下,要求審判人員能夠發現所有的虛假訴訟是一種苛求。因為在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下,法院作出判決的根據主要是當事人提供的證據和事實。一般情況下,法院只有在當事人及其代理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收集證據的情況下依申請進行調查取證,法院主動依職權進行調查收集證據的情況很少。因此,在虛假訴訟中,被案外人操控的一方當事人根本不會將證明法律事實和法律關系為虛假的證據提交給法院。如此,法院根本就不可能發現訴訟的虛假性。加之庭審中雙方當事人又體現出對抗性,法官更加難以判斷。如本案涉及的三個訴訟,在訴訟過程中,法院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取得證明房屋買賣合同虛假的證據的。即便是在檢察機關審查案件過程中對有悖常理的案件事實,如李某未經查看爭議房屋便簽訂房屋買賣合同有疑慮,但考慮到合同有雙方當事人的簽字,房款已經支付及房屋已經過戶的事實,也只能依據證據規則打消這種疑慮。而且,有理由相信,法官在審理此案過程中也曾產生過類似疑慮,但依據證據規則也只能作出如此判決。
因此,在建立完善的虛假訴訟民事、刑事責任追究制度的同時,適度增加我國民事訴訟中職權主義模式的具體制度內容,增強法官的職權探知,強調法官發現案件事實和主動審查的職責,尤其是對僅有代理人出庭訴訟或缺席判決的案件增加主動審查的事項,對于從根源上減少虛假訴訟是十分有效的方法之一。
注釋:
[1]李浩:《虛假訴訟中惡意調解問題研究》,載《江海學刊》2012年第1期。
*北京市石景山區人民檢察院民事行政檢察處副處長[100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