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圣嬰：被遺忘在歷史塵埃里的鋼琴詩人

曹利群　莊加遜

上海市愚園路1088弄103號，顧圣嬰的家，如今早已經物是人非，曾經的老洋房已成了“七十二家房客”，顧家落實政策后，唯一的幸存者顧圣嬰的父親顧高地再也沒有回來居住。

不過半個世紀的光景，發生在不正常年代的“鋼琴家全家自殺事件”漸漸少有人提及，曾經被譽為“天生的肖邦作品演奏家”的一代鋼琴詩人顧圣嬰，知其者寥寥。

在肖邦誕辰二百年的日子里，那么多璀璨的明星開演奏會，錄制出版疊床架屋的唱片，唯獨把顧圣嬰遺忘在歷史的塵埃里。而她曾以彈奏肖邦樂曲震驚世界琴壇，被她視為生命的“肖邦石膏手模”——她在波蘭巡回演出時由波蘭政府贈送的禮物，在批斗中被摔碎后成為刺殺她的匕首，將其送上了一條不歸路。

筆者來到上海多方打聽，在其當年師長、好友、學生的散落記憶中，尋找關于顧圣嬰的各種片段，并走訪顧圣嬰父親平反后所認的義女蔡蓉曾，從這些歷史碎片中還原顧圣嬰臨終前的最后日子。

鋼琴象牙塔里的女孩

顧圣嬰出生于上海的一個書香之家，父親顧高地是愛國將領，曾任十九路軍軍長蔡廷鍇的秘書，母親秦慎儀是原上海大同大學外國語言文學系高才生。早慧的顧圣嬰五歲即入開設鋼琴科的上海中西小學就讀，自三年級起便囊括歷屆比賽第一名，她先后師從邱貞藹、楊嘉仁（李斯特的再傳弟子）、李嘉祿（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便在美國各地巡演，回國前曾接到美國諸多大學的聘書），還跟隨馬革順學理論、沈知白學音樂史，文學則受惠于傅雷。顧圣嬰自幼所受的音樂教育和鋼琴訓練，其正統和純粹性在那個年代是絕無僅有的，她純正的“血脈”和早慧的天資后來造就了一個無可替代的鋼琴天才，那個年代，國內以自學成才為主的其他鋼琴家不可與之同日而語。

1953年，十六歲的顧圣嬰開始登上音樂舞臺，與上海交響樂團合作演奏肖邦《f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大獲成功，第二年即擔任上海交響樂團鋼琴獨奏演員。1956年后，顧圣嬰師從蘇聯著名鋼琴家塔圖良和克拉夫琴科，這使她眼界大開，琴藝日趨精進。在莫斯科中央音樂學院學習時，

克拉夫琴科說：“顧在每一堂課上都以自己的成績使我感到驚訝，她每天彈奏十到十二個小時，她一年學會的作品至少比我國音樂學院用功的學生學會的樂曲多一倍。”

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海外稱傅聰、劉詩昆、顧圣嬰、李名強、殷承宗為“中國鋼琴五圣手”。除了傅聰，其他四人在國內外名噪一時（稍后這個名單里加上了鮑蕙蕎），顧圣嬰更是獨領風騷。1957年，十九歲的她在第六屆莫斯科國際青年聯歡節鋼琴比賽中榮獲金獎，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人在國際音樂比賽中奪得的第一個金獎，四十多位評委一致認為她的演奏堪稱奇跡。次年10月，顧圣嬰又在高手云集的日內瓦國際音樂比賽中榮獲女子鋼琴最高獎（著名鋼琴家波利尼獲男子鋼琴最高獎）。西方音樂界反響強烈，瑞士國家電臺、電視臺分別向全歐洲轉播了頒獎音樂會的實況。1964年，顧圣嬰在比利時伊麗莎白皇太后國際鋼琴比賽中再次獲獎。

匈牙利的評論家說：“她給貝多芬的樂曲注入了魅力和詩意，在聽眾面前表現了巴赫的嚴肅、舒曼的豐富和德彪西的澄明與優美。”保加利亞的評論家說：“她的演奏著重詩意和發自內心的感受，肖邦的樂曲在她的手下呈現出不可再現的美。”更有國際權威評論稱她是“天生的肖邦演奏家，真正的鋼琴詩人”，是“高度的技巧和深刻的思想性令人驚奇的結合”。

顧圣嬰的演奏風格有著強烈的個性，既有激越的浪漫詩情，又有端莊含蓄的魅力。用劉詩昆的話說，顧圣嬰的鋼琴風格是“輕功”，秀麗澄明的音色，輕巧快速的觸健技巧，明快利落，宛如珠走玉盤。她周圍的人無論老師同學、同事朋友，提起她的為人都是眾口一詞的稱贊：優雅的家教、謙遜的人品、聰穎的天資、出眾的才華、樸實的衣著、拼命三郎般忘我的工作精神……她身上有太多的美好。

非正常死亡

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起，顧圣嬰一直按照組織的要求學習進步：1954年加入共青團，當年就被團市委表彰為先進青年，后又當選為市文化局團委委員、優秀團員、三八紅旗手，并成為中國音樂家協會會員。她生活樸素，平易近人，熱心為工農兵群眾服務。

在上海市愚園路，互為近鄰的傅家和顧家是通家之好，傅雷為顧圣嬰補習文學，還給她介紹過鋼琴老師。1966年9月2日的夜晚，傅雷夫婦先后在家中自盡，翻譯大師之死，無疑給了顧圣嬰和家人自我了斷的暗示。

“文革”初年的上海，音樂界是遭受迫害的重災區，階級斗爭的火焰也燒向了顧圣嬰。1967年1月的最后一天，又是一場批斗會，顧圣嬰被拉到臺上定性為白專典型、修正主義分子、歷史反革命的子女……第二天要對她進行專場批判。

1967年2月1日凌晨三點左右，一輛救護車朝愚園路749弄中心醫院呼嘯而來。擔架抬下來兩女一男，已經沒有了氣息，醫生匆匆寫好死亡鑒定，旋即擔架被推到了太平間，三個人是顧圣嬰和媽媽秦慎儀、弟弟顧握奇。尸體火化后，沒有親屬保留骨灰，風雨如晦的年代又有誰敢來收尸呢？關于一家三口臨死之前做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都成了永遠的謎。那一年，才華橫溢的顧圣嬰還不滿三十歲。

私密的溫暖

顧圣嬰只是位鋼琴演奏家，和許多藝術家一樣，他們思想單純、懦弱善良，即便是被人陷于不義，也力圖向主流意識形態靠攏，一心希望得到組織的幫助和承認，力圖跟上所謂時代的步

伐。如若無所支撐，這些沒有自己的思想空間可以退守的人、這些纖弱優美的靈魂，比暴風雨中的枯葉更搖搖欲墜。

父親，那個從小循循善誘教導她的慈父，在女兒最需要的時候卻身陷囹圄，因潘漢年案獲罪，羈押于青海服刑，遠在天邊。家里母親沒有工作，弟弟輟學待業，整個家庭的生活重擔落在了年輕的顧圣嬰肩頭。

在顧圣嬰留下的不多的文字中，話題大都圍繞著鋼琴和與之相關的人和事，連出國比賽期間寫回國的信件里，對母親和弟弟也只字未提。有知情者回憶說，堅忍的顧圣嬰有時候也免不了嘮叨幾句家里的瑣碎，家庭的溫暖自父親坐牢以后就消失了，甚至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家庭成了她的負擔，壓得她喘不過氣。暴風雨來臨之際，師友們都已自顧不暇，那些曾經給顧圣嬰關心、鼓勵、愛護的人一時間都作鳥獸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