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
去年是毛澤東誕辰120周年,今年又是鄧小平誕辰110周年。1951年9月3日,毛澤東與梁漱溟共進晚餐,了解他參加西南土地改革工作團期間,對西南土改和四川的印象。梁漱溟說:四川解放不到兩年,能出現這樣安定的情勢,不容易,變化這么快,出乎我意料。解放前我在四川若干年,那是一個很亂很復雜的地方。四川這一局面的取得,首先得推劉伯承、鄧小平治下有方,特別是鄧小平年輕、能干,所見所聞,印象深刻。毛澤東說:梁先生看得蠻準,無論政治還是軍事,論文論武,鄧小平都是一把好手。[1]當時47歲的鄧小平任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書記、西南軍政委員會副主席(主席劉伯承)、西南軍區政治委員(司令員賀龍),而如今逝世17年的鄧小平早以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著稱于世。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新中國的正道滄桑已經表明,歷史既選擇了開國領袖毛澤東,也選擇了當代偉人鄧小平。
1997年香港回歸,百年盛典之前,鄧小平溘然長逝。翌年,清華校友、新華社記者楊繼繩的《鄧小平時代:改革開放二十年紀實》出版。2013年,另一部《鄧小平時代》在香港版之后又在內地付梓,作者是哈佛大學教授傅高義(Ezra F.Vogel)。傅高義以古稀之年從哈佛退休后,用10年工夫撰寫此書。雖然此前他已出版兩部有關中國的專著,即《共產主義制度下的廣州(1949—1968)》和《領先一步:改革開放的廣東》,但直到《鄧小平時代》問世,才使他成為費正清身后廣為人知的中國通。他的這部新書一上市,頓時引起海內外廣泛興趣,稱道者有之,批評者有之。
毫無疑問,鄧小平是當代中國最受關注的政治家,也是中外談論最多的中共第二代領袖。一方面,他倡導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極大地提升了綜合國力,顯著改善了人民生活,使中國發生了有目共睹的巨變,留下一整套既應發揚,也需完善的社會政治遺產,乃至包括日漸突出的生態問題、社會矛盾、精神危機。另一方面,也在于鄧小平及其理論具有當今最高的權威地位、象征價值與現實意義,各路人馬都不得不從中尋求理論與實踐的依據,祖述前賢意在影響當下,如同當年祖述孔子、祖述馬列。這些年來,福柯思想在學界頗受青睞,而曹錦清批評的學院派“譯語”,又往往云里霧里,讓人不得要領。其實,對鄧小平時代的紛紜解讀,正是福柯所謂權力、話語、知識等思想的鮮活案例。而無論怎樣解讀,有一點確定無疑,并四海皆然:“歷史,從短時段來看,確實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是從長時段來看,歷史就成了阿爾卑斯山,不用說打扮它,就是動它一下都不可能,而且你還得冒天下之大不韙。”[2]
按照主流概括,鄧小平時代集中體現為依據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國情而確立的基本路線,即所謂“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一個中心”是經濟建設,“兩個基本點”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與堅持改革開放。“兩個基本點”在表述上相提并論,但前后次序還是表明了一定的語義差異。如果不堅持前一個基本點,那么后一個基本點就勢必導向戈爾巴喬夫式的“新思維”,結果難免像西方不戰而屈人之兵地瓦解蘇聯。四項基本原則包括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即人民民主專政,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這是鄧小平1979年3月30日受中央委托,在黨的理論工作務虛會上提出的,他稱之為實現四個現代化的“根本前提”(1992年十四大明確為“立國之本”)。鄧小平這篇《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講話表明,中國的改革開放從一開始就具有不容含糊的政治方向,即一些人不以為意而一些人不以為然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一語所凝練概括的,也是中共十八大再次明確的:不走封閉僵化的老路,不走改弦易幟的邪路,而堅定不移地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2013年,習近平在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上明確宣示:“改革開放的旗幟必須繼續高高舉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正確方向必須牢牢堅持。”歷史學家金沖及在紀念鄧小平誕辰110周年文章中就此寫道: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有兩層含義:第一,它是社會主義,而不是別的什么主義;實行的是社會主義制度,而不是別的什么社會制度。它同實行資本主義制度或其他制度的國家在社會性質上根本不同。第二,它要有鮮明的中國特色,必須符合中國的實際情況,既不落后于實際,也不超越實際。唯有如此,才能使科學社會主義在經濟、政治、文化、社會各個領域的基本原則深深扎根于中國的土地中,從而具有強大生命力并充分發揮優越性。
這就從根本上回答了什么是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這兩大根本問題。[3]
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是改革開放年代的突出特征。盡管在不同階段經濟建設的著力點和側重點有所不同,思路和方略難免存在分歧,但經濟建設這個中心畢竟得到了廣泛認同。“發展是硬道理”“實現四個現代化”“把國民經濟搞上去”“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等,成為鄧小平時代深入人心的鮮明烙印。而對“兩個基本點”的理解與把握則顯得錯綜復雜,人言言殊了。甚至30多年來一直存在著或明或暗的模糊、混亂,乃至對立,如“左右之辯”“打左燈,向右拐”之類情形所折射的。舉例來說,這些年不時聽到有人引用鄧小平南方談話中的“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條”,而實際上鄧小平1992年的原話是:
要堅持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路線、方針、政策,關鍵是堅持“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不堅持社會主義,不改革開放,不發展經濟,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條。基本路線要管一百年,動搖不得。[4]1341
不難看到,這段南方談話清楚表明,鄧小平念念不忘的還是基本路線:不堅持“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也就是不堅持經濟建設為中心、不堅持四項基本原則與改革開放才是死路一條。而且特別值得深思的是,在這篇普遍視為重啟改革的經典文獻,也是鄧小平一生最后一次重要講話中,他首先提及并強調的還是社會主義的方向與道路,然后才是改革開放、發展經濟、改善民生等方式。再如,有人只揀鄧小平在具體改革探索中“不問姓社姓資”的語錄,而有意無意忽略淡化鄧小平明確揭橥的兩種不同性質的改革:一種“改革是社會主義制度的自我完善”;一種是“某些人所謂的改革,應該換個名字,叫作自由化,即資本主義化。他們‘改革的中心是資本主義化。我們講的改革與他們不同,這個問題還要繼續爭論的”[5]。事實也證明了鄧小平的政治遠見與預見,從20世紀80年代一系列文化政治事件如《河殤》,到新世紀以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社會政治思潮,如“零八憲章”“普世價值”等,說到底無一不是鄧小平所謂兩種改革的政治對沖。拿貌似敏感的政治體制改革來說,如果尊奉社會主義制度的自我完善的改革,那么改革自然循著加強黨的領導、完善依法治國、落實人民當家做主的脈絡展開,而且改革開放以來也一直在這個脈絡上循序漸進地推進。至于另外一路所謂政治體制改革,則念茲在茲多黨制、三權分立、西式選舉以及“民營報業”“新聞自由”等目標,如同戈爾巴喬夫的“新思維”。2014年,一部《中國國家安全研究報告》的藍皮書引發熱議,就因為其中明確觸及兩種性質的改革。
改革開放初,針對盛行的教條主義、本本主義,鄧小平屢次談到我們要世世代代高舉毛澤東思想的旗幟,就必須完整、準確、系統地把握毛澤東思想的精神實質,而不能尋章摘句,更不能斷章取義。如今,這一論斷看來也適用于鄧小平自身了。完整、準確、系統地把握鄧小平理論,除了深入歷史、深入實踐,特別是億萬人民跟共產黨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歷史實踐,還得從一手文獻入手,包括《鄧小平文選》以及《鄧小平年譜》。至于個人著述,不管態度多么真誠,資料怎樣翔實,寫作如何嚴謹,都難免各取所需,各談所是,傅高義與楊繼繩的《鄧小平時代》也不例外。比如,楊繼繩將20世紀80年代的一系列黨內外交鋒,稱之為“兩個基本點的碰撞”,并將1983年的反精神污染、1986年的反自由化和1989年的六四風波,視為四項基本原則與改革開放的三次碰撞。而只需對照一下鄧小平在這三次政治風潮中的三次講話,就不難看到問題的關鍵之所在:
——精神污染的實質是散布形形色色的資產階級和其他剝削階級腐朽沒落的思想,散布對于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事業和對于共產黨領導的不信任情緒。(1983年10月12日《黨在組織戰線和思想戰線上的迫切任務》)
——我們執行對外開放政策,學習外國的技術,利用外資,是為了搞好社會主義建設,而不能離開社會主義道路。我們要發展社會生產力,發展社會主義公有制,增加全民所得。我們允許一些地區、一些人先富起來,是為了最終達到共同富裕,所以要防止兩極分化。這就叫社會主義。中國沒有共產黨的領導、不搞社會主義是沒有前途的。這個道理已經得到證明,將來還會得到證明。如果我們達到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四千美元,而且是共同富裕的,到那時就能夠更好地顯示社會主義制度優于資本主義制度,就為世界四分之三的人口指出了奮斗方向,更加證明了馬克思主義的正確性。所以,我們要理直氣壯地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1986年12月30日《旗幟鮮明地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
——黨的十三大概括的“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對不對?兩個基本點,即四個堅持和改革開放,是不是錯了?我最近總在想這個問題。我們沒有錯。四個堅持本身沒有錯,如果說有錯誤的話,就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還不夠一貫,沒有把它作為基本思想來教育人民,教育學生,教育全體干部和共產黨員。這次事件的性質,就是資產階級自由化和四個堅持的對立。(1989年6月9日《在接見首都戒嚴部隊軍以上干部時的講話》)
顯然,問題的關鍵還在于兩種改革的政治方向南轅北轍,而根本不在于四項基本原則與改革開放的人為對立。六四風波后的6月16日,鄧小平與中央領導談及領導集體的話題時又說道:“這次發生的事件表明,是否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和黨的領導是個要害。整個帝國主義西方世界企圖使社會主義各國都放棄社會主義道路,最終納入國際壟斷資本的統治,納入資本主義的軌道。現在我們要頂住這股逆流,旗幟要鮮明。因為如果我們不堅持社會主義,最終發展起來也不過成為一個附庸國,而且就連想要發展起來也不容易。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只有社會主義才能發展中國。”[4]1281這段話同1986年學潮后,他在會見美國國務卿舒爾茨時所談的意思儼然一脈相承:所謂資產階級自由化,就是要中國全盤西化,走資本主義道路。中國根據自己的經驗,不可能走資本主義道路。道理很簡單,中國十億人口,現在還處于落后狀態,如果走資本主義道路,可能在某些局部地區少數人更快地富起來,形成一個新的資產階級,產生一批百萬富翁,但頂多也不會達到人口的百分之一,而大量的人仍然擺脫不了貧窮,甚至連溫飽問題都不可能解決。只有社會主義制度才能從根本上解決擺脫貧窮的問題。所以我們不會容忍有的人反對社會主義。在他看來,一個公有制占主體,一個共同富裕,就是我們必須執行和實現的社會主義原則。當時,他還談到“改革派”與“保守派”:“中國不存在完全反對改革的一派。國外有些人過去把我看作是改革派,把別人看作是保守派。我是改革派,不錯;如果要說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是保守派,我又是保守派。”[4]1171對此,北京大學政治學教授強世功的學理分析給人以思想啟示:
主張“貓論”的鄧小平也常常被人們看作是實用主義者。這其實是對鄧小平的巨大誤解,更是對中國共產黨人的誤解。中國共產黨人從一開始就將政治建立在正義基礎上,因此對政治正當性的理論闡述和不斷創建被看作是黨的生命所在。曾經參與中蘇論戰的鄧小平深知政治原則的重要性,因為它是政治正當性的源泉。市場和計劃作為手段,完全可以采用實用主義的立場,但四項基本原則和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對于鄧小平來說,則是不可動搖的政治原則。[6]
總之,改革開放以來一系列明里暗里的交鋒及其本質,歸根結底無不體現著兩種改革的對立,而非“兩個基本點”的碰撞。至于鄧小平說的兩種改革,核心無非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兩種政治方向。只講“改革”,不問方向,只管趕路,不顧前程,所謂“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條”云云,都是對一位“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久經考驗的共產主義戰士,我國社會主義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的總設計師,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創立者”[7]的貶抑,都是無視鄧小平不斷強調的、畢生追求的政治理想:“我們這些人的腦子里是有共產主義理想和信念的……我們采取的各方面的政策,都是為了發展社會主義,為了將來實現共產主義。”《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2013),再次重申這一政治理想與方向:“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是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相較而言,《鄧小平時代:改革開放二十年紀實》的作者由于身處鄧小平時代,又曾是新華社記者,對1978年至1998年的社會進程及其來龍去脈更有切身體會與親身感悟,一些描述自然更加貼切、真切。而傅高義作為學識淹博的漢學家和中國通,以十年磨一劍的功夫完成的《鄧小平時代》則更為厚重,同時也多了傍觀者清的超脫和塵埃漸落的反思。比如,20世紀80年代,新自由主義思潮及其政治經濟綱領“華盛頓共識”不僅橫行世界,而且也對中國社會以及改革開放產生不同沖擊,盡管主流對此一直保持著高度警覺與抵制。某位清華出身的財政高官公開宣稱,我們就是要按新自由主義行事。傅高義的《鄧小平時代》講到的一個背景,也有助于人們透視這些看似矛盾的現象及其來龍去脈:“世行還在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繼而在福特基金會資助下,在牛津大學設立了為期一年、專門培訓中國經濟學家的項目。從1985年到1995年,這項計劃培訓了將近70名經濟學家,其中大多數后來都身居要職,領導著中國的經濟發展。福特基金會還資助中國經濟學家在美國學習。”[8]446再如公認十一屆三中全會為改革開放起點,而傅高義則提出三個起點:一是谷牧代表團的出訪,二是國務院務虛會的舉行,三是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與此相應,對于華國鋒,傅高義的評價也與眾不同:
很多人低估了華國鋒和他的改革信念。后來的官方歷史對華國鋒脫離毛的路線的意愿和支持中國對西方實行開放,沒有給予充分的評價。其實,在華國鋒當政的過渡期……他不但逮捕了“四人幫”,而且減少了意識形態和政治運動的作用,更加強調現代化而不是階級斗爭,將毛澤東時代不夠常規化的黨內會議轉入正常軌道。華國鋒確實想拖延鄧小平在1977年的復出,但他并沒有推翻鄧小平在1975年取得的進步,他贊成鄧小平1977年復出后采取的改革措施。他不但推動了國家的迅速開放,甚至因為在他的“洋躍進”中走得太遠而受到尖銳批評。……時常有人說,中國的對外開放政策——包括愿意學習國外經驗和急迫地想要引進外國技術——源于1978年12月鄧小平領導下的三中全會。其實不少做法始于1977年華國鋒領導時期,而華國鋒提出的政策也并非由他首創。[8]189,194
進而言之,如果徹底遵循唯物史觀以及實事求是原則,那么改革開放的格局實際上20世紀70年代初即已顯現,包括中國恢復在聯合國以及有關國際組織的合法席位、與眾多亞非拉國家以及西方國家建立外交關系、中美和解與尼克松訪華、毛澤東周恩來推動的“四三方案”、文化上的一些解凍苗頭等[9]。國史專家程中原在評述傅高義《鄧小平時代》一書時也特別提到一點:
我們還可以把對外開放政策追溯到20世紀70年代初毛澤東周恩來批準、陳云鄧小平李先念支持的“四三方案”。[10]
所謂“四三方案”,是1973年國家計委向國務院建議,在三至五年內從歐美日引進43億美元成套設備的計劃,史稱“四三方案”。這是新中國繼50年代初引進蘇聯援助的“156項工程”后,第二次大規模的技術引進。利用“四三方案”引進的設備,結合國產設備配套,中國興建了一批大型工業項目,1982年全部建成投產后,與已有的其他基礎設施一同構成經濟騰飛的重要基礎。由于“四三方案”集中于石油化工領域,如化肥、化纖產品,而化肥的充足供應提高了農業產量,化纖則提供了棉布的替代品,如的確良、滌卡,故主持“四三方案”的陳錦華后來在其《國事憶述》中寫道:“這個項目基本上解決了吃飯和穿衣問題。”
不同于80年代海外輿論動不動就將黨內不同意見冠之以“改革派”與“保守派”,傅高義理性平實地稱之為“建設派”(the builders)和“平衡派”(the balancers)。建設派自然以鄧小平為代表,平衡派則以行事謹慎的陳云為代表:
一些有頭腦的中國官員相信,陳云對急躁的鄧小平提供了必要的平衡……他們認為,陳云的調整政策十分必要,如果鄧小平當初能夠更多地聽取陳云的意見,1980年代后期的一些問題也許可以避免。
為加強平衡派的勢力,鄧力群于1980年秋天在中央黨校開課,分4講介紹了陳云的經濟思想。他大力推崇陳云,以至于有人指責他要搞個人崇拜。鄧力群說,1949年以來陳云的政策建議都是正確的。“大躍進”錯在哪兒?錯在不聽陳云的勸告。現在錯在哪兒?也錯在沒有充分采納陳云的明智之見。[8]423,420
類似紛雜現象及其解讀不免使人想到,對鄧小平與陳云的歷史貢獻應該怎么評價?與此相似,對孫中山、毛澤東、鄧小平三位世紀偉人又該如何看待?諸如此類的問題,進一步追問就涉及千百年來的那個古老話題:究竟是英雄造時勢還是時勢造英雄?而兩種背道而馳的觀點,自來均有雄辯的代表與經典的文本。如英雄造時勢的現代思想源頭之一,當數卡萊爾的《英雄與英雄崇拜》。這是他的六篇演講,以西歐歷史為主,討論了他心目中的六種英雄——神明、先知、詩人、教士、文人、帝王,激情澎湃,文思飛揚,與其說是學術理論,不如說是詩化哲學:
無數的人曾以無聲的模糊的驚奇之情,在這個世界上匆匆走過,就像動物感覺到的那樣;也有人以一種痛苦的、探索而無功的驚奇匆匆而過,這是只有人才感覺到的;直到偉大的思想家,有創見的人,先知產生出來,形成了說出來的思想,把所有人沉睡著的潛能喚醒成思想。這就是思想家、精神英雄的作法。他說的話,是所有人遠不曾說出而又渴望說出的東西。圍繞著他的思想,一切思想都從痛苦的麻痹的酣睡中覺醒,作為對他的思想的回音。是的,就是如此!人們的喜悅之情猶如一覺醒來是黎明一般。這難道不是他們由不存在到存在,由死到生的復蘇嗎?
熟諳唯物史觀的人肯定覺得,如此高論未免過于“唯心”。如果歷史屬于鳳毛麟角的先知和英雄的舞臺,那么生產力、經濟基礎、上層建筑意識形態算什么呢?千千萬萬的普通人又算什么呢?不過,話說回來,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確實又對歷史產生無人可及的作用,正如孫中山、毛澤東、鄧小平,對此又當如何理解呢?尼克松在轟轟烈烈的《領袖們》一書中,曾用三個偉大概括之:“偉大的人物、偉大的國家、偉大的事件。”[11]下面不妨看看哲人普列漢諾夫的有關論述。
普列漢諾夫(1856—1918),俄羅斯人,一代杰出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思想家、理論家、“會走路的百科全書”。恩格斯曾經評價說:“我認為只有兩個人理解或掌握了馬克思主義,這兩個人是梅林和普列漢諾夫。”1898年,普列漢諾夫在彼得堡一份雜志上發表了《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問題》一文。用此著的中文版譯者、普列漢諾夫專家王蔭庭2009年的話說:“思想之精辟,史料之豐富,論述之透徹,語言之洗練,以及風格之卓異,在同一主題的論著中,這篇篇幅不大的名作迄今為止仍然是無與倫比的。”[12]
按照普列漢諾夫的分析,社會歷史分為兩個層次:“一般趨勢”和“個別外貌”,或稱“一般規律”和“局部后果”。依據這一劃分,他提出關于個人在歷史上作用的一條基本原理:一切司馬遷所謂倜儻非常之人,只能決定社會發展的個別外貌或局部后果,而不能決定一般趨勢或一般規律,后者只能由社會發展的一般原因所決定,如生產力、生產關系等。他說:
有影響的人物由于自己的智慧和性格的種種特點,可以改變事變的個別外貌和事變的某些局部后果,但它們不能改變事變的總的方向,這個方向是由別的力量決定的。
現實中出現的任何人才,即成為社會力量的任何人才,都是社會關系的產物。然而如果這是對的,那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有才能的人們,正如我們說過的,所能改變的只是事變的個別外貌,而不是事變的總趨勢;他們本身只是憑借這種趨勢才存在,沒有這種趨勢,他們永遠也跨不過從可能進到現實的門檻。[12]44,49
依據普列漢諾夫的這一劃分和分析,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的認識悖論也就迎刃而解了。一方面,英雄人物都是特定時勢的產物,他們所由產生的那個時勢或歷史條件不是他們自己所能決定的,而只能“是由生產力的發展以及這種發展所決定的人們在社會經濟的生產過程中的相互關系來決定的”[12]51。比如,拉斐爾、達·芬奇和米開朗琪羅并沒有創造文藝復興時代的總趨勢,“他們只是這一趨勢的最好的表達者”[12]49。另一方面,英雄人物一旦出現,又會對歷史的個別外貌和局部后果形成程度不同的直接作用,拿破侖如此,鄧小平亦然。正如普列漢諾夫寫道的:
偉大人物之所以偉大,不是因為他的個人特點使偉大的歷史事變具有個別的外貌,而是因為他所具備的特點使得他最能為當時在一般原因和特殊原因影響下產生的偉大社會需要服務。卡萊爾在其論英雄的名著中稱偉大人物為創始者(Beginner)。這是非常恰當的稱呼。偉人正是創始者,因為他比別人看得遠些,他的欲望比別人強烈些。他會解決先前的社會智慧發展進程提上日程的科學課題;他會指出先前的社會關系發展所造成的新的社會需要;他會發揮首倡精神來滿足這些需要。他是個英雄。其所以是英雄,不是說他似乎能夠阻止或者改變事物的自然進程,而是他的活動是這個必然和無意識的進程的自覺和自由的表現。這就是他的全部意義之所在、這就是他的全部力量之所在。而這是一種極巨大的意義、一種極巨大的力量。[12]55
2013年,習近平《在紀念毛澤東同志誕辰120周年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有句類似的哲言,既適用于開國領袖毛澤東,也適用于當代偉人鄧小平:“不能把歷史順境中的成功簡單歸功于個人,也不能把歷史逆境中的挫折簡單歸咎于個人。”清華園的聞一多塑像后面有塊大理石的石壁,上面鐫刻著愛國詩人的一句話:“詩人主要的天賦是愛,愛他的祖國,愛他的人民。”縱觀鄧小平跌宕起伏波濤洶涌的一生,無論順境還是逆境,也始終如這位不茍言笑的偉人一度動情表露的:“我是中國人民的兒子,我深情地愛著我的祖國和人民。”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美】傅高義:《鄧小平時代》,三聯書店,2013;《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注釋本》,人民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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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傅高義.鄧小平時代[M].馮克利,譯.北京:三聯書店,2013.
[9]70年代中國[J].開放時代,2013(1).
[10]程中原.一部杰作和它的瑕疵[N].中華讀書報,2013-05-15.
[11]尼克松.領袖們[M].施燕華,等,譯.海口:海南出版社,2012:3.
[12]普列漢諾夫.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問題[M].王蔭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譯者序”,第1頁.
(作者為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編校:趙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