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頭肉

作者簡介

王天勝 王天勝，男，湖北省利川市謀道鎮中心學校教師，生于1968年，喜愛文字，卻無建樹，但以此為樂，希望能堅持下去。

一

那天的太陽好像故意與我們作對似的，我和喜子倆躲在梅嬸屋后的苞谷地里，本指望著有密密的苞谷林給我們擋蔭，但是太陽出奇的大，跟我們較著勁兒。不一會兒，我倆額頭上的汗水淌了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滴，打了補丁的衣服全是泥，汗水又將胸前打濕了，衣服就更加看不出顏色。

汗液有一股渾濁的味道，在午后的坡地里，攙雜著泥腥味和人拉的大便的臭味，都隨著地氣直沖向鼻里。蟬在柳樹上扯著喉管，一聲長，一聲短，綻放著許多讓人心煩的音調。

再煩心的事，也不能讓我和喜子從苞谷林里鉆出來。我們堅守著這塊地方，與我們村子里正在上演的《上甘嶺》中的解放軍戰士一樣，至死堅守陣地，不徘徊，不退卻，革命的精神在我們小小年紀的身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繼承。

但要命的是，這時我聽到了一種比蟬聲還要拖得氣味悠長的叫聲，那是喜子六十多歲的奶奶從喉管里發出的聲音，有些嘶啞，有些漫不經心。我聽見喜子鼻子里哼了一下，嘴上輕輕地啊了一聲，但他隨即屏住了呼氣，人像是沉進了河底深處。我為他顧全大局的思想很是高興，在旁邊數起了右拇指，向他表示稱贊。

喜——子——，喜——子——，閉著眼，我也能想象得出喜子的奶奶的身影，一個掛在秋天坡地里核桃樹上的干核桃，正在頑強地抗拒著被風襲卷著掉下地來。她的喉嚨在一收一放，吐出的聲音發出了這幾個音節；而樹上通體透明的蟬，身體里發音的器官也在一收一縮，然后發出了逼——拉——子，逼——拉——子的響聲，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我和喜子倒像是得意起來了，有人與蟲子和我倆相伴，這么熱的天氣里，我們仿佛又覺得不那么熱了。

梅嬸正在灶上忙著，她的忙活跟我倆冒著暑熱守候在苞谷地里有著極大的關系。她系著一條白色圍裙，圍裙上面有一只蚊子在飛動，這個小小的黑點上下左右不停地移動著，梅嬸的手四下舞著，像是一位勇敢的戰士。我和喜子專注地盯著梅嬸，看著她與蚊子的拉鋸戰持續而又激烈，心里對蚊子的詛咒比對這炎熱的鬼天氣還要強烈。還好，梅嬸終于沒能拗過蚊子的死纏賴打與狡詐的地痞戰術，終于任由它翻飛起舞了。

之后，她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把鍋洗了三遍，然后又舀水，往灶孔里架上谷草，這谷草大概還是半干的，火并不旺，灶膛里很快飄溢著一團團煙霧。梅嬸只好過一會就到灶邊去，用一根油得發亮的竹吹火筒，鼓起腮幫子，往灶孔里一吹，聽得“轟”地一下，火苗一下從里邊竄了出來。有一次，差點燒了她前額上的頭發。我為那竄出的火苗感到憤慨，真是的，梅嬸的頭發長得多好看呀，黑亮亮的，像烏梢蛇，更像是院子里那只大黑雞，簇青的顏色，黑得都能滴下來。這要是燒黃了，多可惜呀。

梅嬸不光有漂亮的頭發，還有比頭發更漂亮的臉蛋和身子。她是我們松樹坡的大美人。我們經常在村子邊那棵大松樹下聽大人們說著梅嬸，我們看見一些大人們提到梅嬸，眼神里便會放光，這大人中，有當隊長的毛子他爹，后山屋里的牛兒他叔，那個從朝鮮戰場上下來的瘸了腿的老兵，還有松樹坡小學的向明光老師，他們的表現尤其突出，其他男人也一樣地表現著他們對梅嬸的關注。他們提到梅嬸的時候，嘴上還掛著笑，聲音大大的，神情卻有些怪怪的。松樹坡的女人，卻不愿提到她，每當男人談論梅嬸的時候，女人們就罵著男人，說，你們在嚼舌根，不怕遭報應？有幾個女人，則說著梅嬸的壞話，這其中，有毛子的掉了頭發、一臉麻子的娘，趙小樹的姐姐，覃四根的娘，還有一個人，就是喜子的奶奶。我不明白，為什么喜子的奶奶最喜歡說梅嬸的壞話。

當著我們的面，喜子奶奶經常教訓喜子，不要去梅嬸家，不準跟小松、小雪玩。小松、小雪是梅嬸的兩個孩子。呸，喜子奶奶的牙齒差不多都掉光了，說的話含混不清，就跟話音被風卷了一半似的，你不要去她家玩，不要臉的，我們都要臉哩。喜子奶奶模糊不清的語言里包含著不可抗拒的因素，喜子常常是帶著無比羨慕的眼光看著我們來到一棵大麻柳樹下的梅嬸家中。進了梅嬸家的院壩，我的耳中還滿是她的罵聲，從她那干枯而又空洞的嘴里發出來的，活生生的要在我們的內心里爆起的一串串雞皮疙瘩般的聲音。

由于喜子的奶奶反對，帶動了其他女人的響應，女人們不準我們小孩子去梅嬸家里玩，只有我的母親，帶了陰暗的臉色，并不理會那些女人不滿的眼光，她沒跟我說什么，但其他的孩子不敢違抗大人的指令，他們不去梅嬸家里玩，我如果去了，怕沒得院子的同伴跟我玩游戲，只好聽著他們的話，很少到梅嬸家的院壩里去了。

如果不是那飄香的、十分誘人的豬肉香味，不是像鉆進肚子里的孫悟空一般的神奇誘人的東西，我可能還會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不會到梅嬸家去。

豬頭肉！梅嬸家有豬頭肉！

這個消息是喜子首先告訴我的，他不知是哪里得來的消息，但在空中縷縷飄出的香味，猶如一根彎彎曲曲的線條，漫不經心而又神秘莫測地向我們指示著香味的來源之地。

確認了來源之后，我們被肚子里的饞蟲誘惑著，終于將大人們的告誡拋到九霄云外，但又不能像以往那樣，公開地前往梅嬸家里，我們臉上發著燒，好像做了對不起梅嬸的事兒，喜子說，得了，我們去她家后面那塊苞谷地里，聞一聞香氣，也好啊。

聞一聞？我一楞。是呀，難道你不想聞一聞？這香味，像是月餅哩，是圓的，又脆又甜；像麻花糖，放在嘴里，你嚼著，扯著，扯得很遠很遠；……

別說了，我的口水都冒出來了，我阻止了喜子的描述，說，你不要再亂說，說多了，我也來說，讓你流口水。

事情就這樣開了頭，我和喜子在午后的時間里，趁著大人們在午睡，悄悄溜了出來，跟地上的蟲子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竄到梅嬸家屋后那塊苞谷地里，品嘗著梅嬸家鍋里飄出的肉香氣。

梅嬸把手伸進了暗紅色的廚柜里，一下把我倆的眼光勾得直直的。哇，好大的一個豬頭呀！我倆眼里的火也跟灶膛里的火苗一樣竄了出來，真怕把這青枝綠葉的苞谷林給點燃了。

我真羨慕那把磨得白晃晃的菜刀，在燒過后又洗凈了的豬頭上面上下飛舞，剔著，切著，剁著，努力演繹著與豬肉的親密程度，把我肚子里饞蟲勾得亂蹦亂跳。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奪魂的香氣，喜子把鼻子、嘴巴朝前伸去，他的鼻孔小狗似地聳動，一翕一張，像是要把周圍的香氣全都吸進肚里去。

我們藏身的地方，正對著梅嬸家的廚房，梅嬸看不見我倆，但我倆卻能將梅嬸的舉動觀看得一清二楚。真正要感謝這一塊苞谷林呀，它們忠實地站成一排排，掩護著我們，讓我們咕嚕咕嚕地吞著口水，恣意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切割著這鮮美磁實的豬頭肉。

白松、白雪，你們快來吃吧。

梅嬸這聲喊叫，無異于世上最美的聲音了。聽得我一陣打顫，牙齒也在上下相碰，我的天哪，要是也叫上我的名字，那該是多么的幸福呀，我肯定要蹦上松樹坡那棵最高的松樹干上，大聲地歡叫，大聲地歌唱。

白松是梅嬸的兒子，比我要小兩歲，白雪是梅嬸的女兒，跟我同齡。他倆像兩只活蹦亂跳的小兔，歡快地來到了灶頭邊，梅嬸給他們一人一塊豬頭肉，我看見白松的手翻動著，嘴在反復地吹著肉，然后他把肉放進了嘴里，我的喉管也跟著在動，唾液里也有了一種美好的肉味。

白雪和白松不一樣，她并沒有一骨腦兒將肉放進嘴里，卻是用手一絲一絲地撕扯著，這種吃法，讓我感到十分的悲哀，仿佛我就是白雪手里的那塊肉，任由她輕輕地小心地撕扯，她的舉動，將我和喜子扯得嗓子要冒煙了。喜子使勁咽了口唾沫，我呢，手將地里的泥巴用力捏成了團，想擲出去，丟到那該死的廚房里去。

正在我內心的險惡急劇膨脹的時候，卻聽到了當時我覺得最美的聲音，強子，喜子，下來吧，不要趴在地里了，快進來吃。

是梅嬸，她把好看的臉向我倆藏身的位置瞄來，快下來吧，地里太熱了，你們進屋吧。

這個當口，我只覺得臉燥得快要燒爆了，豬頭肉的香氣強烈誘惑著我倆，我和喜子滾皮球似地跳了下去，直接進了梅嬸的灶屋。梅嬸舀了瓢水，讓我倆先把手洗了，然后給我們嘴里一人夾了一大塊肉，這遠比先前白松和白雪的要大。我在嘴里三下五除二，什么味道也沒吃出，就囫圇下了肚子。喜子卻讓這塊肉卡在喉管里，臉漲得通紅，他伸出小手在喉管里掏，卻又掏不出，梅嬸說，哎呀，慢點喲，慢點喲，卡住了吧。

梅嬸用手在喜子后背上拍著，一下兩下三下，哇地一聲，肉給吐了出來，喜子眼角上的淚花花也冒出了不少。梅嬸就走到灶邊，拿起筷子，又夾了一塊豬頭肉，卻見喜子早已將吐在地上的，嚼得半爛不爛的豬頭肉吹了一下，又塞進了嘴里。

哎呀，喜子，肉都掉在地上了，你怎么又把它給放進嘴里了？

喜子嘴里“咯巴咯巴”嚼著，臉上露出了甜甜的笑，說，嬸嬸，一樣的，好吃得很呀。

我看見梅嬸眼里也冒出了淚花，她很快地轉過了身，像是不讓我們看見。

二

我們吃得正高興的時候，喜子奶奶找上門來了。她拄著一根青岡樹丫枝，篤篤篤地來到了梅嬸屋門前。

喜子，平日里我怎么教的你？喜子奶奶說話跑風，吐出的聲音含糊不清，但我們還是聽得出。喜子，我就知道你會到這里來，你耳朵長蟲了？你聽不懂你奶奶的話了？叫你不要到這里來，你偏要來，你以為這肉就那么好吃，你吃吧，吃死你，撐死你。你一輩子就是個餓死鬼！

大概是見我們沒有一個人理睬她，喜子奶奶有一種嚴重的失落，她顫巍巍地進了屋，把喜子左手一拉，說，給我走，你真是不長記性呀，說了多少回，不要來這里玩，你不記得了，一塊肉就把你給打發了？要是我，把自己的娘都給逼走了的人，我還會到她家里嗎？我還會吃她的狗屁豬頭肉嗎？呸，豬頭肉，我想起都惡心，狗日的喜子，你今天不把那塊豬頭肉給吐出來，你就不是你媽生的。

喜子奶奶一手拖著喜子，一邊罵罵咧咧，說，不要臉的東西，這豬頭肉，你不要吃，松樹坡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我實在不明白，喜子吃了一塊豬頭肉，怎么就把松樹坡的臉都給丟盡了呢？喜子奶奶為什么要對喜子發那么大的火呢？

我更不明白的是，梅嬸對喜子奶奶的謾罵，并沒有還嘴，只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像松樹坡的其他女人，跳起來要打人，我記得上次喜子奶奶在二楞子家里教訓喜子時，二楞子的娘拿了把掃帚，假裝打二楞子，卻一下打在喜子奶奶腳上，當場將喜子奶奶疼得牙齒一咧一咧的。

喜子被她奶奶拖走了，他一步一回頭，我清楚他是多么地想和我一起再分享這樣難得的美味呀，他無助的眼神充滿了絕望，梅嬸分明想說什么，卻又收了回來。

喜子走后，梅嬸低著頭，給我和白松姐弟倆一人又分了一塊肉。

梅嬸說，強子，嬸子是壞人嗎？

我使勁地搖著頭，梅嬸是松樹坡最好的人了，哪個說你是壞人，我找他去。

我這話說得像英雄似的，當然并不是我那天吃了梅嬸的豬頭肉，平時里我一直認為梅嬸是我們松樹坡的大美人，她心地好，見了我們孩子，總要給我們點零食，或是果子，那個時候我們最缺的就是嘴里能有嚼的，而每次我們到了梅嬸這里，嘴都不會落空，這樣一個人怎么會是壞人呢？

梅嬸聽了我的話，她在我的臟臉上親了一下，強子真好，我不是壞人，可是很多人都說我是壞人呢。

才不是哩，我娘就說你是好人。這話是真的，我不止一次聽我娘在眾人面前說梅嬸的好，引來了一串鳥兒鬧林樣的喳喳聲，那些聲音太雜，以至于將我娘的聲音給淹沒了。

梅嬸聲音有些哽住了，謝謝你娘。她輕輕地說著，我看見她臉上掉下了兩滴晶亮的淚珠。

我一驚，嬸嬸，你怎么啦？

沒什么，梅嬸忙將手在眼里揉了下，說，有沙子掉進眼里了。

三

在梅嬸家里，我與白松、白雪一鼓作氣，連續作戰，很快將大盤的豬頭肉消滅得干干凈凈，梅嬸很少把筷子伸進肉碗里，我嘴角邊、鼻孔下、兩邊臉上到處沾滿了油膩，只差眼皮下面沒蒙上油花花了。

白雪說，娘，你也吃呀，我也跟著喊，嬸嬸，你也吃呀。白雪一筷子夾了一大塊豬頭肉給梅嬸，梅嬸就笑著 說，你們吃，你們吃，我吃得比你們快哩。

白松說，娘，你撒謊，你盡吃黃瓜青菜哩。

那一刻，我看見梅嬸眼里有無比的幸福，她眼角堆滿了笑，嘴上說著，吃吧，吃吧，我吃得快，我吃飽了。

我嘴里滿是油亮亮的肉味、香蔥味，肚子里有無與倫比的舒服感覺，我覺得在梅嬸家里吃豬頭肉，遠比在學校里戴著大紅花上領獎臺還要高興和快樂。向梅嬸打過招呼后，一路小跑回家，我要向娘報告我的好消息。

娘，娘，我吃肉了，我吃肉了。

娘正在灶上忙著，她的眼睛被柴火煙子熏得一睜一閉的，見我風風火火地闖進屋里，說，又在梅嬸那里吃的？

我說，你知道了？

是哎，你說你吃肉了，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在梅嬸那里吃的。

娘嘆了口氣，梅嬸也難得呀。她在灶孔里夾了根干樹疙瘩，很鄭重地對我說，強子，你以后長大了，可要記得報恩喲，你千萬不能忘記，梅嬸是個好人。

我說，那是的，梅嬸跟娘一樣好，我記得您的話。

娘被灶里的濃煙嗆了一下，強子，這就對了，人是兩腳蟲，不比那些在地上爬的，要懂得報恩。

我再一次使勁地點了點頭。

四

松樹坡二十來戶人家，能吃上豬頭肉的，除了大隊長徐廣良、公社食品站站長林衛東兩家人外，就是梅嬸一家了。

我不知道，梅嬸怎么搞到豬頭肉的。徐廣良和林衛東都是當了官的，他們能吃上肉，是當官的自然而然的一種權利，是天經地義的，沒人說三道四，而梅嬸什么也不是，可是她家卻能弄來豬頭肉，雖然沒有徐廣良和林衛東家那么頻繁。村子里就傳開了閑話，說長道短，先是女人們在一堆咬舌根，然后是男人一塊講閑話，最后是男女一起不加顧忌地亂講了開來。

梅嬸肯定是聽到了大人們的話，她很少和大伙兒扎堆。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她也只是悄悄地站在一邊，好像自己是一縷風，或是一塊淡淡的云，她神態安詳，做著自己該做的事，全然沒把那些閑言碎語放在心上。

梅嬸的舉動讓松樹坡的女人們感到惱火。尤其是看到那些男人們津津樂道，眼光不時瞟過來，看著白嫩如玉的梅嬸。女人們想著，該怎么來教訓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呢？

那天下午，天上的太陽火爆爆的，跟女人們的心思一樣，也在洶涌著一種要爆發的情緒。

白松跟往常一樣，照例和幾個小伙伴一起，在院壩前那棵松樹下捉蟲子，有好幾個婦女在樹下納鞋底。小伙伴們玩了一會兒，不愿在松樹下玩了，就相約去村邊大石頭下那個水塘里釣蝦子。蝦子比小魚兒要好玩些，這地方，不知從哪里引來的，以前是沒有蝦的，但后來小河里開始有了，水塘里也有了，最先發現有蝦的就是白松。他先是用一根小荊條在水里抖動，蝦子也像長了胡子一樣，在波動的水里一晃一晃的。陽光的鱗片隨著跟蝦子一起搖晃，活像一幅水彩畫。

一條從未見過的大蝦出現在白松的面前，紅紅的身子，像穿了件戰袍，頭部是半透明的，眼珠黑黑的，點在全紅的色澤里，分外醒目。白松這個時候，像是完全迷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個水塘里，竟然還藏著這么一件神奇的杰作。這是哪里鉆出來的？跟孫猴子一樣，是從石頭縫中蹦出來的嗎？它怎么就這樣不加掩飾地出現在他面前呢？一群小孩子在白松的后面，也在搜尋著蝦，但是他們根本沒想到白松會遇上這么難得的好事，簡直就是今天松樹坡最大的新聞了。白松想，我要把它捉住，讓這只蝦王，成為自己的一個驕傲。

白松為捉住這只大蝦王，一步一步朝前走去，但是他沒想到前面正是一個深水坑，“撲通”一聲，他掉進了深水里，兩只手拚命地在水面揮著，卻抵不住身子的快速下沉。他尖利的呼救聲，像鋼絲一樣劃過天空，后面的孩子們，也在大聲地叫著。有聰明的小孩，跑回那棵大松樹下，向正在納鞋底的婦人們，訴說著白松掉水了。女人們側著耳朵，聽見了孩子們的驚叫聲，也聽到了白松的呼救聲，一個個開始很著急，想去救人，但不知誰說了聲，一個人吃豬頭肉，報應到了哩。救人的腳步就慢了下來，有人說，是呀，只有她能干，看這回她找誰去？去找能給她肉票的人來呀。她們的腳步很慢，像是要悠閑地散步似的。白松在水里一步步陷下去，頭頂上一抹黑在人們冷漠的視線里，像一塊黑子似地被水吞噬，天上的太陽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深坑里。

五

高高的七曜山，長滿了雜草，茅草籠里常常有麻雀忽地竄了出來。這樣就會驚動那些正守候了多個時晨的獵人們。

我們松樹坡的男人也有守獵的習慣。瘸了腿的牛大年，也就是牛兒的小叔，就保留了在部隊里打槍的習慣，回到村里，自己做了一把獵槍，不知從哪里搞來了幾發土制的彈藥，成天在村里的一些山包包里轉悠。

那天太陽完全淹沒在水里的時候，牛大年聽到了水塘里撕扯人心的吶喊，他一瘸一拐地從屋后的山包后趕來，后面甚至是連撞帶爬地滾來，人也跟著滾進了塘里，那個時候，他全然不像是一個瘸了腿的人，他又恢復了當兵的英雄氣概，他在水里在我們看來就是一個真正的英雄。

白松終于被救了起來，臉色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跟著是一群孩子拚命的啼哭，樹下的女人們也慢慢地走近了，在牛大年兇悍的目光里，大家退縮著，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她們在看著這個柔弱得像一根稻草的紙人兒，羞愧與不安隨之在整個村子上空彌漫。

男人們飛了過來，隊長忙著招呼大家，把白松平放在竹桿上，裹了一床舊棉絮，然后跟著天上的鳥兒一樣不安的飛向鎮上的醫院。

梅嬸從坡地上回來的時候，隊長們正要出發，隊長說，你趕快收拾收拾，在后面來吧，我們先走。

梅嬸幾乎是在他們走出松樹坡那個丫口的時候，也從家里飛了出來，趕上了這個悲壯的隊列。

在醫院里，醫生們使出了最大的力量，但是白松在水里浸泡的時間太長了，院長搖著頭，勸梅嬸節哀。

一夜之間，梅嬸的頭發全白了。

在白松被埋葬的那天，我看見梅嬸哭暈過多次，醫生給她輸著鹽水，她的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射出的目光呆滯而又散亂。

白松出事的那天，院子里響起了女人們的一片哀嚎。男人們的拳頭使勁砸在女人身上，沒有一人躲避。

后來，一群女人，黑壓壓地跪在白松小小的棺材前面。她們哭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還有的捶胸頓足，比死了自己的親娘老子還要悲傷。

喜子的奶奶也跪在了小白松面前。她的頭發蒼白，跟風中吹動的孝幡一樣。她哭得嗚嗚搖搖的，但沒有一個人去攙扶她，后來，梅嬸醒過來后，去攙她，喜子奶奶哭著說，我不是人哪，我活在世上湊人多呀，我造孽呀。最后抱著梅嬸哭成一團。

梅嬸的臉跟白紙一樣，沒有一絲血色。

再以后，我成了梅嬸的干兒子。

我在梅嬸家里吃飯的時候，始終沒見過她家桌上有過豬頭肉。

梅嬸家里養了豬，但是豬頭都不知為什么處理掉了。

（校對/李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