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農民母親的遺書

曉曉

娃：

我都80歲的人了，還沒寫過信呢。聽說遺書也算是信，是吧？好歹上過幾天學，還一直沒機會用，今天，即將不久于人世的娘，就跟我的娃說幾句知心話吧。說得不對的地方，娃莫見笑。

娃，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了。其次是你爹。如果當年能為你爹多生個娃，拴在身邊，他也不會那樣死了。一想到他的死，我的心還在疼。

我娃太苦了，一直都苦。娃出世的時候，只有小老鼠大小，正鬧饑荒，一頓一碗連米星子都看不到的稀粥，做娘的哪來的奶水呀。娃銜著乳頭，能吮出血來，一個勁地哭。瘦得皮包骨頭，哭都沒聲音，村子里跑遍了，也求不到奶水，都一個樣。娃命硬，竟然活下來了。

娃上學時，家里還是窮，沒有書包，幾本書夾在胳肢窩里。光著腳板走路，每天走10來里，又是山，又是水，娃從不叫屈。補丁加補丁的衣裳，別人看著就笑，喊叫花子，娃有志氣，挺著小胸脯說是艱苦樸素。

娃聰明，一直是班上的前幾名。老師也喜歡娃，本呀筆呀，都是老師給的。連學費都讓老師偷偷給交了。娃應該記著老師的恩情，要不然，娃早就輟學了，也不可能到大城市去。

不能怪你爹。我知道，娃一直對爹有看法。你爹是煙癮大，酒癮大，可那是生活逼出來的。他也是個苦命人。累得像頭老黃牛，黑汗淌黑汗流，還吃不飽穿不暖，他心里憋屈得慌。一輩子沒過到好日子呀。

我記得那時候，生產隊不讓種黃煙，你爹只好改抽紙煙，揀最便宜的抽。煙沒了，連口袋里的幾根煙絲都擱嘴里嚼嚼，又沒錢買。蹲在雞窩前，瞪大眼睛瞅窩里的雞生蛋，一眨不眨。蛋剛一落窩，雞還沒下窩報喜呢，你爹抓起蛋就跑，跑到食品站換上6支豐收煙。煙在嘴上抽了，交給營業員的蛋還是熱的。

可娃知道嗎？你大學畢業在城里工作，30多歲了，還沒娶上媳婦：我掏問來掏問去，你才說城里的房子太金貴了，沒房子，姑娘們都不愿意。你爹和我都急瘋了，牛呀豬呀什么的，只要能賣的，都賣了。還到處借，連幾十年沒打過交道的親戚都求了。你爹是個直腰桿，可為了娃，他把老臉扔陽溝凼里了。煙，就是那時候戒的。

之前戒的是酒，那是在你剛考上大學的時候。你爹的酒癮大，平時家里沒酒喝，趕上人家做紅白喜事，你爹一準喝個爛醉。因為喝酒，你爹落下了個不好的名聲，別人笑話他，他也嘿嘿地笑。有一年，你從城里帶了兩瓶酒回來，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滿莊子地跑，小毛伢都知道你帶酒給他了。那酒他沒舍得喝，想喝的時候，他就拿出來放在桌子上，瞅一眼，喝一口茶水。比什么都樂。

你爹開玩笑說，再戒，就戒飯了。沒想到，倒給他自己說中了。

本以為，我們老倆口能健健康康地一起活，一起死，可不知哪里得罪了老天，硬把你爹給提前收走了。每當想起他生病的那段日子，我眼淚就止不住地掉。那么硬朗的身體，200斤擔子挑在肩上呼呼地跑，可說倒就倒了。一年不到，摸哪都是骨頭，不像你爹了。

為了你爹治病的事，我跟他吵過不少次。都說“養兒防老”，兒子養大了，不就是圖個晚年照應嗎？我也知道，娃境況不好。先是企業下崗，然后四處打工，今天在這里，明天在那，就跟要飯似的。那房子，我們給的只是首付，貸款得你自己慢慢還，還要養家，還有孩子。我知道你的難處，平時也從來不向娃要一分錢，倒是我們這摳點那省點，支持給你。可那是你爹呀，能看著他活活地死嗎？為了治病，這個家已經空了，我這老婆子要是能賣出點錢來，我心甘情愿。

你爹死活不同意，總說沒事，快好了，讓你不要惦記。你爹想你呀，哪怕你能端上一口水一口飯，死都高興。可盼不到你。其實，其實你爹是上吊死的，他不想拖累我，不想給你添負擔呀。我對不起他啊，娃。他生前就交待過，要我無論如何瞞著你，他怕你背壞名聲，一輩子心里不舒坦。

我實在瞞不下去了，我怕死了眼睛閉不上。娃，你是我們生養的，你也有老的時候，到時候你會明白的。你說過不止一次，讓我到你跟前來，跟你們過。我不干。那城里的日子我過不慣，更不想成為你們的負擔。這老山老水的，什么都習慣了，餓了就吃一口，不餓就不吃。快入土的人了，活一天是單，活兩天是雙，只要你們好我就心安。

娃，娘這輩子牽掛的就是你。可只是牽掛，幫不了你什么。孫子都沒帶過一天。娘知道你不容易，可這是命，再苦，也得慢慢捱。聽娘的話，別急，咸魚也有翻身時，日子會好的。這么大的國家都在往好處走呢。

娘是看不到了，娃替娘多看看。記著娘的話，對媳婦好一點，對孩子好一點，對身邊的人也要好一點。你是男人，男人不扛，誰扛？這點，你得學你爹。再說一點的是，你不要對你爹的事內疚，你也是沒辦法。自個的日子都過不好，咋能管到那么多呢。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記住：娘死了不要搞什么儀式！那都是假的，沒用，糊弄活人的。盡量少花錢。有心的話，心里時常念叨幾句，娘會聽到的。逢上清明，有空就回家燒個紙。也不知道有沒有用，是那么個意思吧，沒忘了我們。

好了，該說的都說了。娃，這就算是遺書了。這家啥都沒有，那點山地還是國家的，能把你撫養成人也就是功德，你爹的功德。好好過！娘，還有你爹，會保佑你的，保佑你們一家三口。

娘

史志鵬摘自《短篇小說·原創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