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崇濤
“文化部文學藝術研究院”首屆研究生招考復試,定于1978年12月6日至10日在北京“文研院”舉行。在我接到復試通知差不多同時,平陽縣也正式發文批準我調回家鄉母校瑞安中學。也許在平陽方面看來,繼續留我的可能性已經不大,索性做個順水人情,放我走人。
我到瑞中校長室報到,頭一件事,就是在遞交調動文件同時,出示了北京復試通知。瑞中領導乍聞此事,很感驚愕和不解,心想這孫崇濤怎么搞的,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折騰到這里來了,還另有打算遠走高飛。
我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訴說了一遍,講述了平陽原先不肯放人,自己跟中山大學王季思教授通信交流學術,后被王先生推薦,報名參加“文研院”招考研究生初試,原想借此表示自己不安心留平陽工作以促成調動成功,不料瞎貓逮住活老鼠,蒙成了復試的前前后后經過。最后我向瑞中領導表示態度說:調回母校是我多年愿望,如今愿望實現了,考不考研究生已不重要。如果學校認為不妥,我就不再參加復試。
瑞中領導聽后,嗖地從座位上站起,對我鄭重言道:好事啊,怎么可以不參加復試?考研究生百里挑一,多不容易。你現在已算是我們瑞中教員了,你為母校爭光,為瑞中教師添彩,不但復試必須參加,而且還要努力爭取考上。還問我考試方面有什么需要學校幫你解決的要求。我說,按照復試通知建議,請考生所在單位提供備考時間和資助赴考費用。校領導當即答應道:沒問題。你暫停工作,全心全意準備考試,赴考所有費用,全由學校實報實銷!
家鄉人多以家鄉為文物之邦、人才輩出而自豪,重才興教的意識,滲透到每個人的細胞。瑞中領導的這番態度,令我真實感受到家鄉文教領軍人物對扶植人才的重視,他們的眼光和氣度,真跟別地領導不一樣。瑞中之所以成為全國名校,造就人才濟濟,根源就在于此。
這時,我跟老同學錢苗燦又取得聯絡。上海初試會面后,我們時有通信交流。當我去信告訴老錢自己已調回家鄉并收到北京復試通知時,他的來信也到了。他高興地告訴我,他也被定為復試對象。我倆又因“戲緣”作合,再一次擰到一塊。我們約定,上海相會,一道去北京參加考試,由他先訂好上海去北京的火車票。
12月初,我從家鄉瑞安城出發,在溫州乘坐“民主”18號海輪,經過一天一夜的東海漂洋,駛達上海。在六舅父家住下后,當晚我便去了上海西藏北路258號錢苗燦家,跟他商議行程細節。頭一回去北京,我對途中的事,不能不考慮得更加周到。
碰巧,那晚錢苗燦大姐錢妙花也在。一位外表看來極普通的接近花甲的老年婦女,一身簡樸的裝束,一口濃重的紹興鄉音的溫言細語,使人很難跟她銀幕上飾演的假包公(《追魚》)、長府官(《紅樓夢》)、李太師(《碧玉簪》)的顯赫和驕貴聯系到一起。心想舞臺藝術家的本領實在夠大。
錢大姐是來看望小弟錢苗燦的。她對小弟赴京考試,感到欣喜和自豪。交談中,曾言道:戲曲嘛,演演還可以,要研究,就不簡單哩。像錢大姐這一代越劇老藝術家,大多出身貧寒,少時得不到文化教育。她和袁雪芬等一批早期“紹興女子文班”骨干,自上世紀30年代從家鄉浙江嵊縣鄉間闖進大上海,到后來上海越劇院開辟出輝煌的新越劇天地,是跟她們始終團結文化人、依靠同文化人的合作緊密有關。因此,她們對文化人心懷特別的敬畏。如今小弟要去爭當一名專門研究戲曲的高級文化人,大姐看來,很不簡單。
交談中,說到我倆去考試的“文研院”地點在北京恭王府,大姐興奮地告訴我們這件事:1962年,上海越劇院來北京電影制片廠拍攝《紅樓夢》影片,周恩來總理特地吩咐有關部門開放“嚴禁入內”的恭王府后花園,供攝制組人員參觀。上世紀60年代初,“京城何處大觀園”的討論十分熱烈,曾有學者提出:榮國府的原址就是北京恭王府,大觀園就是王府后花園。紅學家周汝昌先生就是此主張的極力堅持者。周總理大概對此有所聞,才提議劇組去恭王府后花園參觀,增加實地感受,有利電影拍攝。周總理對文藝工作的關照備至,令人起敬。
沒有意想到的事,此后若干年,我的工作及居家地點,就在這傳聞中的“榮國府”內。禁止入內的后花園,是我經常帶領友人“偷渡”進去參觀的場所,并煞有介事地向來人轉述“大觀園”主張的種種“依據”,以證實本人就是現今“賈府后人”,所住蝸居,無上體面,無比驚艷。
每逢我面對滿園荒蕪、雜草叢生的這座花園廢墟,還會屢屢想起上述錢大姐告訴我的事,腦子里不禁浮現《紅樓夢》影片中王文娟飾演的林黛玉大觀園“葬花”的綽約風姿,耳際響起她美妙的唱句:“繞綠堤,拂柳絲,穿過花徑”,“人說道大觀園四季如春,我眼中卻只是一座愁城……”,不免產生物異人非之慨。
次日,我和錢苗燦一對年屆不惑的“赴京趕考”者,同排坐上上海開往北京火車的硬席坐鋪,向著追尋“戲緣”新夢進發。

錢苗燦書寫的昆丑打扇部位口訣
抖掉歲月的塵埃,21年前青春年少的同窗景象,又仿佛回到眼前。我倆一路不歇地暢談,跟從前一般,說的全是戲曲話題。當說到戲曲表演技法要領時,錢苗燦要過我手中的小筆記本,往上書寫了一段“浙昆”名丑、《十五貫》影片婁阿鼠扮演者王傳淞總結的昆丑打扇部位口訣:“文胸、武肚、轎褲襠;瞎目、媒肩、禿光郎;道領、青袖二半扇;農臀、書背、奶大胖。” 像這類掌故,出身梨園世家,又干過多年戲曲編導和教學的老錢,雜七雜八地裝了一肚子。這令我們的旅途變得十分快樂,不知不覺中在車上度過一天一宿,很快到達北京。
按照“文研院”招生辦公室繪制的地圖提示,我倆在北京火車站口,乘坐103路電車,至東四改乘13路汽車到北海下車,步行一小段路,便抵達前海17號的恭王府。一路上,汽車經過臺基廠、王府井、東四、地安門、北海等北京市中心地段。初次來到我向往已久的首都,我感到既新鮮又興奮,睜大雙眼,往車窗外觀望一路景象。
時值深冬,北京行人都穿起厚厚的冬裝。落盡葉子的樹木,剩下光禿禿的枝條,在寒風里抖抖索索。見慣了江南水鄉的明麗,乍到北方京城的我,感覺就是三個字:灰蒙蒙。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路,灰蒙蒙的墻壁,灰蒙蒙的瓦片,灰蒙蒙的路人衣裝……
灰蒙蒙中,透出的一抹亮色,是穿梭于行人中間的一些青年男女愛穿的一件件軍綠長大衣。在車廂內,我也見到幾個年輕姑娘穿著這種軍大衣。她們高挑,白皙,氣質不俗,軍綠大衣配上高跟皮鞋與披肩長發,似在引領當下首都的時尚新風。我估量,這是不久年前遍布全國的“紅衛兵小將”著裝的沿用和改進,只是袖臂上的那圈紅袖章,已被送進歷史博物館。
汽車經過王府井大街北端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專業劇場“首都劇場”,只見外墻廣告屏上正貼著話劇《丹心譜》的醒目海報,鄭榕飾演的身著白大褂的主角方凌軒大夫巨幅畫像鮮明奪目。這部蘇叔陽編的話劇,反映“文革”末期生活,被評論界贊為是傳達億萬群眾同“四人幫”決戰的心聲,標志著中國話劇藝術“撥亂反正”的勝利。它由響當當的“人藝”在響當當的“首都劇場”給今年3月間來京參加全國科技大會代表首演,贏來許多喝彩,并在全國引起強烈的反響,這些我在家鄉早有所聞,因而激起我希望能到劇場親睹一快的向往。
錢苗燦出身大城市,對路徑東南西北了然于胸。在他帶領下,我倆左拐右彎,很順利地找到了“文研院”所在。因是早到了兩天,又是下班人散的傍晚,好不容易找到院后勤人員,把老錢安排了臨時住宿。我則另有去處,就是先去我北京大姨媽家。
在家鄉,我家跟大姨媽家親似一家。1954年我家從瑞城八角橋舊宅遷出,搬到東小街跟大姨媽家合住。數十年間,我們兩家同在一片屋檐下,用同一臺鍋灶打理一日三餐。在那兒,我經歷了父母老病、雙亡,弟妹成人、成家,自己兩度離鄉的漫長曲折的生活。
大姨媽是我母親大姐,兄妹十人排行老二,長我母親10歲。她年輕守寡,生有獨女,就是表姐張川谷,兩年前在下放東北勞動返回北京后不久,患癌癥去世,年僅49。大姨媽領養的獨子,就是《小城戲緣》中寫到的表兄張學海。
表姐活躍、能干、漂亮,年輕就讀杭州美專即今中國美術學院,學習西洋繪畫和雕塑。解放初輟學,求職浙江省政府,后以調干生身份進入剛建立的中國人民大學讀數學,畢業分配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所長華羅庚組建運籌學研究室,調表姐進運籌室搞研究。
表姐在京成家生有三子,就接大姨媽來京張羅全家生活。姐夫秦森建國初留學蘇聯,跟前總理李鵬同屆,歸國擔任冶金部鋼鐵研究院六室主任,算是新中國一手培養的“紅色專家”。
“文革”來臨,顛覆了表姐一家的寧靜和溫馨。全家拆成三處,三個可愛的小外甥也各奔東西:表姐帶著長子秦柯,下放遼寧盤錦農墾區,看養鴨群。“當權派”兼“反動學術權威”的姐夫,挨批、靠邊站后,攜同二子秦華,下放河南漯河“五七干校”,參加農村勞動鍛煉。大姨媽和四歲的小外孫秦川這對失去依傍的一老一少,只好返回老家舊宅,跟我家又一起生活了多年。“文革”結束,姐夫恢復職務,表姐返回北京,大姨媽再回北京,全家重新團聚。表姐去世,白發送走黑發后,便由大姨媽獨挑撫養三個小外孫和打理全家生活的重擔。表姐一家的“榮辱”,是沐浴新中國明麗陽光、后被“文革”風云裹擊的一代知識分子境遇的縮影。
老錢幫我提著行李,走過長長的護國寺街,到達平安里,送我上了111路電車。我坐至終點站動物園,轉16路汽車,到大柳樹南站下車,按照同表姐多年通信熟記的地址,很順利地找到了鋼鐵研究院宿舍。推門頭一眼,我就見到了我最熟悉的大姨媽。
兩三年不見,大姨媽竟老了許多,鬢邊掛起兩綹白發,眼神呆滯,時顯驚恐,已不見昔日的安詳和敏銳,可見表姐去世對她打擊多么沉重。晚飯時,我見齊了已經見過的三個小外甥——他仨先后都去過浙江老家。姐夫還是頭一回認識。全家高高興興地吃晚飯,姐夫還親自下廚,做了他拿手的家鄉川菜宮保雞丁。我環顧表姐多年生活過的房內四周,表姐再也見不著了,令我傷心。但對往事,我則有意不問不提,以免再傷了大家的心。
談話中,姐夫聽說我這次來京是為了投考戲曲學研究生,頗感大惑不解:戲曲怎么研究啊?這是姐夫與我初次會面的客氣問話,其真實的含義是說:像我們那樣,選擇事關國計民生的鋼鐵科技做畢生專業,很好理解。至于戲曲這行,傳統老戲已被“文革”批臭,現代“樣板戲”又不能演,生存都成問題。天底下可研究的東西多了去,干嘛你還去研究這個破戲曲?道不同,一時沒法跟他解釋清楚,我只好以笑作答。
12月5日傍晚,我暫離表姐家,趕回恭王府,因明日是“文研院”復試報到日期。當我從恭王府中軸道走向“文研院”臨時安排考生的住處王府大堂“嘉樂堂”時,只見暮色里迎面站著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高高的個子,穿身長長的藍色大衣,頭上頂著皮帽,戳在臺階正中,像棵去了枝葉的大樹墩。走近一看,又是奇遇,他竟是我大學同學周育德!
經過交談知道,周兄也是來參加復試的,他從西安考點考上來。周兄是我們大學同級生中的有名“才子”,文思敏捷,課余喜愛染指戲曲,曾發表浙江戲曲劇評,參加編寫越劇史的科研活動。對他來說,闖過“文研院”招考的道道關口進入復試是件易事,只是我還來不及打聽他參試的詳細經歷。我們大學畢業分別17年不見了,竟在此處意外巧遇,這又一次證實我的“人群志趣力量無窮”、會使“分散自相聚合”、“巧合屢屢發生”的哲學(《小城戲緣》)。
在參加復試的20來名戲曲專業考生中,杭大中文系57屆學生竟占其三,另外還有不同級系的歷史系畢業的蘇偉堂,參加美術史專業復試。“四條漢子”參加復試,我們為母校感到自豪,也令各地考生對杭大的教育水準刮目相看,時常聽到大家的贊美之詞。
復試其實就是一次口頭答辯,按報考專業方向分場舉行。我的那一場,由戲曲史導師張庚、馬彥祥兩先生主考,戲曲研究所個別領導和研究人員一同參加。我的答辯詳情,已經記于《家鄉戲緣》中,不再重復。
復試的自我感覺,跟我初試同樣良好,發揮了自己的應有水平。只是自己向來有愛發表跟學術界公論相左的“異見”習慣。這些“異見”出自自己長年鉆研書本的心得,并非有意標新立異。如文學史初試題中對“話本”的名詞解釋,我不取“宋代說話人底本”的慣用解釋,而定義為“故事底本”;“話”即故事。再如復試時,馬彥祥老師問我“九山”地址何在?我答道:“九山”非實指地名,而是古代溫州的別名;“九山書會”即“永嘉書會”。我知道這些答題要冒風險,但我堅持認為,學術真理大于天,別人判對判錯且由他。
參加戲曲專業復試的考生接近20名,招收名額僅4名。其他專業的招考情況也類似。這就意味著絕大多數的復試者是來此“陪考”的。大家對此都心有不甘,私底下議論紛紛,于是決定聯手,一致對外,準備對“文研院”的招生工作提出批評、建議。
12月10日,復試答辯結束,招生辦分專業組織座談,聽取考生意見。研究生部主任張庚老師參加了我們戲曲組的座談。大家話題幾乎一致,都說此次“文研院”招生思想欠解放,名額太少。有人說,這不符合華主席(中共中央主席華國鋒)提出的有關“撥亂反正” 的“三個一點”精神——思想更解放一點,膽子更大一點,步子更快一點。有人說,經過報名審核及論文、筆試兩輪篩選,證明我們全是人才;見人才不取,文化部思想過于保守。還有人說,復試其實很難試出結果。戲曲史每人專攻年代、劇種、樣式不一,戲曲理論有文學、表演、音樂等方向之別,彼此沒有可比性,怎能試出高低優劣?怎能“擇優錄取”?大家的話句句在理,張庚老師聽后,頻頻點頭,最后表態說:我們再想想辦法。這話給大家吃了半顆定心丸,看來“文研院”是想擴招。張庚老爺子是老延安、部級干部、戲劇界領軍人物,其他導師也是各協會主席或副主席,差不多的大佬要員,他們說想想辦法,肯定會有辦法可想。
而我,對考試結果并不太在意。已經調回家鄉,多年愿望得以實現,自感很滿足。雖然考試的自我感覺不錯,但自己不是藝術界出身,更沒有戲劇實踐的經歷,“文研院”未必賞識。我的想法跟一起參加戲曲專業復試的南京王永敬說法一致,對結果抱“得之不喜,失之不憂”態度,一切聽其隨便。我的當下打算,就是利用這次初到首都的難得機會,把北京好好看一看,以后恐怕很少有再來的機會。
復試結束,10日晚,我返回表姐家,打算用一周左右時間,將北京主要名勝走個遍。我馬不停蹄地狂游了故宮、景山、頤和園、天壇、十三陵、動物園等許多名勝,逛了天安門、前門、大柵欄、王府井、西單等著名街區,還參觀了人民大會堂、歷史博物館等重要場所,心想以后即使不再來北京,也算此生無憾了。
12月18日,星期一,在我離開北京前一日上午,我補游了北海。午后還有許多空余時間,想起恭王府就近在眼前,何不再去趟恭王府,最后看看這傳聞中的“榮國府”,回味一下值得我一生記憶的這段考試經歷和場景。如若見到認識的老師,還可跟他道個別。
我再次來到復試地點恭王府后樓,即俗稱的“九十九間半”,把二樓長廊重新走了一遍。“九十九間半”似長龍臥踞,氣度非凡,呈現昔日王府一派豪邁。人稱“一座恭王府,半部清代史”(侯仁之),這座北京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王府大院,見證了從康乾盛世至清王朝覆滅的二百多年間的歷史滄桑,其間有無數說不完的故事和道不清的世情演繹。
說來也巧,就在我漫步長廊的瞬間,我遇見了具體負責院招研工作的董潤生老師。彼此熱情招呼,如似舊友重逢。我向董道了別,正待我啟齒想問問考試結果消息時,董對我莫明其妙地說了一句:中央今天開會了。言下之意是,你想問的事情結果,同這次會議有關。
董說的中央會議,原來是指這天剛剛召開的決定中國歷史大轉折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此次會議確定把全黨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的大政方針,拉開了我國改革開放的大幕,開創了日后中國各項事業的嶄新局面。“文研院”招生工作今后如何開展,計劃是否調整,與之關系密切。董的回復,真的一點兒也不“莫明其妙”。
這天,北京正下過一場大雪,白皚皚的積雪,使京城披上一身銀裝,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北方雪后壯觀。路上積雪沒過腳脖子,踏在上頭,滋滋有聲,印出深深的腳印,令人舒心而有趣。就在此刻,時代車輪也碾下它厚重的車轍,向前延伸,邁進。
我走出恭王府,回看自己身后雪中腳印,一雙雙,一串串,留給恭王府大門,留給府前定阜街,留給什剎海,留給我即要告別,或許不會再來的北京……
離京回鄉,我取道省城杭州,逗留數日,主要是去母校杭大看望幾位要好同學和老師。
我最先要碰的是好友郭在貽(1939-1989)。老郭跟我大一同班,之后就分班各處。大學畢業,我回鄉教書,他留校任教,并隨系主任姜亮夫教授研習古漢語。我倆的距離似乎拉得更加遙遠,實際我們卻走得更近。這是彼此心氣相投的牽系。多年來我們經常通信往來,敞開心扉,無話不談。每逢我去省城,首站必定先去他家,接著便是數日歇不下來的長談。我見證了他在杭大從助教到講師、副教授、教授節節攀升的“發跡”經歷,目睹他家住房從學生宿舍到單間、雙間、三間的遞增變化,也親聞他成為全國赫赫有名的“青年語言學家”的種種消息。他的學術成績,可用“罄竹難書”形容。后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許嘉璐先生所撰《郭在貽教授墓志》,對英年早逝的郭在貽學術成就及治學精神有過比較全面的描述:

郭在貽給我信的首尾
“年甫四十,適逢盛世,自謂此正當有為之時,遂盡吐所蓄,訓詁之作,汩汩然來。校勘、考釋、評說,無所不為,尤精于《楚辭》、俗文學語詞之詮釋,卓然成一家言,杰出當世。在貽素羸弱,然初不自惜,漸罹心膽諸疾,不意后竟卒于癌癥,蓋積勞所致焉。嗚呼!一代俊秀,中道而殞。兇聞所至,士林潸然。歿時少一日即五十歲也。”不了解郭在貽的人,常錯誤地認為他是個只知鉆故紙堆、不通世務的書蟲子。“文革”間,杭大一篇大批判文章里,揭發中文系某青年教師是“封建遺少”,說他癡迷故紙堆,還仿照古儒打扮,身穿長袍,頭戴瓜皮帽,手捧線裝書,站在校門口攝影留念。所寫未免夸大,而所指的“封建遺少”,我猜想一定指郭在貽。郭在貽對故紙堆的癡迷程度,確實遠近聞名。
其實郭在貽還是個“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的天才,這一點恐怕只有我一人才了解(頂多加上他的內人彭娜琪)。僅舉一小事,便可證實。這回我見到他,說起自己剛從北京“文研院”考研回來,他即刻告知我兩樁“文研院”人員走動的消息:一是說馬彥祥前陣子到過杭州,二是說馮其庸最近在杭州。后經我查證,消息一點兒不差。這些別人不太理會,“文研院”院長也未必清楚的事,大門不出一步的老郭,竟是了如指掌,令我十分驚異。
我想,所有的天才讀書人都具備這種“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的天才素質。他們有極好的記性,極敏銳的洞察力和極強的思索力。他們會從細微的現象間,捕捉到信息連接,從而對事物作出準確推理和判斷。郭在貽鉆研的是古文古辭,可他對近現代和身邊發生的事,還有外界學術信息,一概了然于胸。我和他結交,就是從窮聊近現代文學開始。1958年夏天,中文系學生下鄉參加蕭山臨平“雙槍”勞動,我和他分在一組。我們一邊并排踩踏水稻樁,一邊聊起了文學。他對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現代文學的熟悉程度令我吃驚,就連那些二三流作家的作品情況都如數家珍,這使我自愧不如,只有乖乖恭聽他對我“教誨”的份。
老郭愛學古人做派,倒也真實。比如,他給我寫信,一律用毛筆,一律直書于紅格宣紙信箋,一律裝進印有紅簽框的豎信封。寫的是龍飛鳳舞的行草,滿紙之乎者也,讀之宛若跟古人交往。我還保存他給我的一信,現復制信的頭尾,供見一斑。
郭在貽的榮幸與不幸,是上世紀80年代我國多數中青年知識分子精英際遇的寫照。他們富有才華,迫切追求事業,而在取得事業成功同時,卻被他們艱難的生活境況所擊倒。據說,那時中科院的中青年科學家平均壽命不足50歲。民間戲稱“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并非夸大之詞。已是全國聞名學者的郭在貽,其家庭生活困苦狀況,正如他給我此信所言:“上有老,下有小,收入微薄,難以糊口”,“母老,家貧,子幼”,“如蝸牛負重”……加上評職稱等造成的心情壓抑與郁悶,使他心力交瘁,疾病接踵, 而致英年早逝,并非完全如許先生墓志中所說,是由于“素羸弱,然初不自惜,漸罹心膽諸疾”、“積勞所致”結果。
在杭大,我還拜訪了大一同室同窗陸堅。陸堅和郭在貽相似,大學畢業留校,跟隨導師夏承燾教授研習詞學。陸堅還像從前那樣穩重,謙和,熱情,相見如沐春風。說到自己,他總說環境、條件很好,自己努力欠夠,沒有多大作為。實際據我了解,他在杭大中文系的聲望甚高,擔任過系主任、黨總支書記等職。1978年公布的全國首屆研究生統招目錄中,杭大中文系導師名單里僅見徐朔方和他兩人,這讓這時正在報考研究生的我,見了汗顏。
舊同窗相遇,有說不盡的往事回憶,也有道不完的眼前感慨和笑談。這些笑談,多是有關“十年動亂”造成的社會讀書無用、知識匱乏、人才奇缺的笑里帶酸的見聞。
見我才一反常態、愛說笑的郭在貽,給我講了兩個我至今仍然記憶猶新的現代版笑話:一是說,學校圖書館的一位小青年,在編輯圖書目錄時,竟把蘇聯著名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編入冶金工業類。二是說,自己參加某地舉辦“訓詁學術研討會”,當地一領導蒞臨開幕大會,發表即興祝詞,從頭至尾,把“訓詁”說成“訓話”。如先強調“訓話”的重要性,說:領導不善“訓話”,政策不能貫徹;家長“訓話”不對,孩子就會鬧脾氣;老公“訓話”有錯,老婆就會跟你打架,等等。繼而說明研討會舉辦對推動本地群眾學好“訓話”如何具有積極意義。最后對參加研討“訓話”的專家代表表示熱烈歡迎和衷心感謝,并希望通過這次研討“訓話”活動,促進全黨、全民、全軍把“訓話”水平提高到一個新階段,以推動“四化”建設……一番話聽得底下代表個個笑翻,但又不敢放肆表現出來,場面十分滑稽。
在陸堅家,我遇到一位在某刊物當編輯的陸堅學生拜訪陸堅。座間,這位學生也講了一個單位里發生的類似笑話:說他們編輯部曾約請某名家老先生賜稿。老先生給寄來一首古體詩,毛筆工楷,從右到左直書,不加標點。稿件由某青年編輯初審,他左看右看,就是搞不懂意思,于是擲稿于桌,罵道:什么名家,狗屁不通!主編過來問:怎么不通?此編輯一邊朗讀稿子,一邊反問主編:您聽聽,這寫的都是什么話?簡直像天書!主編細察其所讀文稿,發現他是按橫排文字、從左到右讀老先生詩稿的。
這類笑話,當時充斥全社會,完全可以輯成一部《新笑林》,來記錄“文革”的豐功偉績。
在郭、陸兩位帶領下,我還拜訪了中文系姜亮夫、王煥鑣(王駕吾)等老教授和蔡義江、邵海清等中年老師。詳情不必贅述。而我最想看望的業師夏承燾教授,正在北京夫人處養疴。
告別杭大,回到瑞中,已近1979年新年。過了元旦,學期接近結束,學校不再給我安排教學工作,說只需參加教工活動即可。我參加了一回全校教師集會、兩回語文教研組活動和一堂學生期末考試監考。這是我留給母校的“全部工作”。我后來每想到此,深感對母校虧欠。
寒假期間,我從各方透露的信息,都證實我跟“文研院”讀研已經無緣。錢苗燦來信中寫道:北京復試期間,“文研院”有關領導曾找過他談話,希望他做好來京讀書的思想準備。我想,無論從出身、經歷、學識各方面條件考量,老錢絕對是“文研院”錄取的首選。沒有人找我談話,說明我屬淘汰之列。向來愛調侃的周育德來信說:據有關信息透露,“文研院”錄取研究生,只要“小生”,不要“老生”。言下之意,是指我等這批40年前出生的“老生”,都屬于出局對象。
我對考試結果,已不抱希望,并且漸漸將它淡忘,心里惦記的,是自己今后如何在母校好好施展身手。而事情結果,竟想不到發生戲劇性的變化。
1979年元月31日,陰歷正月初四日傍晚,我去瑞城郵局發信。郵局出來時,我驀見瑞中校辦主任江如鑫老師朝著我走來。走近時,他用家鄉土語對我悄悄言道:你北京的事“樁牢吧”(搞定了),通知書在我處。原來,“文研院”將我的錄取通知寄給瑞中校長室代轉。江如鑫這句輕聲細語的土語,無異對我后半生的宣判,它如同晴空霹靂,震得我心頭怦怦直跳。是興奮?激動?高興?還是驚訝?疑惑?不解?抑或在盤算來日的打算?……種種莫可名狀的感覺交雜一起,令我頭腦昏亂、發蒙,不知所以。
后來從各方消息了解到,“文研院”錄取情況發生很大變化,錄取人數比原計劃猛增了三倍,總人數由10名增至40名。這種變化是國家形勢大局轉變使然,印證了董潤生的預測,十一屆三中全會帶來“文研院”招生計劃的改變。結果是,我、周育德等一批“老生”們成為受惠者,被“文研院”幾乎全數收羅。而在少數被淘汰的復試者中,竟有眾人公認最有把握被錄取的錢苗燦,使人甚是不解。
后來聽說,心直口快、全無城府的老錢,過早地把自己參加“文研院”復試情況透露出去,消息傳到他原來工作過的浙江省藝校,引起“文革”對立一派群眾的強烈反響。他們給文化部聯名寫信,說“文革”中站錯隊的錢苗燦,怎能可以讓他削尖腦袋鉆進文化部研究院。部領導收信后,致電“文研院”詢問究竟。這一問,把“文研院”搞招生的嚇著了,把老錢的錄取希望問沒了。老錢也真夠倒霉,這是他繼21年前上海音樂學院高考失利又一次的升學摔跤,這回是被“文革”的“尾巴”給絆倒。跟此差不多年月,報讀北京電影學院進修班的張藝謀,因為超齡原因,在快被電影學院推出大門的關頭,是文化部長黃鎮的一個質詢電話,把他喚回了電影學院。有人說,文化部給“文研院”的電話是黃部長親自打的。果真如此,黃部長的電話,一回打來了中國電影天才,一回打跑了中國戲曲怪才,威力夠大。
在家鄉,我的錄取消息,很快變成一樁社會新聞,被紛紛傳布,被人四處議論、訛傳。這跟“文革”后首次考研,考取幾率極少,我是家鄉唯一一名考上研究生的稀罕現象有關。母校同事當做傳奇故事到處議論,我的先前老師,如曾教過我歷史課的馬允倫老師、語文老教師張世楷老師等,為我高興和自豪,親自來家登門道賀。馬老師進我家門時,見我在收拾書本,便用唐詩打趣道:嗨,漫卷詩書喜欲狂!消息傳到鄉間,被訛傳成:城里有個讀書人,被中央鄧小平調走了。這話傳到嫁給農村的我三妹那里,三妹對眾人糾正說:這人是我大哥,他是考上北京去讀書的。眾人聽后,哈哈大笑:吹牛大王,你有這樣的大哥?村姑做夢去吧!
“文研院”招辦通知,3月9、10二日為報到日期。我收拾起日常必備用品、四季衣裝、被褥臥具、洗漱用品、文具書籍等等,分量不少。那時國家物資奇缺,什么東西都購買不易,舊物都得隨身帶上。兄弟崇川用舊木料給我釘了一只簡易木箱,裝了被褥和什物,交托相熟的汽車司機提前運往上海。我隨身帶著途中用品和那只跟隨我21年,逗留過杭州、平陽兩處人生驛站的牛皮箱——它是我高考“中舉”,大舅媽送我的“重禮”,也是我在眾人面前唯一可以炫耀的行李器具。
母親久病不愈,瑞城醫師確診不了,全家決定趁我出門之便,帶她去溫州大醫院做番深入檢查。3月初,弟妹崇川、阿靜陪送我和母親一起去了溫州,在長妹家落腳。經溫州醫學院醫院“穿刺”檢驗,結果出來,診斷母親患的是腸癌后期。醫師說,治療已經無望,頂多只剩下三個月的彌留期限。這個突如其來的宣判,使我們子女頓感山崩地裂,欲哭不能,欲語還休,只好強作平靜,勸慰母親放心無事,傷心的眼淚往肚里吞咽。我們帶母親去溫州最好的照相館拍了半身照,以備不測之用。這就是附在本書開頭的那一張照片。
告別母親,動身去北京的剎那,是我一生最刻骨銘心的時刻。我與母親這一別,不知今后還有重見的機會?當我意識到這可能是我跟她生離死別的時刻,心如刀割,對于未來的所有企盼,都化為烏有,什么前程、追求、向往,都變得無所謂。我帶著無限悲傷、憂愁和茫然,走向我的第四處人生驛站,開始我此生最漫長的羈旅生活……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有個流傳很廣的真實笑話:說某大學生出身貧寒,平日生活艱苦樸素,出門行李布袋粗囊,用扁擔挑著走。畢業分配報到那天,他照舊挑著行李上火車,心想,從今開始,我已是國家干部,因公旅途費用國家報銷,這扁擔再也用不上了。于是他對扁擔揮揮手道:兄弟,再見了!將那條跟隨他多年的扁擔,射出了車窗外頭。
學校常用這個故事教育大家,無論個人身份、條件如何改變,勞動人民本色不能丟。我則以切身經歷認為,這故事不具普遍意義。如我的身份無論怎樣改變,也不管走到那里,我的那條竹扁擔永遠是我的伙伴,從來沒想到跟它拜拜。那年月,沒有帶轱轆的旅行箱包,出門用扁擔挑行李司空見慣。大學畢業十多年來,我就一直用扁擔挑行李,挑東西,挑過家鄉小城的街頭巷尾,也挑過大城市的鬧市馬路。旁人見我這個戴眼鏡的讀書人,羅著背,一路晃蕩著兩頭擔子,滑稽可笑,我不在乎。用扁擔挑東西,一為方便,二因好使,三是省錢,我壓根兒不曾想到這是“艱苦樸素”,是為了“保持勞動人民本色”。再說,那年月知識分子是“臭老九”,有什么可值得擺譜的。下鄉“鍛煉”,下廠“改造”,不也天天挑擔嗎?人家還說“勞動光榮”,這樣做可以“脫胎換骨”呢。
這回去北京,出門時送人幫手多,竟忘了帶上扁擔。待來到溫州開往上海的海輪碼頭,告別了親人,準備上船時,才發覺一人手提行李走路是多么艱難。大妹夫瑞龍見狀,趕緊跑到附近小商店,給我買來一條竹扁擔,救了我的急。
我用這條竹扁擔,咿呀,咿呀的挑,挑過上海,挑進北京城,一路在想著母親的病況,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沉重……
“文研院”研究生部報到后二日,3月12日上午,在由恭王府“嘉樂堂”改制的院禮堂,舉辦儀式簡單卻規格甚高的開學典禮。開學典禮上,張庚(“文研院”副院長兼研究生部主任,中國劇協副主席)、賀敬之(中宣部副部長、文化部代部長兼“文研院”院長)、馮牧(“文研院”副院長,中國作協副主席、書記處常務書記)等領導先后講話,王朝聞(“文研院”副院長,美術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美協副主席)代表導師發言。近距離見到這些名聲赫赫、以往只在書本字里行間想象其尊容的我國文化界大名人,令我既興奮又激動。從這次開學典禮的規格來看,辦公設施很簡陋的“文研院”,分量卻真的不輕。
著名文藝家王朝聞的發言妙趣橫生,在批評“樣板戲”表演教條,英雄人物個個無例外地拿條白毛巾,不擦別處,光擦脖子時,作了模仿表演,逗得全場哄笑。張庚發言中肯,切中時弊,馮牧發言熱忱,激情洋溢,都給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和記憶。領導級別最高的賀敬之,發言代表部、院領導部門指示意見。會后,大師兄汪效倚又發表他人稱“樸素唯物主義”的評論了:唉,可惜啊,詩人賀敬之去了,官員賀敬之來也!

“文研院”首屆研究生班戲曲系的老童生們
大會開始前,我還見到相聲大師侯寶林先生在座——“文研院”重要典禮活動有特邀國內藝術大師做嘉賓的慣例。我們的結業典禮,請的是豫劇大師常香玉。侯寶林是無人不曉的笑星,我們同學很想找他閑聊,便團團圍攏他。來者不拒,侯先生很爽快地跟大伙兒侃起了曲藝界現狀。在說到經過“文革”傳統曲藝被摧殘的狀況時,他直搖頭嘆息。他還舉了一個事例,我至今仍記憶猶新。他說,在咱國家會有誰去研究相聲?可在人家美國,竟有人把何遲的相聲創作當做研究課題進行學術研討。——幾十年后,我在華盛頓參加美國亞洲研究會第54屆年會暨北美中國說唱文藝研究會2002年討論會的所見情景,證實侯先生所說的完全有據(詳后文《海外戲緣·相約華盛頓》篇)。由侯先生擔任主席的中國曲藝家協會,也設在恭王府內,占居一塊小空地,辦公房子是用人造板和一些鐵條裝搭成的簡易房。如此簡陋的“曲協”辦公處,不正是是侯先生嘆息的很好注腳嗎?
“文研院”首屆研究生設戲曲、美術、音樂三系,共40名學生,組成“研究生班”。其中戲曲系人數稍多,15名加2名旁聽生,計17名。其余,美術系、音樂系各占一半。同全國各地所有院校和研究機構“文革”后首屆研究生的情況相似,“文研院”首屆研究生也幾乎全是“老童生”。戲曲系年齡最輕的馬方德(馬也),1949年生,也年屆而立,多數為40歲上下年齡。我居中間,排行老七(照片中站立者左四。左五為何翠英老師)。遍布全國各地的這批特殊研究生群體,填補了經“十年動亂”折騰的人才匱乏,成為日后“新時期”各行各業的中堅力量和領導骨干,使“首屆研究生”成為令人稱羨的代號。
大師兄汪效倚和六師兄朱文相(照片中站立者左三和左二),如今都已成了古人,其音容笑貌則永存我心。最令我難忘的一件事,記得是入學次年的1980年夏,文相兄加上汪兄、我、王永敬仨,一起合作,參加中央電視臺拍攝文相岳父、“四小名旦”之一宋德珠(1918-1984)的專題片。這可能是“文革”后央視首部制作并播出的記錄老戲曲藝術家藝術生平的專題片,是除張君秋之外,“四小名旦”(另兩位是李世芳與毛世來) 留下的唯一音像資料,為京劇歷史留下不可多得的寶貴文獻。還有下面這張拍攝現場的照片(從右到左:王永敬、宋德珠、朱文相夫人宋丹菊、央視導演莫萱、本人),具有同等的文獻價值。
文相兄出身跟戲曲結緣很深的名門。祖父朱啟鈐曾任北洋政府代內閣總理,并是愛國企業家和著名古建專家。父親朱海北是張學良副官,一生酷愛京劇,是位小生名票,與梅蘭芳、馬連良、孟小冬、葉盛蘭等名家交誼頗深。晚年賦閑在家,慈眉善目,我們見面,都管他叫“伯父”。文相夫人宋丹菊,是宋德珠女兒,北京京劇院當紅武旦。姐夫閔兆華是中國京劇院著名小生。浸染在這個張口唱戲、講戲的家庭環境里的文相兄,自然對京劇有特殊的感情和修養。他熟悉京劇方方面面知識,后給央視主講京劇“知識庫”專欄。他還吊嗓子,學京胡,練身段,能唱會表。據說老生巨匠馬連良很喜愛少年文相,收他做干兒子,文相成人,還想留他做秘書。文相兄后來成為著名戲曲理論家,擔任中國戲曲學院院長,都是順理成章的事。

“助演”拍攝“四小名旦”宋德珠專題片
攝制場地就在東四八條111號朱宅四合院。院落不算森森,但很正規,具備北京四合院的所有規格,并被收拾得整潔干凈。拍攝那天,朱宅特別熱火。宋氏父女早早扮起了當年(1940)“四小名旦”當選產生在長安戲院慶典獻演的宋德珠代表作《白蛇傳·金山寺》里的白素貞與小青。央視來了好些人。著名漫畫家李濱聲也來了。李先生是京劇迷,他的漫畫里常常有京戲元素,這天大概也為作畫而來——事后有沒畫作問世,未及了解。
我首次了解,拍攝電視專題是多么繁雜的工作。先要做好案頭工作,由文相兄寫成“劇本”文稿,再由莫萱導演編訂為鏡頭腳本,并再三討論。宋氏父女扮上戲妝,也要花費很多時間。為避免口頭訪談枯燥乏味,莫導采用現場“扮演”形式,我仨莫名其妙地成了“助演”,充當登門拜訪者角色,碰上正在彩排的宋氏父女,然后團團入座,暢談“宋派藝術”。節目播出后,我領到央視發給我的平生頭一份、也是唯一一份“演出費”,計人民幣16元7角。
當“訪談”中聊起宋派藝術特點時,宋老爺子最愛反復說的是三個字:美,媚,脆。面對年逾花甲、老瘦干巴的宋老爺子,我已很難找到這三字的影子,而從丹菊當時經常演的《扈家莊》、《打焦贊》等戲里,我仿佛可以找到乃父當年的美貌、矯健和身手不凡的風采。
拍攝過后,我曾去光華路宋老爺子的住處看過他。那時他有個新收武旦女弟子,原名王振仙,賜名王繼珠,正侍奉左右,恭執弟子禮,人前背后我師父、我師父的說話,使我深感梨園行師徒間的尊嚴非同小可。跟宋老爺子混熟了,他開口閉口地喊我“老孫”。這一喊,又把我這個老童生,喊成了“老前輩”,渾然不知自己活在了什么年代。
開學典禮后,開始上課。學制三年的安排,頭一年是分系課堂授課。從“一史一論”入手,是“文研院”研究生部各系課程設置的老套模式,一直延續至今,達30多年。戲曲系半年授中國戲曲史課,半年授戲曲理論課。“十年動亂”結束,百廢待興,學術理論界問題多多。由俞琳、馬彥祥、張庚三先生開篇的中國戲曲史“引論”,說的全是“問題”:俞琳講題,是“關于中國戲曲史研究的幾個問題”;馬彥祥講題,是“關于戲曲如何為四個現代化服務的問題”;張庚講題,是“關于編寫中國戲曲史的問題”。
4月中旬,上課剛一月,在張庚老師開講“中國戲曲的起源與形成”時,瑞安家里給我發來告急電報,告知母親病情危重。我在慌亂中告別大姨媽、表姐夫,決定即刻返鄉。我簡單收拾了行囊,還用那條來京時用過的竹扁擔挑著趕往火車站。一路經過之處,行人都用好奇眼光打量我這個戴眼鏡的挑囊者,這時我才想起北京人很少用扁擔挑東西,自己還未“隨俗”。
到家時,見臥床的母親極度疲憊、消瘦,已到了生命奄奄一息時刻,回天無力。我們幾個子女所能做的,就是分頭設法去搞到盡可能多的止疼針杜冷丁,讓臨終前的母親盡量減輕一點癌疼痛苦。如此維持了三個多月,母親于陰歷己未年閏6月3日,撒手人寰,終年虛齡63,安葬于城北集云山“秀才坪”山嶺第630級墳冢。哀哀慈母,這么早舍我而去,叫我疼心欲絕。63,63,63,這組沉重的數字組合,永久壓在我沉重的心頭!
正是國家物資匱乏年代,瑞安中學給縣民政局打了報告,為我母親申請了一具杉木棺木,給我家送來一份安葬費,還派出師生代表,抬著花圈,加入母親的出殯喪隊。母親病重期間,我不在家鄉,只是瑞中的一個掛名教師,校領導一視同仁,親臨我家探望母病。“文研院”研究生部聞訊噩耗,部副主任郭睿儒老師——大家親切地喊她“郭大娘”,用全體研究生名義,給我家發來唁電,表示悼念。這兩公家的體恤民情、盡責盡義,可稱當年少見,現在絕無。
不久,研究生部來信囑告:希望我在料理母親后事后,抓緊返京參加學期結業考試。8月中旬,我趕回北京,首先向研究生部遞交了中國戲曲史課程的結業論文。這就是我守候母親臨終病榻前三個月內完成的長文《溫州地方戲概觀》。我特地將文章復寫了一份,留做存念。日后,每當我翻讀拙集《戲曲十論》所收此文,憶及當年所歷情景,常使我潸然淚下。
另一門當堂考試的課程是日語。因我日語只學個頭就回了家,連字母也半生不熟,哪能對付得了日譯中、中譯日的考試。好在教日語的中國音樂學院金老師的考試方法有孔可鉆。他預先公布40道考題,考試從中擇題。笨鳥先飛,我從別人處要來做好的標準答題,憑自己多年教中學輔導高考生練成的猜題、蒙題“本領”,重點背下金老師可能會考的題目答案。結果考試成績,居然名列全班第二。這使大家對我的日語“根底”,稱贊不已。
還有一門不曾上課的課程,是“觀摩課”,學期考查作業,只需交篇觀劇感即可。而對我來說,“文研院”讀研三年,于我專業幫助最多的,倒是這門功課。
研究生部負責觀摩課工作的何翠英老師,解放軍部隊文工團舞蹈演員出身,性格靈動活躍。在部隊她是個干勁十足的先進分子,表現突出,提拔很快,據說小姑娘年歲就掛上多顆星的軍銜。她把人民戰士的雷厲風行作風,帶進研究生觀摩工作,賣力地四處搜求、購票,使我們三年讀研間的每個晚上,常為去劇場“疲為奔命”。不分專業,無論種類,有票必購,有戲必看,多多益善,這是何老師操辦觀摩工作的宗旨。讀研逗京兩年半間,光我積存的演出節目單,就多達三百來份。遺失的,沒有買到的,或壓根兒就沒有節目單的演出以及內部演出、電影、錄像觀摩等,還有許多。可以想見我們當年觀摩的次數之多、內容之雜。
戲曲系的觀摩品種,不限于各類戲曲劇種,話劇、歌劇、舞劇、芭蕾、歌舞、交響樂、室內樂、獨唱會、獨奏會、雜技、曲藝、木偶等等,包羅萬象,應有盡有。還有美、英、日、俄、荷、西、澳、希、朝、埃、印、菲以及其他記不清名目的國家與地區的各類文藝團體演出。滿缽滿罐、雜七雜八的觀摩,令我眼界大開,見識了藝術世界的方方面面和角角落落,學到了書本里沒有的東西。這些都全虧了何老師那股沒有“專業眼光”的“傻勁”!

1979年3月10日,是我來京報到之日,也是我在北京看戲開始之日。那時,規模空前又可能絕后的“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周年獻禮演出”活動開始不久。獻演于1月5日開幕,按規定每輪半個月,這時大約已到第四輪。那晚我看的是上海越劇院一團演的越劇現代戲《三月春潮》。以1927年3月上海工人在共產黨領導下為配合北伐戰爭發動的震驚中外的第三次武裝起義為題材,著重表現武裝起義領導人和指揮者周恩來的雄才大略。演出地點在離恭王府不遠的護國寺人民劇場,步行片刻,便可抵達。
戲的具體劇情和藝術表現,我現在已經忘得差不多,而留給我永久記憶的,是戲中兩位女主角扮演者金采風和曹銀娣。金采風是上海越劇院的當紅閨門旦、越劇“金派”藝術創立者。她飾演的越劇影片《紅樓夢》中的王熙鳳和《碧玉簪》中的主角李秀英,家喻戶曉,人人稱道。委婉、細膩而富有表現力的“金派”唱腔,迷倒不少越劇迷。《碧》劇里的“三蓋衣”、“送鳳冠”等名段,被南方戲迷們廣為傳唱。曹銀娣也是全國戲曲愛好者人所皆知的著名演員,她飾演的越劇影片《紅樓夢》中的琪官和故事片《舞臺姐妹》中的邢月紅,扮相俊美、清秀,給觀眾留下極深印象,成為全國觀眾街談巷議的對象。到京頭一日,看戲第一場,我就能近距離目睹這兩位演員的舞臺風采,這使我強烈地感受到:北京,首都,畢竟不一般!
三十周年國慶“獻禮演出”的規模之大,以下一組數字,足可說明:獻演日期,從1979年1月5日至1980年2月7日,共18輪,歷時一年又一月。參演藝術團體128個,演職員近萬人。演出臺數137臺,劇(節)目931個。共有10類品種節目,各類節目的臺數,計為:話劇61,戲曲30,歌劇12,舞劇7,歌舞3,音樂舞蹈18,曲藝3,雜技2,木偶 1。規模遠超第二規模的國慶60周年獻演的110余臺、時長5個月。
有“文研院”直通文化部獻禮演出辦公室的有利條件,加上“軍中模范”何翠英老師的勤奮張羅,看遍這么多“獻演”劇(節)目,并非難事。那期間,我和研究生班愛看演出的同學,幾乎每晚都輾轉于北京各大劇場。心想,薈萃全國各地一流劇團、一流演員,精心打造送上門的演出,不去看個痛快才傻。我腦中的許多藝術空白感,就這樣一天天被填充起來。
“文革”十年禁錮和文藝專制枷鎖一旦打破,文藝工作者憋屈已久的心境得到盡情舒展,工作熱忱似火山噴薄,各類藝術品種和各文藝團體的創造力像浪潮翻滾。春來京城百花艷,在我眼前,展現了一朵朵美不勝收的藝術奇葩,閃現一顆顆耀眼的明星,還在觀摩座談會間,目見眾多編、導、音、美、制作等方面幕后的顯赫人才的身影。
話劇方面,號稱京城話劇院三巨頭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中央實驗話劇院、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好戲連臺,好像他們天天都在為國慶三十周年而“獻演”。“人藝”接連搬出看家的“郭老曹”劇目《茶館》、《雷雨》、《蔡文姬》、《王昭君》等,還創編了《三月雪》、《為了幸福,干杯!》等新戲。“實驗”《大風歌》、“青藝”《伽利略傳》、《權與法》等,專為“獻演”而制作。外地的大牌話劇院團也不示弱,遼寧“人藝”《報春花》、天津“人藝”《唐人街上的傳說》、山東“省話”《沉沒》、湖北“省話”《大江東去》、吉林“省話”《吉鴻昌》、福建“省話”《淚血櫻花》……接踵而至,目不暇給。各大軍區部隊政治部話劇團也不甘落后,帶著他們精心打造的新劇,如南京“前線”的《向前,向前!》、沈陽“抗敵”的《回師北上》、廣州“戰士”的《神州風雷》等,相繼晉京,展示現代軍人的時代風貌。著名話劇老藝術家于是之、朱琳、鄭榕、藍天野、英若誠、李默然、杜澎等,寶刀不老,風采依舊。新銳中堅鄭振瑤、董行佶、林連昆、雷恪生、石維堅、胡宗溫、謝延寧等——其中還包括我母校瑞安中學的老校友黃宗洛和呂齊,舞臺形象,煜煜生輝。老劇作家曹禺、陳白塵,不辱使命,重新執筆上陣,為“獻演”分別創作了新劇《王昭君》與《大風歌》。著名導演黃佐臨、服裝設計李克瑜、舞臺設計師薛殿杰等一批幕后高手,出手不凡,制作精良。中國話劇界的精英們,齊刷刷地現身京城,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戲曲方面,更是百花齊開,姹紫嫣紅。京城幾大戲曲院團,中國京劇院、北京京劇院、中國評劇院、北京曲劇團等,都以最強的藝術陣容,上演其拿手好戲或新排劇目。各地來的地方戲,繁花似錦,艷麗多姿。四川川劇《臥虎令》,河南豫劇《唐知縣審誥命》,山西晉劇《紅娘子》,湖南花鼓戲《三里灣》、漢劇《發霉的鈔票》,浙江紹劇《于謙》,山東呂劇《姊妹易嫁》、柳琴戲《小燕和大燕》,貴州黔劇《奢香夫人》,福建莆仙戲《春草闖堂》、歌仔戲《雙劍春》,江西采茶戲《孫成打酒》,廣西彩調戲《劉三姐》,上海滑稽戲《出色的答案》……多不勝數,多為我以前所未見。
在眾多獻演的戲曲劇目中,最富意味的兩個戲,是北京京劇院三團的《海瑞罷官》和中國京劇院一團的《謝瑤環》。1965年11月10日,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一文發表上海《文匯報》,全國各地報刊轉載,這是“文化大革命”的導火索或稱信號彈。姚文把矛頭直指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海》劇作者、歷史學家吳晗,把《海》劇打成“為彭德懷翻案”、“攻擊毛主席”、“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繼而批判吳晗、鄧拓、廖沫沙“三家村”,連坐田漢、周揚、夏衍、陽翰笙“四條漢子”,口誅筆伐田漢《謝瑤環》,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揭開序幕,中華民族史無前例的“革命”鬧劇、諧劇,在全國登場上演。
“文革”從批判《海》、《謝》二劇揭幕,現在則以“獻演”二劇,慶祝新中國誕生30周年和給“文革”送終。《謝》劇的主演,還是當年那位為文化部樹作批判活靶子而做“內部觀摩演出”《謝》劇的主演杜近芳。這是很有意味的歷史功課的“復習”!
9月3日晚,我去人民劇場觀看《謝瑤環》。10月13日晚,去剛恢復舊名的“吉祥劇院”——“文革”間改名“東風劇場”,觀看《海瑞罷官》。劇場觀眾安靜如常,波瀾不驚,大家只知陶醉于杜近芳、葉少蘭、趙世璞等主演的美妙唱腔和表演之中。我不禁思索,如此很正常不過的兩本戲曲,竟會卷起中國歷史風云翻滾,時代大波洶涌,億萬群眾為之奔忙,無數家庭命運因之牽連,真是令人不解。唯一可以解釋的是:原來歷史也是可以人為“創造”的。
歌劇、音樂、歌舞、曲藝、雜技等方面的獻演情況,不一一細說,需要特別說一說的是舞劇。舞劇,多迷人,多具欣賞誘惑力的藝術品種!她集舞蹈、戲劇、音樂、服飾、舞美、燈光等諸多藝術美于一身,加上舞者的姣好形象,男女陽剛、陰柔二美相濟,給觀眾營造極美的感觀享受。來京之前,我沒有看過舞劇現場演出,只憑文字、圖繪、影片等媒介,對她懷著美妙的向往。到京之后眼福大開,來京獻演的7部舞劇,我差不多全都看到了。
10月間某日,甘肅省歌舞團幾位隨團晉京的主創人員,來到我研究生部兼住處的“文研院”小樓二層,看望研究生班“老大哥”水天中。老水夫婦原在甘肅文藝界供職,主創人員可能跟他是老同事或老同學,特來登門拜訪。來人說起他們帶來北京獻演的舞劇《絲路花雨》,是一臉的沮喪,認為自己團體來自落后的西北,各方面條件都沒法跟別地城市相比。心虛、自卑而忐忑,擔心這回來京“獻演”可能成了“獻丑”。
10月16日晚,我同老水等一班同學去國家計委禮堂,當時又稱“紅塔禮堂”,觀看了《絲路花雨》首場演出,結果為之震驚。這本以盛唐絲綢之路為故事背景,以敦煌藝術為題材依托,以復活敦煌壁畫舞姿為舞蹈語匯的大型民族舞劇,無論題材確立、劇情構想、舞蹈語言運用,都別開生面,撥動觀者心弦。編創者從敦煌著名壁畫《反彈琵琶伎樂天》(見節目單插圖)中獲得創作靈感,將壁畫的靜態舞姿,激活為舞劇女主人公“英娘”的鮮活形象,并敷演出一場場大唐歌舞的瑰麗場面。跌宕的劇情、多彩的舞段和諸種藝術手段的強勢綜合,使全劇美輪美奐,具有很高的觀賞性。此后若干年,我記不清自己有多少遍重復觀賞此劇演出,賀燕云、傅春英、張麗這幾位“英娘”的飾演,我都一一看過。另外,還看過中國煤炭文工團的演出版本。觀賞真正美好的藝術,確實會使人達到不厭其煩的程度。
《絲路花雨》的成功,轟動整個“獻演”活動,打破原定一輪半個月的“獻演”計劃,應觀眾要求,在京連演了28場。這之后,她又被無數次調京演出,一直到2008 年北京奧運會的“獻禮展演”,盛勢延續近30年。舞劇贏得無數榮譽稱號:30周年國慶“獻演”節目評獎舞劇“狀元”、“20世紀中華民族舞劇經典”、“中國舞劇里程碑”、上海大世界基尼斯總部確認“中國舞劇之最”(至2004年統計,演出場次1500余場,觀眾達310多萬)……等等。舞劇復活敦煌壁畫的“三道彎”舞式及“反彈琵琶”等典范舞段,影響巨大、深遠,被舞論界定義為“敦煌舞派”,充實了中國古典舞的藝術寶庫。所有這一切,當我聯想起那天來見水大哥的幾位主創人員的杞人憂天,感到格外好笑。

與《絲路花雨》同輪,在民族文化宮禮堂“獻演”的云南省西雙版納州文工團的《召樹屯與楠木婼娜》,是另一部同樣可以載入中國舞蹈史冊的傣族民間舞劇。與《絲》劇不同,《召》劇并不以舞劇的整體優勢取勝,它的優勢主要得力于推出一顆耀眼的舞蹈新星:楊麗萍。楊麗萍,當年芳齡21,我們在民族文化宮召開的觀后座談會上曾驚鴻一瞥,大家被她卸妝后的美麗、精致,驚訝得啞然無聲。她在舞劇中飾演女主角“孔雀公主” 楠木婼娜。這只后來飛遍全中國、飛遍世界各地的孔雀精靈,從那時起飛,直到近年以一部大型舞劇《孔雀》擬做收官,先后飛了30多年,一直強健、美麗、年輕,直至2010年50多歲的她,還和年輕影視明星范冰冰、章子怡、周迅與世界小姐張梓琳一起,構成“中國五美人”巨幅畫面,出現在美國紐約時報廣場滾動播出的中國形象宣傳片,這是舞蹈創造的生命奇跡。
楊麗萍的名字,永遠跟舞蹈聯系在一起。舞蹈不光是她揚名立腕兒的事業,更是她生命的全部。今天已是家喻戶曉舞蹈家的楊麗萍,直言從來不以為自己是個“職業舞蹈家”,只是一個“生命的舞者”。《孔雀》中有個很特別的設計:楊麗萍讓她的接班者、外甥女小彩旗在舞臺一側做永不停歇的旋轉動作,全劇轉了三千轉。小彩旗象征生命“時鐘”,不停旋轉意味生命不息、舞蹈不止。這是舞蹈之于楊麗萍生命價值的深刻體驗。當藝術一旦與創造者的生命融為一體的時候,藝術就成為超乎物外的神圣。
我只是愛看,卻并不懂得舞蹈藝術。看《召》劇是10月8日,比看《絲》劇早8天。看《絲》劇那晚,我身旁坐著中國音樂學院歌劇系兩位女生。中國音樂學院學生跟我們“文研院”研究生同在恭王府內學習、生活,兩邊人都不多,彼此都相識或面熟,包括稍后進校的現今國家“第一夫人”彭麗媛。當我們一起聊起《絲》劇如何了不起時,兩位女生則發表不一致的見解,說:西雙版納文工團的那個女孩跳的舞,那才叫真正的好。“那個女孩”就指楊麗萍。具有專業眼光的音樂學院學生畢竟不一樣,她們慧眼識珠,會從一大堆文工團舞者中挑出這時還沒成名的楊麗萍說事。
除楊麗萍外,“獻演”節目中的上海歌劇院舞劇團的舞劇《半屏山》和解放軍總政文工團歌舞團音樂舞蹈專場,還分別推出另兩位煜煜閃光的舞蹈明星:周潔與劉敏。
周潔當時才是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圓圓胖胖的小臉蛋,稚氣未脫。女大十八變,后來變成美艷驚世的絕代佳麗,被人贊為“東方美神”。她主演的舞劇《半屏山》(飾女主角石屏),還有稍后(1981年9月)晉京主演的舞劇《鳳鳴岐山》(飾妲己),使她少年成名,后來更因為出演《楊貴妃》等影視作品主角,多次登上“春晚”舞臺,成為舉國皆知的耀眼明星。
劉敏一直堅守著她鐘愛的舞蹈藝術,幾乎拿遍國家舞蹈競賽的所有第一名。直到現在,她還站在“軍藝”舞蹈教學第一線,偶然還登臺表演,被網友們贊為“中國最美的女少將”。她在總政“獻演”節目《割不斷的琴弦》、《刑場上的婚禮》中,把兩位革命女英烈張志新與陳鐵軍的業績,轉換成優美的舞蹈語言,使主旋律精神抒發和舞劇藝術之美熔鑄一體。
楊麗萍、周潔、劉敏三人的舞蹈生涯及影響,在我國延續了二三十年,成為“新時期”人人稱道的“三大舞星”。如果加上稍后脫穎而出的“學院派”舞蹈精英沈培藝,可以湊成舞蹈“四大名旦”。在北京,我沒有趕上京劇“四大名旦”年代,卻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目睹舞蹈“四大名旦”的盛世芳華,也可彌補前者的缺憾。
國慶三十周年“獻禮演出”,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我國文藝力量的全面展示,是掙脫“文革”動亂、禁錮的藝術正能量的傾情釋放。本人生當其年,歷睹盛況種種,榮幸之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