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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饑之年

2014-11-05 06:54:29張冉
科幻世界 2014年8期

張冉

寶永三年(1706年)四月七日

日本薩摩藩屋久島下屋久村

雨下個不停。淺灰色的云幕籠罩著屋久島山脈,已經連續一個半月看不到屋久島的最高峰宮之蒲岳,下屋久村的三十三間草房都生出了慘綠的青苔。

數十人聚集在村中央一棟大屋門前,在雨幕中擁擠著,發出低沉的嘟噥聲。深紅色泥漿淹沒他們枯瘦的腳腕,那是用來刷涂墻壁的紅色涂壁土的顏色,這個屋久島山深處的村落正在融化于連綿大雨之中。

透過墻壁上的破洞,能看到兩個男人坐在屋子當中。水珠滴滴答答落入火塘,騰起嗆人的煙霧。坐在上首的白發老人喉結滾動,將唾液咽進枯涸的喉嚨。饑餓感如一只巨手攫住他的胃,抓撓著肝腎,把腸子狠狠揉成一團。他骯臟的腳趾用力摳緊榻榻米,枯黃趾甲刺進草席。

他已經斷食整整二十天了。二十天里,他吃下三十八升五合白米,相當于兩名精壯武士的飯量,可他還是餓,餓得渾身浮腫,眼睛發黃。再多的米飯都填不飽肚子,唯有味噌和豆腐能帶來一丁點兒充實感。他不住地進食,緊接著嘔吐;繼續進食,繼續嘔吐。

下屋久村名主(村長)飯田守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他需要肉、山豬、牛羊、雞鴨,充滿油脂的肥膩的肉是治療餓病的唯一藥品。然而早在二十多天前,村里就再也找不出任何肉類了,即使治餓病不那么有效的咸魚干蝦也已吃光。全村三十三戶,每家每戶的米缸都裝滿了白花花的大米,去年棚田(梯田)豐收,本該讓村子安然度過青黃不接時節,可牛頭天王在春雨時分降下餓病,使下屋久村陷入一片混沌。

“父親大人,村寄合(村議會)早已做出決定,他們已經無法等待下去了。”下首正坐的年輕人說。他的身體浮腫脹大,面色焦黃,顯然也正在經歷難挨的饑餓。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叫稻盛孝廣,下屋久村的百姓代,飯田守的女婿,今天是他斷食第十九天。

雨鞭打著屋頂,火塘即將熄滅,屋外突然傳來巨響,腐爛的籬笆墻被人們推倒在水中。呻吟聲漸近,雨幕里,人影搖搖晃晃走來。

飯田守下定決心,從衣袖中慢慢摸出一柄短刀,說:“這柄肋差是下屋久出身的本鄉大人賜給我的寶物,本鄉大人是我們七十七萬石薩摩藩的總番頭(騎兵大將),為人寬厚,一定會原諒我吧,原諒我吧……”

看著老人抽出短刀以白絹擦拭,稻盛孝廣忍不住變了臉色,“父親大人,你要做什么?難道想要自殺嗎?我們是農戶之身,怎么可以擅自切腹,那可是誅滅全族的罪名!”

“孝廣啊……”飯田守翕動嘴唇,以黃疸嚴重的眼睛望向屋外昏暗的天空,“你還不明白嗎?下屋久村已經完了。出去求援的人沒有回來,說明所有的橋梁都被洪水沖垮了,通往港口的路也毀掉了,在這場雨停止之前,沒人能進來,沒人能出去。我活了五十八歲,從沒聽說世上有這樣的餓病,牛頭天王將疫種撒在這里,又用山洪封鎖道路,就是要徹底毀掉下屋久啊……可是孝廣啊,你想想,若能夠將瘟疫同下屋久一起埋掉,對薩摩來說不是最好的事情嗎?”

年輕人猛地站了起來,雙腿因虛弱而搖搖晃晃,“村子不會毀滅,我們會活下去,撐到島津大人的援軍到來!”

飯田將短刀舉起,借昏暗天光凝視刀身的云紋,“這話我在餓病剛發生的時候說過,在吃光肉的時候說過,在村寄合決定開始吃人的時候也說過。孝廣,外面那些人已經不再是人了,而是食人的鬼,我們都是食人的鬼。每天吃掉一個人,這是惡鬼的行徑,就算神佛也不會原諒的……夕子是柔弱的女人,甘愿為村子犧牲,成為大家的食糧;可是朝子才剛八歲,無論如何我也沒辦法……”

稻盛提高音量:“固然朝子是我的親女兒,可作為百姓代,我必須聽從村寄合的決定!父親大人,你把朝子交出來吧,別讓飯田家蒙羞!”

“嗤——”飯田浮腫的臉突然擠出一絲笑紋,老人回答道:“你沒有吃夕子,我很感激你,可你終究會吃人的,不是朝子,就是其他人,變成外面那樣的惡鬼……你找不到朝子的。你的眼神已經變了,只要我一倒下,你就會撕下我的皮肉,喝光我的血啊!稻盛。朝子已經走了,她會把災禍帶走,將一切終結……”

這時雷聲從天際滾過,閃電照亮山峽間的孤村,下屋久村第十二代名主飯田守,猛力將冰涼的短刃刺入自己的左腹,慢慢向右橫拉,刀刃切裂胃腸的感覺并未緩解蝕骨的饑餓。“本該拿鋤頭的手,看來還是不適合拿刀啊……”老人喃喃自語,“殺死夕子的時候也是這樣不干脆,要死很久的樣子吧。稻盛,你能當我的介錯人嗎?……這聽起來真像武士說的話啊。”說完,他頭一歪,斷了氣。

“父親大人!”

鮮血的氣味芬芳四溢,稻盛孝廣終于屈服于腹中的惡鬼。他撲向自己的岳父,牙齒映出雪白的光。那么多日夜的忍耐,只是因為對父親大人的尊敬,如今表達敬意的方法,就是將對方的身體當成治病的良藥。

村民們擁進大屋,浮腫的、惡臭的、如鬼一般的村民,人群將尸身淹沒。外面的人開始啃噬同伴的肢體,呻吟聲與咀嚼聲在雨聲中顯得含混不清。

屋外的水流急促起來,紅色泥漿沖走浮土,使地下草草掩埋的數十具骨骸顯露出來。河水開始泛濫,在山腰用以分流溪水的堤壩旁,一個小女孩正用木棍吃力地翹起閘門。她不明白媽媽究竟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寧靜的村子為何變了模樣,她只知道自己小小的身體里還有一絲力氣,足夠完成外公給予她的最后指令。

“嘿呀……”朝子撬開閘門,蜷縮身體,把懷中的東西護衛起來。

堤壩崩潰,洪水到來。來自宮之蒲岳的洪流轟鳴而下,將山石、樹木、泥土與小小的村莊一同吞噬。短短幾分鐘內,泥石流就徹底改變了山谷的模樣。

印有薩摩藩大名島津家十字丸紋章的船帆在風中飄擺,一位武士站在船頭遠眺,看到黑沉沉的雨帽覆蓋下,屋久島的綠色山脈正在流淌。

“山崩了……”武士搖搖頭,嘆息道,“返回鹿兒島吧,下屋久已經完了。”說出這句話時,他的眼角擠出一顆淚珠,那是對故鄉最后的惦念。

2014年12月20日

美國內華達州提卡布山谷無名農場主宅起居室

“5,4,3,2,1——”顧鐵瞅著腕表讀出數字,“現在是2014年12月21日了,同志們。”

屋里的四個人一齊扭頭望向屋角的座鐘,時針指向午夜十二點,自鳴鐘咚咚敲響。人們屏住呼吸,靜靜等待了一會兒,然而什么都沒有發生。壁爐內的火焰噼啪跳動,老式電唱機上有黑膠唱片在嗞嗞空轉。有人手中的酒杯傾斜了,琥珀色的酒液沿著杯壁流下,無聲地墜入羊毛地毯。

“又一個世界末日!”長著一頭濃密黑發的中國人倒在搖椅中,有氣無力地攤開雙手,“2012年的世界末日是假的,又有專家說,根據瑪雅歷法認真推算,2014年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結果全是扯淡!無聊,無聊!”

有人將懸空的唱針復位,Billie Holiday的歌聲再度響了起來。“瑪雅人的歷法同樣令人失望啊,鐵。那么該下一個故事了,我們每年只聚會一次,除了例行的世界末日妄想之外,總該有點兒新鮮話題吧……淺田,該你了。”一個梳著兩條大辮子的印第安女人轉過身說。

“沒什么好說的。”開口的是端坐在沙發上的中年日本人,這人皮膚黝黑,神情陰郁,看起來不大像是個喜歡講故事的人。

顧鐵嘟囔道:“老兄,拿出點兒奉獻精神來吧,難道一年之中就沒遇到點兒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嗎?”

“沒有。”名叫淺田的日本人生硬地答道,“我是個殺手,一年來只殺人而已。”

“當然,殺手……”屋里的幾個人同時舉起杯,喝了一口酒。這個窮極無聊的沙龍有且僅有四名成員,成立十六年來,只聚會過十六次。四個人的國籍、職業和教育背景完全不同,促使他們走到一起的,是90年代中期剛剛興起的網絡留言板上一場有關生存意義的大討論,哲學問題是沒有最優解的,思維碰撞的結果是漫長而丑陋的論戰,而在這場論戰當中,四個陌生人發覺了彼此身上某種共性的東西,決定成立一個小小的討論組,那就是這個沙龍的前身。

這個沙龍是松散的,成員之間基本互不聯系,只在每年例行的聚會當中分享故事,徹夜長談。今年的召集人是顧鐵,他是中國北京一家投資基金的管理人,對未知事物有著超常的好奇和敬畏之心,帶來的話題總是有關反進化論、反人類沙文主義和末日審判的激進觀點。而此刻該講故事的,是日本人淺田,沒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也沒人知道他的職業,淺田總是用那種故作深沉的語氣說自己是一個殺手,這成了沙龍的一個例行娛樂項目,每當“殺手”二字出現,大家就要笑飲一杯酒——誰都知道真正的殺手是不可能承認自己是殺手的,所以這只是個玩笑而已。

“離天亮還早著呢,總得聊點什么吧?”坐在唱機旁的人說。這個年紀四十歲的女人是美國華盛頓史密森學會的人類學家,名叫祖爾·科曼徹。

日本人悶悶地喝下杯中酒,“好吧,一個月前,我得到了一件東西,我不太明白它究竟是什么,或許你們能找到答案。”他從灰色外套的內兜中取出一個布袋,解開繩結,將里面的東西倒在咖啡桌上,“三十三天前,我在鹿兒島縣出差,負責接洽的客戶是早稻田大學考古研究所的教授,他在鹿兒島外海的屋久島上進行考古發掘工作,那里新發現了繩文時期的建筑遺跡。這件東西從他手中得來,似乎對他很重要。我把它當做戰利品——不,紀念品留了下來。”

祖爾說:“繩文時期是日本舊石器時代的后期,南九州的繩文遺址多有發現,基本上是距今九千五百年前的小村落遺跡。”說著話,她拿起桌上的物件端詳著,“這可不是什么繩文時期的東西,它最多不超過三百年歷史。和式的棗木木盒,做工粗糙,并非將軍和大名所使用的器物。”

這個不起眼的盒子呈現朱紅色,體積與一臺游戲主機相仿,接縫處用淡黃色的蠟封閉。淺田點頭道:“沒錯,這是日本幕府時期的東西,當時屋久島屬于薩摩藩管轄,島上有人居住。在挖掘繩文遺址的時候,考古隊發現了一個掩埋于地下的近代村落,根據地方志記載,應該是18世紀初毀于山體滑坡的下屋久村。由于沒有得到挖掘許可,考古隊并未進行深入發掘,不過在工程機械掘出的坑洞中找到了大量尸骨。這個盒子是早稻田教授私自取得的,沒有列入日志當中,我猜想其中一定有著什么不尋常的理由。”

“可以打開嗎?”顧鐵拿出一柄薄刃的匕首。

“要考慮到毒氣和病菌的可能性。”旁邊金發碧眼的男人提醒道,隨即聳聳肩,“僅僅是提醒而已。”這個英俊的北歐人是沙龍的第四位成員,芬蘭醫藥集團公司IDD的研究中心主任安德魯·拉爾森,目前在美國CDC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從事高等級病毒實驗室的組建工作。

“那我打開了,看看里面有什么寶貝。”顧鐵催促道,“淺田你接著說。”

刀刃沿著盒子的縫隙刺入一翹,蠟封被破壞,中國人輕輕抽出盒蓋,向里面看了一眼,“咦,還有一個盒子。”

日式木盒里裝著另一個黑漆漆的木盒,除此之外空無一物。祖爾臉上掠過驚疑之色,將黑色小盒捧在手心,“奇怪,這是中式的紅酸枝機關盒,用料相當考究,沒猜錯的話,應該是中國明朝所造。這種機關盒由能工巧匠訂制,每只盒子由數十個木塊榫卯拼接而成,必須按照特定順序才能組裝起來;而開啟的時候,也必須按照特定順序抽出相應木塊才行,否則榫卯會越咬越緊。瞧,盒子表面還用黑色的火漆刷過,所以變成這種顏色,火漆中的蟲膠經過數百年時間膠結干燥,已經把機關盒徹底黏成一個整體了。”

這時屋中的人都聚集在咖啡桌前,好奇地端詳著黑色機關盒。顧鐵一副心癢難耐的表情,“能打開嗎?日本盒子套中國盒子,里面沒準兒還有個埃及盒子呢?”

“以現代技術對盒子進行掃描,把結構中的每一塊木片還原為三維模型,就可以找到開啟的順序。”祖爾有點兒猶豫,“可是這只盒子已經無法正常開啟了,恐怕只能切割開來。”

淺田給自己杯中倒滿酒,繼續說下去:“我的客戶——早稻田大學的教授先生留下了一份工作日志,其中有對那幾十具骸骨的描述:絕大多數骨骼有噬咬的痕跡,留下齒痕的并非獸類,而是人類,下屋久村遺址毫無疑問是一出食人慘劇的現場。這一發現能夠顛覆日本人長久以來自我標榜的國民品格,除了斯特拉·馬力斯大學橄欖球隊事件以外,還未曾有過如此確鑿的證據證明文明社會中的群體性食人事件存在。”

“吃人?”安德魯·拉爾森傾斜身子,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洞穴奇案是最著名的法學、哲學問題之一,看來今年淺田帶來了一個好故事。這盒子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日本人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教授先生應該已做出某種程度的推斷,不過他并沒發表研究成果,他只提到這個盒子是在一具矮小的女性尸骨身旁發現的,那具骨骼表面并沒有啃噬痕跡。在薩摩藩的地方志中,下屋久村是被罕見的大雨隔絕交通近兩個月之后,才被泥石流摧毀,兩個月之中究竟發生了什么,這誰都不知道。”

顧鐵挑起眉毛,“那還等什么?”他抓起盒子站了起來,“X光照相,確保里面的東西不被傷害,然后用鋸子鋸開它,我們的地下基地有這些設備。”

“這種機關盒一般用于保存非常重要的資料、信物和貴重物品,如此完好的明代紅木機關盒是極其罕見的,未開封的更是收藏家眼中的至寶。”祖爾說,“這件東西如果完整地送到蘇富比,有超過三十萬美元以上的價值。”

“比起人類的好奇心來說,三十萬美元一點兒都不貴。對吧?”中國人如此作答。

四個人起身離開溫暖舒適的客廳,沿隱秘的螺旋樓梯降至地下一層,這間大屋裝滿稀奇古怪的收藏品(一半是與外星人有關的玩意兒,另一半是泡在福爾馬林里面的詭異器官),周圍四間實驗室有著完備的解剖和理化分析設備。

沙龍的成員們走入第四實驗室。紅木盒子在X射線成像儀上轉了幾圈,一個立體模型呈現在投影屏幕上,盒子里的東西顯出形態——毫不令人意外,那是另一只盒子。

“看起來是金屬的。”顧鐵撓撓鼻尖,“體積不大,正好將機關盒的內部空間填滿,一絲縫隙都沒有。”

“不,應該說機關盒就是為了封鎖里面的金屬盒而制造的,中國古代工匠有能力把硬木工藝品的誤差控制在一毫米之內。”祖爾用手指在模型上畫出幾道切線,“這臺X光機的功率太低了,看不清更里面的東西。應該從正面和兩個側面下鋸,將上半部的紅木剝離下來,鋸路一定要窄,以防傷到金屬盒子 ——這是在破壞藝術品,你們知道的。”

安德魯·拉爾森微微一笑,“讓我來吧,這不會比外科手術更難。”他將盒子捧至旁邊的一臺儀器上,熟練地鍵入數據設定參數,將機關盒用夾子固定,按下數控木工機床的啟動按鈕。嗞嗞……0.3毫米的超薄鏈鋸開始切割木盒,人造金剛石鋸齒柔滑地破開堅硬的紅木,空氣中出現一股微酸的香氣。

這時顧鐵發言:“歷史上有關吃人的紀錄是很多的,比如中國史書中就多有記載,大饑之年,易子而食,割肉道殍,災民為了活命是不顧倫常的……關于人性的討論先擱一邊,我倒是想起一件不太平常的吃人事件,就發生在制造機關盒的明代。明朝天啟二年,貴州一帶爆發‘奢安之亂’,彝族頭領安邦彥率領大軍圍困貴陽城三百天,貴州巡撫李橒率軍死守城池,城中缺糧,開始吃死人的肉,后來吃活人的肉,再后來連親人朋友都抓來吃,軍隊公開販賣人肉,每斤生肉賣一兩銀子,等到叛軍退走的時候,原本十萬戶人口的貴陽城只剩下千余人幸存,好幾萬人被活活吃掉了……這事是《明史》中記載的,聽起來更像恐怖小說里的情節,若不是白紙黑字寫著,絕對想象不到人類的瘋狂能夠達到這種程度。”

這聳人聽聞的故事使屋子陷入寂靜。過了一會兒,祖爾開口說:“這不是我研究的方向,不過在戰爭中出現的食人事件并不罕見。根據史料記載,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波提狄亞人被圍困時就以尸體為食,十字軍東征時也曾烤食戰俘,而《拿破侖傳》中多次提到俄國士兵烹食小孩的場景。《圣經·列王紀》說:你在仇敵圍困窘迫之中,必吃你本身所生的,就是耶和華你神所賜給你的兒女之肉。這說明吃人這件事情在特定條件下是被社會所接受的。”

“阿茲特克文明的獻祭儀式中有吃人的環節,當然那主要是宗教意義上的行為。”北歐人說。

“數萬人瘋狂地大規模彼此相食,這不能僅僅歸結于戰爭的原因吧。”中國人若有所思道,“若說起類似的事件,中國還發生過一回……我突然有點兒不太好的預感。”

這時機床嘀嘀一響,切割完成了。拉爾森松開滑動卡扣,黑色木片左右倒下,露出下面的金屬表面。看到顯露出來的東西,幾個人同時屏住了呼吸,淺田突然向后退了一步,低聲道:“這是一個錯誤,不應該繼續下去了。”

“要有科學求真的精神,淺田。”金發的芬蘭人說,“絕不應該就此停下。”

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只金燦燦的長方形金屬盒,看起來像鍍金制品,可短短半分鐘內,其表面就浮現了一層青綠色的銹跡,顯然以前是紅木機關盒阻止了氧化反應發生,而當金屬盒暴露在空氣中時,這一反應過程便加速了千萬倍。盒子表面雕有人物圖案,線條是詭異的暗紅色,五個人物分別位于盒子的五個面,五人面目不清,分別手執勺與罐、皮袋與劍、扇、錘、火壺,唯一沒有人物的表面則刻著復雜紋飾。肉眼看不到盒子的接縫,看起來完全是一個金屬澆鑄的整體。

祖爾顯得神色凝重,她默默觀察金屬盒,思考了一小會兒,說道:“這五個人物形象,應該是中國神話傳說中的‘五瘟’,也就是五位瘟疫之神。而紋飾圖案代表‘四神’,鎮守四方的四大神獸。在中國文化里,這種形式叫做四神鎮五瘟,表示降服瘟疫的意思。我在去年召開的墓葬文化研討會上見到過類似的壁畫,那是在瘟疫死亡者的合葬墓中出現的。”

“越來越有意思了。”顧鐵拍了拍手,“根據慣例,不感興趣的人可以提前退出了,到上面繼續喝酒吧,酒柜里還有上好的單麥芽威士忌——我記得是美妙的麥卡倫30年。”

淺田一語不發地轉身就走。剩下三個人圍在工作臺旁邊互相注視,直到離開者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芬蘭人說:“繼續吧,看來你已經找到什么線索了。”

顧鐵將眼神投向那神秘的小盒,“算是吧。這金屬盒子是件青銅器,未經氧化的青銅器呈現金黃色,這證明盒子剛一制造出來就被封鎖在了外層的機關盒中。只是有一個問題對不上號,看來需要做一個碳14鑒定才行。祖爾,如果沒猜錯的話,四神五瘟的圖案應該流行于唐代,而那個朝代正是中國青銅器時代的尾聲——這盒子來自唐朝。”

“這不可能!”其他兩人異口同聲叫道。

2014年12月21日

美國內華達州提卡布山谷無名農場地下實驗室

“銅盒鑄成之后立刻被紅木機關盒收納,因此兩只盒子的年代應該是一致的。明代是最合理的推測吧。”芬蘭人說。

祖爾猶豫道:“這只盒子從造型和紋飾來說,確實符合唐代器物的特征。中國自五代十國以后普遍使用黃銅和紫銅,一般只有鐘鼎等大型器物才會使用青銅澆鑄……不過不排除仿古的可能性,宋代曾鑄造了相當數量的仿古禮器。”

“碳14,很簡單就能解答我們心中的疑惑,半衰期不會騙人。”顧鐵戴上手套,小心地捧起盒子來到第三實驗室,把銅盒擺在一個不銹鋼操作臺上。地面上的儀器只是冰山一角,龐大的加速器線圈藏在深深的地下,這臺加速器質譜儀是足可以媲美頂尖大學實驗室的新型設備,而懶散的主人們看來很少使用它,儀表上落著薄薄的灰。

祖爾對這種儀器并不陌生,她使用一次性探針從紅木機關盒上取了三個樣本,又從青銅盒表面陰雕處取得三個樣本。碳14鑒定法無法測定無機物的年代,不過盒子陰雕線條中涂有赤紅色顏料,“這應該是銀朱(硫化汞)與桐油的混合物,能夠代表銅盒制造、雕刻、涂裝的年代。”人類學家介紹道,一邊將探針插入收納口,蓋上保護蓋,打開質譜儀的電源開關。

嗡嗡……不知藏在何處的大功率柴油發電機啟動了,加速器要將同位素原子加速到數十兆電子伏特,所需要的電量是驚人的。屏幕顯示整個程序需耗時十分鐘,幾個人就在儀器旁邊坐下來,一邊觀察銅盒,一邊繼續討論。

安德魯·拉爾森將領帶稍微松開,做了一個深呼吸,“稍微整理一下頭緒。從營養學角度來講,人肉同豬肉和牛肉沒有太大分別,不過作為食物鏈頂端的生物,人肉是自然生物中污染富集程度最高的,常吃容易重金屬中毒;而長期食用死者的肉則會導致某些疾病的交叉傳染,例如新幾內亞Fore部落因朊蛋白病毒而引起的震顫病。另一方面,顧鐵剛才提到的大規模食人事件是有醫學可能性的,甲狀腺異常、胰島功能亢進、皮質醇增多癥等都可導致食欲亢進,若某種未知的傳染病能夠抑制飽食中樞的活動,使感染者出現異常旺盛的食欲,那么一千人吃掉幾萬人的場面就很可能出現。他們會吞下比食量多十倍的食物,不住嘔吐,繼續進食,直到成為別人的食物,化為一攤嘔吐物……想象一下那是什么樣的畫面?”

祖爾露出惡心的神色,顧鐵打了個響指,說:“就是這個思路!剛才我想到另一起群體性食人事件,災難發生在唐朝至德二年,安史之亂時期。當時,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派兵進攻睢陽,唐將張巡守城十個月,糧盡后開始大規模吃人,到城破時,睢陽城四萬戶被吃了個干凈,只剩四百人活了下來。盛唐年間發生這種慘劇,恐怕是大多數人所不知道的吧。”

“你是說唐代、明代的兩起事件,都是盒子里的東西引發的?”拉爾森質疑道,“這說法沒什么依據,雖然駭人聽聞,可畢竟是戰爭中發生的事情,戰爭的本質就是剝奪生命。”

中國人擺擺手指,“不不,它們不符合戰爭的基本規律,守城戰本身是消耗戰,一旦資源枯竭,戰爭就走到了盡頭。軍民相食開始的時候,就是城防崩潰的時候,根本不可能再堅持那么長的時間。兩起事件的守城時間都是十個月,即三百天,其中顯然有著明顯的規律性。無論史書中怎么記載,我認為,真實的攻城戰其實早早就結束了,是敵軍在城外隔岸觀火,不肯進入這兩座陷入瘋狂的城。當數萬人、數十萬人大口大口撕扯對方血肉的時候,誰會做出大舉進攻的決定?十個月,或許是幸存者人數遞減到一個足夠小的規模,或許是傳染病的傳播期已經過去,一切才算結束。”

祖爾臉色變得煞白,“就是說,這銅盒子里裝著的是病毒?能導致人吃人的惡性病毒?”

芬蘭人立刻糾正:“病毒在活體之外不呈現生命特征,離開宿主細胞后,沒有代謝機制的病毒最多只能存活幾天。”

“傳染病在唐代的爆發導致了睢陽食人事件,當時的人鑄造了四神鎮五瘟紋青銅盒將最初傳染源封存起來;八百六十五年之后,盒子被打開了,貴陽食人事件發生,于是人們按照唐代銅盒的原樣鑄造了第二只銅盒,重新封鎖傳染源,并且用紅木機關盒加以額外保護。八十年后,這盒子輾轉流落到日本,在九州的一個小島上引發了食人事件。我剛在紅木盒底部發現了一個直徑不到兩毫米的小孔,像是手鉆留下的痕跡,日本人一定想窺探里面的東西,不小心把青銅盒與紅木盒那微小縫隙中的瘟疫釋放了出來。”顧鐵向大家展示紅木機關盒的碎片,“這就是我的推斷。”

祖爾說:“也就是說,我們正處于危險當中嗎?”

拉爾森略加思索,“我不這么認為,排除病毒的可能性之外,細菌類的群體生命是無限的,而在封閉環境中的單體受到細胞壽命限制,其生命周期其實很短,比如大腸桿菌只有二十五分鐘左右,酵母菌不超過一個小時。目前最耐不良環境的細菌芽孢也存活不過二十年。無論里面曾關著什么怪物,都應該早已死去了。”

祖爾嚷道:“可是幾起事件間隔幾百年,就說明病原體一直活在盒子里頭——這分明就是現實中的潘多拉盒子!”

“戰爭。瘋狂食人。被毀滅的城市。”顧鐵眉心打了一個結,“如果反過來想想的話,蒙古人進攻克里米亞半島時就曾經將死尸拋進城市,用黑死病作為生物武器。這種食人怪病難道也是作為一種武器存在的?只是其表現形式太過兇殘,威力不易控制,而安全期又太漫長,才會被重重封印起來,極少被使用在戰爭當中……”

拉爾森說:“那么日本村莊事件只是個意外,真正的瘟疫,還藏在明朝鑄造的銅盒里未被釋放出來。”

屋里突然安靜了,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青銅盒子閃耀著異樣的綠光,五瘟使者在銅銹下若隱若現,仿佛在盒子表面蠕動起來。

“到此為止。將銅盒密封起來,埋藏在內華達的戈壁灘深處,我們得去做個全面的身體檢查,然后忘掉這件事情。”

“我同意。”

“同意。”

“同意。”

不知誰先開口,一個決議立刻達成。

祖爾說:“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們是否知道印度的摩亨左達羅遺址?它被稱為‘死丘’,是印度河中一座島嶼上的大型城市遺跡,科學家們推測這座城市是在相當短的時間內毀滅的,有四萬到五萬人集體死去,大量骨骼堆積在城市當中。如果是類似的食人事件的話……”

正在這時,質譜儀嘟嘟的提示音打斷了她的話,檢測結果出現了:“樣本一:1620年(正負8年);樣本二:1620年(正負8年)……樣本六:1620年(正負8年);復檢將在十秒鐘內開始。”

顧鐵點點頭,“沒錯了,正是貴陽城事件發生的年代。若分析青銅盒的成分,一定能發現那符合唐代青銅器的合金比例,因為新盒是融化舊盒重新澆鑄的,古人一定認為這種特殊的金屬和紋飾能夠壓制瘟疫。”

轟!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砰然巨響,四周立刻陷入漆黑,焦糊味沿著通風系統傳來。屋里混亂起來,驚叫聲和碰撞聲響起,有人嚷道:“短路了!供電系統的負荷太大了,備用發電機啟動需要三十秒鐘……好了好了!”

頭頂燈泡啪啪閃爍,接著慢慢亮了起來,實驗室重新被柔和的白光照亮,三個人站在質譜儀旁,胸口起伏不定。“等等……”顧鐵慢慢低下頭,望著工作平臺上完整的青銅盒,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還好沒事,要是有人碰到盒子就糟糕了,這種青銅器很堅硬,因為鑄造時添加錫的比例相當高,不過同時韌性會變得很差,一摔就會碎成渣子吧?”

祖爾說:“快把它封起來,我再也不想看見這玩意兒了,即使這是個能獲得諾貝爾獎的研究課題。”

安德魯·拉爾森小心地捧起青銅盒,放進玻璃箱,帶到第二實驗室進行噴灑消毒,用玻璃和鉛盒做了雙重密封,最后用HDPE熱塑樹脂將鉛盒裹在里面。芬蘭人親手將這團琥珀一樣的東西丟進地下室的滲漏豎井,然后向井中灌入大量的速凝水泥,確保它被埋在無人能觸及的地方。

完成這一切時已是凌晨六點。拉爾森摘下手套,抹去臉上的泥漿,“我們再去做一次消毒,接下來我會抽取咱們幾人的血液樣本做病理檢驗,確保沒有染上什么怪病。觀察期三天,沒有異狀的話才能離開這里,沒異議吧?”

“當然,安全第一。”祖爾說。

“可惜沒能看到那東西的真相,有點遺憾啊……”顧鐵打了個呵欠,“這次聚會要延期了,希望大伙兒都有其他的好故事可講。”

三個人說著話離開地下室,燈光熄滅,屋子重歸黑暗。

咔嗒——在八十米深的地下,被重重包裹起來的銅盒突然裂開。它早就被人砸裂,只是拼合在一起勉強維持形態而已。若有光源照亮盒子,能看到斷茬處的青銅呈現耀眼的金黃色,五瘟使者的臉支離破碎。盒子的內部空間小得可憐,只能勉強塞下一只ZIPPO打火機——而無論里面曾經裝有什么,此刻都已不在了。

2014年12月24日18:22

美國紐約皇后區肯尼迪國際機場6號航站樓

來自拉斯維加斯的航班剛剛降落,人流擁向機場捷運換乘站,航站樓中央豎著一棵巨大的圣誕樹,喇叭播報起降信息的間隙一直在反復播放《鈴兒響叮當》,“哦呵呵呵呵——”圣誕老人駕著電動雪橇滑過大廳,笑著向孩子們分發禮物,大屏幕上每隔一分鐘就飄過一陣雪花。圣誕節到了。

一個穿著黑色風衣、戴著黑色滑雪帽和墨鏡的人低頭向停車場走去,看起來似乎不太享受這溫馨的圣誕氛圍。這時滑動門開了,一群身穿厚棒球外套的男孩沖了進來。“湯姆,傳球!”“二壘!傳給二壘手!”他們大聲叫嚷著,將棒球擲過人們的頭頂,瞧著嚇了一跳的人們哈哈大笑。

嘭——黑衣人與其中一個男孩撞個滿懷。這群高中生立刻將他圍了起來,用金屬球棍推搡著他的肩膀嚷道:“喂喂,你差點撞壞我們的第三棒打者哩!斯特里國王學校棒球隊正要去佐治亞教訓紅脖子鄉村隊,萬一大明星湯姆·史迪威被你害得怯場起來,難道要由你站上該死的打者席嗎?”

“聽著,我不想惹麻煩。”看不清面目的人舉起雙手,“快點去趕飛機吧,大明星們。我只想走出這道門而已。”

棒球隊員們笑了起來。“有意思。教練怎么說來著?”被撞到的健壯男孩將棒球拋來拋去,突然握住球用力砸向對方的心窩,“……砰!痛快地用觸殺來解決戰斗!”

黑衣人捂住胸口痛苦地彎下腰,男孩們發出一陣哄笑。“你們在干什么?”機場保安在遠處大喊一聲快步跑來,領頭的男孩帶著隊員迎上去把保安圍在當中,“沒什么,先生,這位路人跌倒了,我們扶他起來而已。”

這時候黑衣人低聲說:“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改變整個世界?”

“你說什么?”手持棒球的男孩愣了一下,接著笑了起來,“這是靈異電視劇的橋段嗎?你要告訴我,我是被什么組織選中的?有任何一位靈魂導師是你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樣嗎?哈哈……”

“在飛機上我做了一個決定。”黑衣人自顧自說下去,“我一直在試圖了解人類,想搞清楚人心中最深的善和惡,可接觸的人越多,就越覺得迷茫。剛才看到三萬公尺的藍天,我感到人類只是這地球上寄生的渣滓而已,沒有半點兒價值;可當紐約出現在舷窗里,我又改了主意,因為無論是多么丑陋的物種,能建造起這么復雜高效而美麗的城市,都是件相當了不起的事情。”

健壯男孩皺起眉頭,用力推了他一把,“你精神有問題嗎?”

黑衣人緩緩抬起頭,“我必須做出選擇,因為身上肩負著使命,從你的小腦瓜里不存在的遙遠時代的遙遠帝國繼承而來的使命。我做了個決定:從下飛機的一刻起,第一個跟我對話的人若是善意的,我就停止這件事;若相反,我感受到了人類的惡意,那么一切就從此刻開始。德國演化生物學家吉斯·詹森通過對黑猩猩的研究得出結論:即使最接近人類的黑猩猩,也沒有人類這種純粹的卑劣品格,它們不會主動拉動機關剝奪其他黑猩猩的食物——‘惡意’這種東西是人類所獨有的,是與社會性共同產生的毒瘤,是天性,是人的原罪。你們沒有讓我失望,大明星,恭喜你,2014年12月24日19時23分,你改變了世界。”

黑衣人的右手伸進衣兜捏碎了什么東西。隨著手指抽出,一縷灰白的粉末從指縫間飄散。沒人看見這小小的動作。

“瘋子!”男孩使勁一搡將他推倒在地上,轉身擠進人群。棒球隊員們還嘻嘻哈哈圍著保安說話,球隊教練正走進機場大廳,圣誕老人拋出系著紅色蝴蝶結的禮物盒,孩子們的眼神追逐著雪橇上的鈴鐺,一片雪花從自動門的縫隙中飛進來,馬上被空調的熱風融化。

空氣循環系統讓某種未知的物質在半個小時內散布到整個機場。

一個小時后,有人通過網絡訪問了紐約城市供水委員會的網站,瀏覽了紐約市幾大自來水系統的概況。

四個小時后,黑衣人站在朗道特河北岸白雪覆蓋的針葉林中,打開銀色密封箱,捧出一團淡黃色的物體。北風吹來,籠罩著這團有機質的灰白色煙霧如紗輕舞。黑衣人松開手指,淺綠色河面泛起小小的水花。

“嗨,老兄,別亂丟東西啊。”不遠處一位裹著厚毯子的垂釣者抱怨道。

“對不起……祝你好運。”黑衣人向他點頭致歉,提著箱子轉身離開河岸。

薄冰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音,清澈的河水向南流淌。這些來自卡茨基爾山脈的清流將流入朗道特水庫,在那里進入供水系統,為紐約市提供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日常用水;而流出朗道特水庫之后,水體會一直向東匯入哈德遜河,貫穿整個紐約,注入紐約灣。

四十個小時后,黑衣人播下的種子已遍布整個紐約。

2015年2月19日16:02

俄羅斯摩爾曼斯克市北海水文水資源研究所

“別連科先生。你在這里,太好了。”辦公室門開了一條縫,副所長把頭從里面探出來說,“我需要七天內的所有水文資料樣本,深度由兩百米至表層每十米抽樣,精確到每小時。這事兒要保密,客人不希望驚動所長,所以別通過系統報備了,直接去樣品室拿吧,我打過招呼了。”

名為別連科的實驗室助手剛剛在門外偷聽,此刻顯然嚇了一跳,“是、是的,博士,樣本數量這么多,可能要花點兒時間。”

“別耽擱太久,裝箱的時候要千萬小心,別連科先生。”大胡子的中年副所長擺擺手,關上屋門。他走到沙發前,給客人的骨瓷茶杯續滿紅茶,“再喝一杯吧?反正時間還早。”

裹著黑色羽絨服的人扭頭看看窗外,雖然只是下午四點,摩爾曼斯克港的夜幕已然降臨。港口的探照燈照出雄偉巨艦的剪影,那是進港檢修的俄羅斯北方艦隊旗艦“庫茲涅佐夫”號航空母艦。受到北大西洋暖流的影響,摩爾曼斯克是北極地區的優良不凍港,俄羅斯最大的漁港和北方地區最大的商港,也是北方艦隊的駐扎地。

“謝謝。這茶很棒。”客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深紅色的茶水,慢慢咽下滾燙香甜的液體。不適感自胃部傳來,客人不動聲色地側過臉,以免主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副所長愉快地擺弄著茶壺,“一到冬天幾乎曬不著太陽,只有喝茶才能讓身體暖和一點。這種中國茶加上檸檬、蜂蜜和紅糖是最美味的,能讓你的腳暖和一整天……對了,你為什么對北海的海水有興趣?摩爾曼斯克的水沒什么特殊的,在其他幾個不凍港能找到幾乎相同成分的海水樣本吶。”

客人答道:“只是在這里短暫停留而已,我從布雷頓角、紐芬蘭、冰島和挪威來,前面也到過幾個港口,通過一些手段收集了海水樣本。因為我們是舊識,所以特地在摩爾曼斯克多停一天,好跟你坐下來喝杯茶。”

副所長說:“那么你已經去過特隆赫姆①和納爾維克②了?”

客人說:“沒錯,接下來還要去阿爾漢格爾斯克③和伊加爾卡④看看。”

“你在追逐北大西洋暖流啊。”主人笑了起來,“我們早過了做這種傻事的年紀了,在找什么東西嗎?這可不是你擅長的領域。”

黑衣人說:“并非特別尋找什么,只是有個特別長的假期需要浪費而已。這么說吧,圣誕前夜那天,我在紐約附近丟下了一些東西,這小玩意兒被墨西哥灣暖流帶到北冰洋來了,按照洋流的平均速度,它們應該已經到達這里了吧。”

副所長笑道:“我們的圣誕前夜可是1月6日,別忘了這兒是俄羅斯。對了,你記不記得漂流小黃鴨的故事?1992年,一艘從中國出發去往美國的貨船在太平洋遭遇風暴,兩萬九千只塑料小黃鴨墜入大海,其中一批鴨子花了三年時間完成了一萬一千公里的北太平洋副熱帶環流漂流,訪問了印尼、澳大利亞、南美洲和夏威夷;而另一批鴨子向北漂去,通過白令海峽前往北冰洋,花了五年時間才穿越北極到達格陵蘭,向南進入大西洋,乘著墨西哥灣暖流抵達英國西海岸。這支迷路的鴨子艦隊總共花了十六年時間才完成從太平洋到大西洋的環游之旅,總里程三萬五千公里,幾乎繞了地球一圈。到現在還有上萬只鴨子在海上漂流,上個月我們的研究員就在港口撿到了一只鴨子,看來有些鴨子乘著墨西哥灣暖流來做客了呢。”

“啊,很有趣。”黑衣人說,勉強擠出禮貌的笑容,“根據我的觀測,洋流推動漂浮物的速度比預想得要快呢,尤其是微小的漂浮物。”

副所長問:“什么漂浮物?”話剛出口,他又笑著擺手,“不不,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是個很有原則的人。那么,聊點不礙事的話題吧,我的三女兒娜斯塔西婭去年獲得了摩爾曼斯克州大提琴演奏比賽的銀獎,要不要看她的比賽視頻?我一直存在手機里面呢。”

“啊,當然。”黑衣人說,“不過我時間有點兒緊,老朋友,這回沒空去你家里做客了,如果樣本準備好的話,我會搭一個小時以后的飛機離開。”

“……別連科先生,五分鐘之內準備好樣本給我。”拉開門沖外面吼了一聲,副所長回到桌前,掏出手機調出比賽視頻,然后殷勤地給客人斟滿紅茶。“起碼喝夠了茶再走吧,嘗嘗卡蓮娜親手烤的餅干,偷偷告訴你,右邊的錫瓶里裝的是最好的斯米爾諾夫伏特加。”他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手機屏幕上紅臉蛋的女孩開始演奏舒曼的《夢幻曲》,走廊里響起實驗室助手的腳步聲。兩個男人舉杯相碰。

嘔……離開研究所五分鐘之后,黑衣人跪倒在路邊不停嘔吐,令他感到惡心的并非紅茶、伏特加和餅干,而是一切來自于農作物的纖維類副產品。

幾乎將整個胃清空之后,這個男人虛弱地靠在路燈桿上,摸出一塊食物塞進口中,當囫圇嚼碎的肉干滾落喉嚨的時候,他發出了滿足的呻吟。

“這只是開始。”望著北極星照耀下的港口,他自言自語道,“我會好好培育你們……人類種下的是什么,收獲的也是什么。順著情欲撒種的,必從情欲收敗壞;順著圣靈撒種的,必從圣靈收永生……”

悠遠的汽笛聲傳來,龐大的北海艦隊即將起航。

同一天 16:24

美國紐約曼哈頓上東區理查德·納茨內科診所

“最近這樣的例子多起來了,太太。您是在過分擔心而已。”納茨醫生合上病歷表,“就像我一直在說的那樣,挑食對這么大的小伙子來說不算什么大問題。我開給你的復合維生素片可以彌補膳食中缺乏的營養成分,而且對于棒球隊的運動員來說,牛肉和牛奶是最好的蛋白質來源……只愛吃牛排、小羊肉、炸雞和培根?這聽起來像三億美國人的通病呀,哈哈哈……”

桌子對面的女人猶豫著說:“可湯姆以前不是這個樣子,他很愛吃蔬菜,也愛吃肉汁土豆泥和起司通心粉。現在除了肉類以外,他什么都不碰。”

醫生再次打開病歷表,指著上面的字母和數字說:“現代醫學是非常精準的科學,史迪威太太,您兒子的身體非常健康,所有讀數都在正常范圍之內,他的體能比同年齡段的大多數孩子要好得多。唯一的問題是右肩三角肌拉傷,揮棒動作導致的職業病——相比那些渾身零件都已經破破爛爛的職業選手來說,這根本不值一提。”

“好吧,謝謝。”史迪威太太站起來同醫生握手,走出了辦公室。外面的高中棒球明星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他揮舞著拳頭嚷著:“我就要錯過晚間練習了!快點,晚高峰就要來了,我可不想堵在路上!”

“走吧。醫生說你一切正常。”女人拎起兒子的棒球包。

“我早說過。”湯姆·史迪威煩躁地走在前面,“對了,路過135街的時候停一下,我去買一桶雞塊。”

“你以前總說那是貧窮的黑人才吃的食物啊。”

“……隨便啦。”

同一天 23:50

沙龍的幾位成員同時收到了顧鐵發來的一封電子郵件:

“To 同志們:

我最近一直在考慮人吃人的法律問題。吃人這件事本身犯了侮辱尸體罪,可如果為了生存不得不吃人,則可應用《刑法》第二十一條的緊急避險原則:‘為了使國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財產和其他權利免受正在發生的危險,不得已采取的緊急避險行為,造成損害的,不負刑事責任。’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不親手殺死別人(中國也沒有對見死不救量刑的法律條款),被迫吃人就是無罪的。我不是法律專家,只想問問其他國家的情況是不是類似?這大概是個挺有意思的話題。

附上一本很有價值的專著《中國古代食人考》,里面或許有青銅盒子的線索。

——顧鐵

P.S.今天是中國的農歷新年,最近大魚大肉吃多了肚子真難受,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祝大家都好胃口。”

2015年4月1日 20:44

日本橫濱京濱工業區A6道“山吉”進出口株式會社

淺田剛剛結束為期一個月的工作,回到橫濱。他按照慣例在離公司兩公里外的地方下車,確認沒有受到跟蹤,繞了幾個彎回到那棟陳舊的三層小樓,掏出鑰匙開鎖,將卷閘門拉開一條縫,鉆了進去。

門前街燈將一束光投向屋內,照亮一雙高高蹺起在辦公桌上的腳。淺田放下行李箱,轉回身關閉卷閘門,讓自己和不速之客同時陷入黑暗當中。“我不喜歡這樣。”他的聲音沉悶地響起,“出去。”

“我也不喜歡,但誰讓你手機不開機呢。”坐在桌后的人說,“停電兩天了,你冰箱里的菜都開始發臭啦,瞧瞧你的電費賬單,從去年六月份起就沒交過一分錢,攢錢留著干嗎用啊?老兄。”

“出去。”日本人的聲音換了一個方位。

椅子挪動聲傳來,桌后的男人站了起來,“我只想跟你聊聊而已,雖然這樣不太符合沙龍的規章制度,可誰讓我沒什么朋友呢。”他說著話,發現一個紅點出現在自己胸口部位,隔著衣服灼得心臟怦怦直跳。

“出去。”淺田第三遍重復道,語氣聽起來,他不想再重復第四遍了。

啪嗒。突然一朵小火苗亮起,一次性打火機的火焰照亮了顧鐵揚著眉的臉,“原來你真是個殺手啊。我會自己滾出去的,可走之前,我必須問你一個問題……你餓不餓?”

這問題顯然出乎日本人的意料。沉默了一會兒,陰影中走出淺田高瘦的身影,他手腕一轉,手槍無聲地消失在袖管里。“吃完東西,然后出去。”丟下一句話,他拎起行李箱轉身登上樓梯。

三支蠟燭的光填滿屋子,這棟樓的二層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家具,兩人盤腿坐在地板上,每人面前擺著一份單兵作戰口糧。

在等待口糧自加熱的時間里,顧鐵說:“我知道咱們兩人沒有多深的交情,不過能坦率地把老巢的地址告訴我,就當是你相信我的證明吧。淺田,我的身體出問題了,從幾個月前開始的。問題就是——米飯和面條再也填不飽我的肚子,只有肉才能解渴。宣武醫院消化科主任醫師給我做過檢查,結論是缺乏必要消化酶導致的異食癥。他開了幾瓶藥給我,讓我每頓飯前服用一片,過段時間再去檢查。”顧鐵從兜里掏出一個小藥瓶放在地板上,“復方消化酶:含胃蛋白酶、木瓜酶、淀粉酶、熊去氧膽酸,用于食欲缺乏、消化不良等癥。藥效起初非常好,我又能吃大碗的炸醬面,大口大口嚼黃瓜了,每天三次,每次一片,藥效持續了一個禮拜。”

作戰口糧開始冒出白煙,淺田沉默地拆開咖啡包,倒入一次性茶杯。

顧鐵嘆息道:“那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吃了盤外賣的炒餅。幾分鐘后,我開始噴射狀嘔吐,像個灑水機一樣把整張辦公桌澆了個遍。之后情況就更嚴重了,與肉類無關的物質不能與胃相容,加大用藥量的話能暫時控制這種情況,可只能維持很短一段時間——這是個不斷下降的螺旋。”他平伸雙手,藥片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現在再多的消化酶也不起作用了,我只能吃肉,大量吃肉,遠超過身體需要量的紅肉。”

日本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顧鐵露出苦笑,“我沒有再去醫院,因為這不是什么異食癥。我被感染了,淺田,被那盒子里的東西感染了!而你就算沒有親身參與開啟盒子的過程,也與盒子處于同一個房間之內,面對同樣的感染源……如果沒猜錯的話,你也早就不能進食谷物和蔬菜了,對吧,老兄?”

口糧加熱好了,紅酒牛肉燴飯散發出誘人的香氣,日本人用叉子鏟起米飯送進口中咀嚼著,一邊說:“不,我很好。我說過不要打開盒子。我根本就不該把那盒子帶到沙龍,更不該當眾拿出來。”

顧鐵三口兩口把牛肉吃完,然后用自己包里的牛肉干補充能量,“你是個嘴硬的家伙……不承認也沒關系。我想問的是:你認為是誰開啟了最內層的青銅盒子?紅木盒子是安全的,青銅盒子才是感染源,我認為是在農場斷電的半分鐘內,有人用重物敲裂了青銅盒,把里面的東西取了出來,造成我們幾人的連帶感染。”

“不是我。”淺田冷淡地回答,繼續吃著米飯,“或許是你,或許是芬蘭人,又或者是祖爾。我不關心。吃完你就趕緊出去,我不想被你傳染。”

中國人咧嘴笑了,“你這么謹慎的人,怎么可能聽說我身患傳染病的消息而無動于衷?唯一的解釋,就是你也得了一樣的病……別鬧別扭了,事情比你想象得嚴重得多,這可不是什么玩笑!”

淺田吃光盒里的飯,喝完咖啡,把垃圾裝進紙袋,站起來說:“好了,話說完了,走吧。”他沒再給顧鐵說話的機會,用瘦長的雙臂推搡著顧鐵下樓,直到把客人送出門外。“路口右轉,便利店門口有一輛豐田花冠,車鑰匙在右后輪胎上面放著,開著去機場,然后飛回中國去。”他說,“再見。”

卷閘門轟隆隆關閉。顧鐵站在街燈下,望著一片漆黑的小樓,沒有離開。五分鐘后,他繞到樓房后面,攀著排水管爬到二層,敲敲玻璃窗,“喂,接下來討論點有建設性意義的話題吧,老兄。”

黑暗的房間中央,孤獨男人的身體如蝦米般蜷縮。

同一天 21:25

南非開普敦維多利亞港桌灣酒店Vista酒吧

“先生。”侍應生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黑衣人身后,用手捂住無繩電話的話筒,低聲道,“來自美國的電話,先生,您要接聽嗎?對方沒有表明身份,說有重要的事情必須找到您。”

男人愣了一下,“我知道了,謝謝。”他遞出一張紙幣換來電話機,目送侍應生鞠躬離去,“是美國CDC的人嗎?我已經辭職了,請不要來打擾我,病毒實驗室與我沒有任何關系。我會馬上離開南非,消失在你們的情報圈外,就這樣,再見。”

“不。我是祖爾·科曼徹。”聽筒里傳來中年女性的聲音,“我必須同你談談。回房間用Skype聯系,電話不安全。”

“祖爾?”黑衣人顯得很意外,他摘下墨鏡,湛藍的眼睛望著阿爾弗萊德碼頭的點點白帆。“你怎么找到我的?我是用假護照出境的,處處謹慎,沒有留下任何電子指紋。除了該死的醫藥間諜之外,沒人能跟在我身后。”

女人嚴厲地說:“開普敦大學是社會人類學的學術中心,南非是我的大本營,拉爾森!”

芬蘭人嘆息道:“大學教授的情報網嗎?我給你五分鐘時間,就在這里說吧,用不著什么網絡電話。”

“是你放出了匣子里的東西!就是你!”祖爾叫了起來,“我出現了嚴重的癥狀,那不是幻覺,我被感染了!……顧鐵和淺田并不了解你,只有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從我們認識的那一天起,你就總在念叨那些瘋狂的念頭,安德魯·拉爾森,你根本不愛別人,也不愛你自己,你只愛顯微鏡里的那些小東西!你取出匣子里的東西,將它們——無論那是病毒還是別的什么玩意兒——散播到每一個地方。你想讓整個人類滅絕,瘋子!”

男人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龍舌蘭日出”雞尾酒。糖漿、酒精、水,除了肉類之外,這是消化系統所能接納的極限了。“讓人類滅絕?你從何處得來這么荒謬的結論?”他舔舔嘴唇,“我最近是在周游世界,追尋洋流和大氣環流的路線,印證之前的一些設想而已。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制造人類,讓他們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所有的爬蟲,我尊重人類的存在,正如我信仰上帝本身。”

“閉嘴,你的話令我惡心。”祖爾說,“聽著,我已經提取了自己的體液樣本交給我的助手,只要撥出一個號碼,他會立刻聯絡CDC、國土安全部和FBI,幾個小時后他們就會找出病原體,把你的名字加入全球通緝的黑名單!用不了半天時間,從航空母艦上起飛的X48無人機就會把你轟成一團碎肉!”

“可你沒有那么做。”

“尚未那么做。但現在我的手指就放在電話的呼叫鍵上,拉爾森。”

“我猜是多年的友誼拯救了我,對嗎?”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整四個月。征兆一出現,我就斷絕與外界的聯系,以染病為由閉門不出。我每天測量自己的生命體征,記錄身體的微小變化,懷著恐懼和僥幸默默等待。我變成了食肉動物,過著‘五月花’號到達北美大陸之前美洲部落祖先們的生活。有一天我突然發現生肉比熟肉更加美味,我懷著愉快的心情吃下了兩磅淌血的牛肉,然后睡了個午覺。醒來之后我在浴室看到自己嘴角的血液,整個人突然崩潰了,要知道在此之前,我當了整整二十年的素食主義者,就連人造肉漢堡包都未曾碰過一下……沒錯,這就是盒子里的瘟疫,令人類變成食人狂的傳染病!疾病在古代缺乏肉食補充的情況下爆發,一定會令人類陷入彼此相食的瘋狂狀態,饑餓感會奪取人的理智……我只嘗試過三天不進食,就在無意識中咬掉了自己的左手小拇指。”

芬蘭人平靜地說:“可你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不是嗎?”

祖爾說:“不,我不好。充足的肉類供給能延緩疾病進程,但一切正在變得更糟,我用顯微鏡在嘔吐物中找到了病原體——那比想象中簡單得多,根本用不著電子顯微鏡,致病的是一種微米級的生物體,用普通光學顯微鏡就能看到。我不是專家,分不清這是阿米巴原蟲、細菌還是別的什么東西,可這些該死的蟲子在游動,一刻不停地游動……”

“祖爾,”男人突然打斷了她的話,“你是人類學家。人類學是什么?”

“是從生物和文化的角度來研究人類的學科。我沒有玩問答游戲的心情!”

“那么,人類是什么?”

“……智慧生物。文明的創造者。社會組成者。”

“分類學意義上呢?”

“……動物界脊索動物門脊椎動物亞門哺乳綱……”

安德魯·拉爾森在南非的燦爛陽光下瞇起眼睛,“沒錯,目前已知的物種數量共約兩百萬,未知物種數量可能是這個值的十倍,僅從動物界來說,人類只是靈長目下面一個微不足道的科屬,一百五十萬種分之一。遍布整個星球的人類在分類學意義上不過是末梢的一個節點,渺小得不值一提。”

“你想表達什么?”祖爾的聲音明顯在顫抖,不知是在壓抑憤怒,還是在掩飾恐懼,“人類是生態圈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你、我、他,七十億人構成了現在的世界!”

“那是因為其他物種沒有獲得同等的機會。自然選擇還是上帝造人,這話題俗不可耐,我只相信物種存在的機會性。設想,如果人類徹底消失,地球會變成什么樣子?”拉爾森提出問題,然后自己作出回答,“仍然是我們熟知的地球,或許會稍微冷一點、綠一點而已。不僅如此,借用BBC大衛·阿騰保爵士的話:‘如果一夜之間所有的脊椎動物從地球上消失,世界仍會安然無恙。’構成陸地生態系統的不是高度進化的脊椎動物,而是低等的無脊椎動物、植物和微生物。”

“……你到底在說什么?”

“一個假設。令人類極度衰弱、給予其他生物平等機會的假設。我已經思索多年,感謝淺田帶來的魔盒,那里面藏著的并非瘟疫,那并非顧鐵設想的生化武器。那里面裝的,是遠古的遺產,留給世界的希望。”

拉爾森的手機響了起來,那是一條來自莫桑比克國家科學中心的水文分析報告。男人滑動屏幕,在贊比西河入海口處采集水樣的分析結果中找到一個不起眼的參數,他的眼中泛起了滿意的光彩。他在尼羅河、剛果河、尼日爾河與贊比西河四大流域的種子投放都已順利完成,加上季風與洋流的復合作用,整個非洲大陸已被充分覆蓋,包括最干旱的撒哈拉地區。

“我要撥通電話了。”印第安女人說,“就現在。”

“不,再給我一點兒時間吧,我還有最后一個地方要去,飛機就快起飛了。”安德魯·拉爾森站了起來,“祖爾,這也是你最后的人類學研究課題。當你注定很快死去,而任何一個決定都可能影響整個世界未來的時候,人類趨于作出怎樣的判斷?先天的惡意與后天養成的社會責任感哪個比較強大?把原罪和自我救贖放上天平,又是哪一邊比較沉重?思考一下吧,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來完成這前所未有的課題。”

“你說服不了我。”在華盛頓的宅邸中,坐在來自世界各地的民俗工藝品當中,渾身浮腫的女性人類學家用力咀嚼著生馬肉,咬牙切齒地說。

“我們總是說謊。”北歐人掛斷了電話。

同一天 21:45

美國紐約斯特里國王學校體育場

棒球賽進入第八局,斯特里國王高中目前落后兩分,湯姆·史迪威坐在休息席上,用帽檐遮住自己的臉。連續七場無安打,這對高中球隊王牌打者來說是難以置信的糟糕成績,湯姆的電子郵箱塞滿了恐嚇信,女孩們對他視而不見,除了父母之外,沒人再為他加油叫好。

兩人出局,三壘滿員,被寄予厚望的強打者拎著球棒走向打擊位,體育場響起熱烈的歡呼聲。投手擲出一個速度很快的直球,打者揮棒,清脆的打擊聲傳來,棒球高高飛向電子記分板。“全壘打!全壘打!”觀眾席沸騰了,“國王萬歲!”

湯姆豎起耳朵。在嘈雜聲中有人叫嚷著:“讓軟蛋湯姆·史迪威去死!沒了他我們一樣能贏得冠軍!”

湯姆摘下棒球帽。他的眼睛布滿血絲,體型明顯消瘦下去,腹部卻鼓鼓囊囊撐起棒球服。饑餓感如煉獄的火炙烤著他的靈魂,他被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痛苦折磨了太久,終于到了爆發的時刻。

他踩著長凳爬上觀眾席,在驚呼聲中撲進人群,抓住那個咒罵自己的男孩,張開嘴巴,一口狠狠咬在對方脖頸上!

熱乎乎的血液充滿口腔,湯姆咕咚咕咚咽下甘美的血漿,用力撕扯肌肉。人類沒有撕裂肉類用的犬齒,他花了很大力氣才切下一整塊肉,匆匆咀嚼后吞進腹中。滑膩而柔韌的觸感沿著食道一路向下,胃部傳來欣喜的悸動,湯姆開始后悔為什么沒有早這么做。這感覺太棒了!還不滿足,還要更多!更多!

攝影機將行兇畫面準確捕捉,兩千五百名觀眾從體育場的大屏幕上看到了湯姆咬死男孩的一幕。史迪威太太坐在那兒,不能動彈,不能說話,史迪威先生站了起來,逆著驚惶四散的人潮向自己的兒子走去,手伸進外衣,死死握住了柯爾特手槍的槍柄。

嘎嘣!半顆門牙被堅硬的頸椎硌斷,湯姆抬起頭來,吐出沾血的牙齒。這一刻,他覺得需要向父親和母親解釋點兒什么,主導自己身體的并不是名為湯姆·史迪威的十二年級學生,而是幾個月前機場那位怪人所施加的詛咒。但他什么也沒說出來,原始的掠食沖動強迫他俯下身子,張開血淋淋的嘴巴。

2015年4月3日 09:06

印度加爾各答市索納加其貧民窟

安德魯·拉爾森停下腳步,立刻被幾十個光腳的孩子圍在中間。“先生,行行好吧。”這是孩子們唯一會說的英語,他們用臟兮兮的手拽著芬蘭人的衣角,翻著他的衣兜,解開他的鞋帶以防他逃跑。警察剛剛離開,他們曾再三告誡這位游客不要拿出任何一個銅板,找一根木棍當自衛武器,快速通過最混亂的棚戶區。拉爾森卻向最混亂的街巷走去,直到被乞討者包圍,再也挪不動步子。

他丟出兜里所有的零錢,在人群中引起短暫的混亂,可乞討者們并未滿意,越來越多的人圍攏過來,裸著身體的孩子、枯瘦的吸毒者、年老的妓女。索納加其棚戶區有數十萬人口,其中包括一萬兩千名未成年的性工作者,這些女孩用不足兩美元的日薪養活著她們的男友、母親和孩子。低矮磚房間用木板互相連接,破敗的遮雨棚覆蓋天空,人們像昆蟲一樣在建筑物的縫隙中生活,無數惡臭而黑暗的小巷織成龐大的蛛網。“來玩玩兒吧,先生。”女孩們用厚厚的粉底掩蓋年齡,她們躲避著遮陽棚縫隙里的陽光,如影子一樣在門背后發出邀請,“只要一美元。”

拉爾森掃視四周。一位膚色漆黑的老人倒斃在路旁,他手指的方向是一棟象牙白的二層建筑,“仁愛傳教會——垂死者之家”——白色拱門上如此寫道,可大門緊閉著,掛著冷冷的鎖。

芬蘭人喃喃自語:“八十年前,一個阿爾巴尼亞人來到加爾各答,以自由修女的身份幫助有需要的窮困者,她工作了整整六十年,救助了無數被霍亂、麻風病和戰亂所迫害的垂死者,在一百多個國家留下了四千名修會修女,還有超過十萬名義工。她是個偉大的人,可她改變了什么?”

一個孩子用小刀割斷帶子搶走了他的背包,但沒等沖出人群,他就被打倒在地,失去了剛剛到手的戰利品。“什么都沒有改變。人類不會改變,永不改變。”拉爾森取出一個銀色盒子,彈開盒蓋,將一團淡黃色的原生質拋向空中。灰霧被風吹散,就算這閉塞而黑暗的貧民窟深處,也總有外面世界的風吹來。

春季季風將會吹遍整個加爾各答,乃至恒河三角洲。這是布置在南亞次大陸的最后一粒種子。

同一天 09:31

美國佐治亞州亞特蘭大CDC總部NCID國家傳染病中心

“已經確認了,這不是玩笑。”CDC中心主任曼根海姆博士對著攝像頭說,“恐怕我有個非常糟的消息要公布。你們必須馬上控制體液樣品的提供者,我們從糞便樣品中提取出了致命的傳染源。”

“正在做。”對方簡短地回應道,“有多糟?”

“正式報告還沒有出來,但已經糟到必須把總統先生從床上叫起來。糟透了!”曼根海姆博士猶豫了一下,點擊鼠標發出一份文件,“實際上,剛才我發現全美報告的類似事件已經有二百二十起,提取的樣本數很多,可我們傳染病實驗室的系統沒有把同類樣本歸檔,反而將報告的重要性降到最低,拖延我們發現病原體的時間……拉爾森——這個人是我們新傳染病實驗室的負責人,實驗室建設已經完成,他應該在CDC進行一年半的調整觀察,可幾個月前他突然辭職了。是他對系統做了手腳,這一定是有關聯的。”

對方沉默了幾秒鐘,看來是在閱讀檔案,“安德魯·拉爾森,我們正在調查這個人。博士,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事情糟到什么地步了?總統已經被電話吵醒,半個小時后他會在白宮聽取簡報。”

CDC主任摘下眼鏡丟在桌上,“直徑三微米,單細胞結構,有八根游動鞭毛。我們發現的是一種孢子,準確地說,一種真菌孢子。需要解釋嗎?孢子是真菌的繁殖器官,由菌絲分裂而成。真菌有寄生和腐生兩種形態,我們發現的真菌會寄生于人體消化器官內部,一旦這些孢子進入消化道,就沒有什么能阻止它們在胃和腸道中分裂繁殖。”

“真菌?”對面的人頓了頓,“危害呢?”

“還不清楚。樣本中沒有明確病變征兆,我相信你的樣本提供者一定還活著。我不清楚真菌到底想做什么,或許它們能像消化菌一樣與人類達成共生?”

“可你說‘糟透了’。”

“是的,基于三點判斷。第一,這是全新的物種,從未在人類視野中出現過的消化系統寄生真菌;第二,這種孢子(以及在糞便中提取到的少量菌體)幾乎不可能被現有手段殺死,它們對紫外線和X射線免疫,對甲醛、石碳酸、過氧乙酸等化學消毒劑高度抵抗,常用的伊曲康唑等三唑類抗真菌劑、特比萘芬等丙烯胺類藥物的藥效都不明顯。我們懷疑新真菌及孢子的細胞膜磷脂雙分子層具有特殊的物理結構,能夠抵抗藥劑及消毒劑的通透。目前唯一有效的殺滅途徑是一百二十度以上的高溫長時間作用,不過這只對孢子起作用,長在消化道內壁的真菌顯然不能這樣消滅。”

“繼續說,博士。”

“第三點,也是讓人絕望的一點。”說到這里,曼根海姆博士吸了一口氣,組織一下語言,“剛才我讓新傳染病實驗室的幾名研究員做了自身抽檢,所有人都檢驗出真菌感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實驗室是P4級別的,全球生物安全最高級別的實驗室,我們的負壓、過濾、隔離和消毒系統是最頂尖的,我敢肯定管理方面沒有任何疏漏,樣本不可能泄漏,外面的東西也不可能進來……沒錯,這證明我們所有人早已被真菌感染,只是它們沒有表現出明顯癥狀,所以沒人注意到而已。”

“你是說,整個CDC的人都被傳染了?”

“不,是整個亞特蘭大,整個佐治亞州,整個美國,整個世界。”博士說,“叫總統起床,讓所有人做個糞便檢測吧,到時候你就會明白什么叫‘糟透了’。”

同一天 09:45

美國紐約長老會醫院心臟外科手術室

醫生關掉體外循環機,正式宣告湯姆·史迪威的死亡。

棒球場慘劇發生時,湯姆被其父親的大口徑手槍射出的子彈擊中心臟,倒在另一個孩子的尸體上。他被送入醫院時并沒有咽氣,子彈擦傷心臟,打穿橫膈膜后墜入腹腔,盡管傷勢很重,經驗豐富的長老會醫院心臟外科醫生們還是有信心保住他的性命,起碼支撐到人工心臟準備完成。心臟瓣膜修復手術進行得很順利,當醫生們準備切開湯姆的腹腔取出子彈時,某些不尋常的現象使他們停了下來。

“……告訴我并不是我眼花了,埃德。”

“你沒有眼花,醫生。這鬼玩意兒……是他的食道、胃和小腸。”

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是怪異的明黃色人體組織,就像醫療教學中用到的解剖模型一樣,湯姆·史迪威的消化系統被鮮艷的黃色標示出來。“從沒見過這樣的病例。”主刀醫生說,用手捧起一截小腸,不同于健康器官,手中的腸子有一種怪異的橡皮質感,仿佛有人把洗車用的黃色橡膠軟管胡亂塞進了男孩的腹腔。

“這里有一處傷口,子彈看來鉆進去了,醫生。”第一助手指著胃壁提醒道。

“這可能不是個好主意。”醫生猶豫了幾秒鐘,“用襯墊把胃墊起來,我要從傷口切開,準備引流,別讓里面的東西流進腹腔。”

手術刀在小小的傷口上做出十字切割,幾乎同一時刻,一股黏糊糊的黃色流質猛地將子彈頭推了出來,就算戴著口罩也能聞到四溢的惡臭,“上帝!”醫生后退一步,摘下手術放大鏡,“你們看到切面了嗎?他已經完全沒有正常的胃壁組織了,有種東西侵蝕了整個消化系統!這孩子是怎么活到現在的?手術暫停,準備縫合!埃德,去叫消化內科的樸教授來,現在!”

消化科主任匆匆趕來。在他的要求下,醫生切下一小塊胃壁樣本,然后進行胸腹縫合。樸教授通過儀器做了簡單觀察,然后宣布這可能是一種罕見的真菌病,因為布滿消化系統的東西是真菌的菌體,無數菌絲刺入消化器官內壁,向器官內部伸展,現在病人的整個消化道成為了真菌的營養體,他吞下的每一克食物都要先被寄生者享用。

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之后,醫院立刻通知CDC,并將湯姆·史迪威移入傳染病觀察室。這時湯姆的生命體征正在急劇惡化,仿佛觸動了某種防衛機制,真菌的活動加劇了,棒球手的心跳、血壓、激素水平和血含氧量出現大幅度波動,短短幾個小時后,他的心臟、肝與腎臟都陷入衰竭,不得不以循環機維持生命。

當CDC將整個樓層完全封鎖時,湯姆·史迪威的腦波消失了。

他是第一個犧牲者。

2015年4月3日 09:06

美國內華達州提卡布山谷

“貝爾”407直升機從內華達戈壁上空飛過,炙熱太陽下飛機的投影在仙人掌和月見草之間快速穿行。“科曼徹博士!”坐在副駕駛席的銀發男人回頭喊,“狀況怎么樣?能堅持住嗎?”

“還沒死。”祖爾·科曼徹回答道,衰弱的聲音沒能穿透防化服面罩,她隨即意識到無線電沒有開,于是舉起右手大拇指作為回應。這簡單的動作耗去了她大半力氣。

“還有五分鐘就到了,讓伙計們準備好。”銀發男人敲敲無線電麥克風。

“進入目視距離,中校。”直升機駕駛員指向前方,“與衛星圖片一致,主建筑物只有一棟。”

“按計劃來,當心防空火力。”

稀疏的鐵絲網圈起一百五十英畝的土地,除了滿地的風滾草以外,這個荒涼的農場看不到什么像樣的植物。紅色屋頂的主宅與車庫、谷倉連成一體,坐落在雜亂無章的車轍輻射線中央,隨著直升機高度下降,地面的雜草倒伏下來,瓦片噼啪作響。

四架CH-47“奇努克”直升機懸停在十五米高度,身穿橙色防化服的突擊隊員沿滑降繩進行快速機降,將屋子四周包圍起來。“貝爾”直升機緩緩降落在正門前,銀發男人摘掉耳機,扣上防化服面罩,躍出機艙。后艙門開啟,祖爾乘坐電動輪椅駛出,臃腫的A級防化服讓她牢牢卡在輪椅里面,能動彈的只有兩只手臂。

“你確定要這么做?”男人說。

“這屋子的地下室是一個迷宮,除了我們四個,沒人能摸清所有機關。”祖爾的輪椅咯咯碾過沙礫,“我相信他正躲在地下室深處研究那種致命病毒。讓我帶路是最好的選擇。”

男人做了個手勢,突擊隊員擴大了包圍圈,CDC特勤小組點燃氣囊彈,嘭!水桶大小的彈丸被拋上天空,向四周灑出三百枚鋼針彈,隨著鋼針啪啪釘入地面,一頂覆蓋整座建筑物的高密度聚酯薄膜帳篷建立起來了。特勤小組在氣囊正面制造出一個拉鏈拱門,兩名士兵抬著破拆器材鉆進帳篷,將沖擊槌的兩腳架釘入地面。砰!第一次沖擊就將那扇厚重的紅橡木大門撞得四分五裂,士兵向屋內拋入幾枚震爆彈,然后把UAV涵道風扇微型無人機送進門內。

“其實我有鑰匙。”祖爾小聲說。

嗡嗡作響的無人機在起居室上空盤旋,震爆彈的聲光平息之后,屋內的光電/紅外感應畫面出現在指揮系統上,一個三維戰場模型正在被建立。投影式頭盔內壁出現代表安全的綠色信號,“走。”銀發男人手持沖鋒槍鉆進屋門,祖爾操縱輪椅跟在后面,四個戰術小隊魚貫而入,膠底軍靴悄無聲息地踩過地板。

繞過沙發、餐桌和吧臺向樓梯前進途中,祖爾說:“讓我走前面,中校。你不認識路。”

男人向身后打個手勢,放慢了腳步。人類學家將輪椅駛到樓梯前,拉著扶手撐起身子,笨拙地邁步下樓。樓道里的壁燈亮著,“千萬別啟動那什么炸彈。”她一邊艱難地挪動木柱子一樣的腿,一邊囑咐,“那會毀掉所有的資料。你們需要那些資料。”

中校在無線電里說:“……看來無線電靜默是沒用了,博士。突擊前破壞建筑物的供電系統,這是標準程序,對于這種擁有獨立供電設備的房屋,我們不得不準備定向EMP沖擊炸彈。在明確情況之前,我不會發動EMP攻擊的,畢竟那對我們的電子設備也是致命打擊。”

“那么,謝謝?”

祖爾喘著粗氣踏下最后一級臺階。在身后的士兵轉過螺旋形樓梯之前,她有十秒鐘不受監視的時間,可這并不夠,“……小心!”她隔著厚厚的手套抓起旁邊的一個金屬罐子向樓梯丟去,來自中國的茶葉罐叮叮當當反彈著亂滾。她幾乎能想象到中校和突擊隊員們動作突然靜止的滑稽樣子。

壓縮空氣閥門嗤嗤響著,祖爾向第三實驗室走去。

同一天 09:10

芬蘭赫爾辛基

不足四十平方米的房間里堆滿了實驗設備,除了燒杯和燒瓶之外,淺田叫不出任何一樣東西的名字。他熟悉的是手中的瓦爾特P22手槍,點二二口徑,短螺紋槍管,Silencerco牌的消聲器。這支手槍射出的子彈只能在眉心開一個洞,打不穿后腦的頭蓋骨,淺田最中意的就是這一點:翻滾的子彈能把腦子攪成一鍋雜碎粥,而傷口最多淌幾滴血而已,又干凈又高效。

不過他從來沒有沖著朋友的腦門開過槍——如果他可以把眼前的人稱作朋友的話。淺田是個不善交際、沉默寡言的家伙,長久以來唯一的消遣就是做完殺人買賣之后,回到橫濱港的一家芬蘭浴去洗個澡,趁著身體暖和,去臨街的小館吃老板娘煮的蘿卜、炸豆腐和魚板,喝三杯燒酒,然后回家躺在冷冰冰的木地板上睡覺。顧鐵成立的沙龍對他來說是個非常奇特的存在,他害怕每年一次的面對面談話,又對那種疏遠而親密的關系有所憧憬,甚至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了大家——盡管沒人相信。

“下一槍打準一點。”安德魯·拉爾森抱怨道。他捂著肩膀坐在地上,指縫里汩汩冒出鮮血,“原來你真是殺手,真讓人意外。是誰派你來的?”

淺田沉默地望著對方,手槍的照門準星重合在北歐人的眉間。他再次猶豫了,這對殺手來說顯然是個極大的錯誤。想了想,他說:“是顧鐵。他說必須殺掉你。那種病毒……已經被你散布到全世界了吧。我和他的身體都不行了。”

拉爾森望著他,“那不是病毒,是真菌。病毒只能算一串基因而已,真菌才是完整的生物,淺田。沒錯,是我打破了青銅盒子,把里面的東西拿了出來,那時候我們四人都被最初的孢子感染了……想看看它的模樣嗎?”他把身體挪動了幾厘米,肩膀一撞桌子,一個透明樹脂球掉了下來。

淺田戒備地望著那東西。封存在樹脂里面的是一塊黃色的生物組織,厚度約兩厘米,像一牙比薩餅的形狀,湊近觀察,能看到組織表面生滿極纖細的絨毛。“這就是中國明代被封存進盒子的東西,一塊被寄生后長滿菌絲的胃,人的胃。”拉爾森靠在桌子上,胸部起伏,“當時我在黑暗中沒來得及細看,順手把它塞進衣兜,第二天回到亞特蘭大的CDC實驗室之后才拿出來研究。我有了驚人的發現。1622年的真菌孢子至今仍保持著活性,它們以一種完全脫水的無生命狀態度過五百年歲月,然后在適合的溫度濕度條件下復蘇。它們寄生在人的消化道,幾乎不可能被殺死。它們會改造人類的腸胃,生出無數菌絲結成菌毯,吸收人類吞下的水和蛋白質作為養分,分裂釋放出孢子……”

淺田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想聽。我殺死別人是為了報酬,一份報酬,一條生命,這是必須遵守的游戲規則。你呢?”

“我快說到了。”芬蘭人說,“真菌需要大量的蛋白質,所以它們寄生的第一步就是改造人體腸胃的消化酶。人的消化液中有許多種消化酶,每種酶都是專一的,只催化另一種化學反應,比如淀粉酶促進淀粉和糖原水解,脂肪酶分解脂肪,蛋白酶分解蛋白質。真菌改變粘膜細胞使其分泌的蛋白水解酶變質,極大地加強了蛋白酶的活性。你知道,酶本身就是一種蛋白質,變質的蛋白酶會將其他種類的消化酶全部分解,導致消化系統內只剩下一種酶存在。這種變化體現在人身上,表現為對肉類的強烈渴求,因為淀粉、脂肪類食物無法被分解,只有肉能夠被腸胃(應該說腸胃中的寄生真菌)分解吸收。這就是我們饑餓感的來源,人類從雜食動物變成了食肉動物……這本應是上帝的工作吧。”

這時,電話震動的嗡嗡聲響起。兩個人對視一眼,日本人垂下槍口,默默地地摸出手機按下通話鍵。

“喂,拉爾森還活著吧,我想跟他說幾句話。”顧鐵說,“給我視頻對話模式吧。”

淺田把手機轉個方向,屏幕上出現了一個黑發男人的形象。“顧鐵,”芬蘭人虛弱地抬起右手打招呼,“你好嗎?”

“好個屁!”中國人毫不客氣地說,“半死不活的,餓得想吃人。我昨天一頓吃下了兩斤半豬五花肉,生的,吃得越多越餓。黃豆、豆腐、面筋……植物蛋白一點兒用都沒有,看來肚子里寄生的玩意兒對動物蛋白情有獨鐘啊。”

拉爾森回答道:“沒錯,真菌需要的是動物蛋白質,我猜可能與免疫球蛋白和賴氨酸含量有關,不過沒有做相關實驗。你我所經歷的只是一個階段而已,當真菌菌絲體徹底成熟,人類就不會再有饑餓感了。”

顧鐵啐道:“呸,廢話,死了還知道餓啊!距離最后階段還有多少時間?”

“因人而異,如果營養補充充分的話,成熟期會推遲一些。最多還有三四個月吧。”拉爾森說,“當整個消化道被成熟菌體侵占,人會死去,孢子則通過體腔飛散出來,完成真菌的生殖過程。你看過成熟的菌絲體嗎?非常美麗的金黃色,與這種半成品完全不同。”他手指一松,凝固著人體組織的樹脂球在地上骨碌碌滾動。

顧鐵問:“我身邊的所有人都檢測出了孢子感染。做什么都太晚了,對嗎?”

“很抱歉,是的。”

“跟我說說有關真菌的事情吧。我搞不太懂它的生態。”

“……它其實很單純。第一,它通過孢子傳播,孢子具有很強的環境耐受力,可以在空氣、水和泥土中生存,極難被殺死,一旦進入消化道,它們會在食道、胃和腸中扎根;第二,它制造饑餓感,促使寄主大量進食肉類,分解蛋白質作為養分。孢子的正常生存期是六個月,而菌絲的正常成熟期也在四到六個月之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很有趣:在一個小圈子里(比如古代中國一座被圍困的城,或者日本一個被封閉的村),被感染的人類將會被饑餓感驅使化為食人魔,他們殺死別人,撕開其他人體腔的時候,未完全成熟的真菌會提前完成生殖過程,這時釋放出來的孢子感染力很弱,只要短短幾天就會失去活性;而倘若處在食物充足的環境中,寄主因消化道崩潰而自然死亡,這時菌絲會成長為真正的菌體,釋放出第二種孢子:腐生孢子。可以這么說,寄生孢子是手段,腐生孢子才是目的,這種奇異的真菌有兩種生命形態,藏在人體內部的寄生形態和生存在腐殖體之上的腐生形態,前者微需氧,后者需氧。”

顧鐵皺著眉頭說:“那盒子里的孢子是怎么回事?上百年了啊。”

北歐人眼睛明亮,“這是最有趣的地方,寄生孢子若處于極端環境中,會產生一種我們尚不能理解的變異,或者說進化——孢子會自我脫水,進入無生命狀態,再次接觸到水源和氧氣的時候又恢復活性。這種狀態可能持續數百年甚至上千年,而復活只需要短短幾秒鐘。我最初在紐約散布的是盒子里藏著的原生孢子,而后來通過這種脫水假死制造了大量的新生孢子,兩種孢子從形態到能力上都毫無不同。”

“你制造了大量孢子?用人類做原料?”

“當然。”

“你估計全球人類被寄生孢子感染的比例有多少?”

“接近百分之百。”

“其中有多少人會死去?”

“接近百分之百。”

“也就是說,人類還剩下幾個月時間。這應該夠了,如果全世界的科學研究齒輪啟動,總會找到治療感染的辦法……”

“不。”

拉爾森咳嗽著,“我留給人類的時間,只有十天。你說的幾個月是在肉類供應充足的前提下,可我已經在全球一百二十四處關鍵地點埋下了種子,它們會陸續爆炸釋放孢子,全新的孢子……這些寶貝是我在實驗室里制造出來的,不同于只以人類作為寄主的原生真菌,新孢子會感染一切具有完整消化腔的動物——所有脊椎動物。”

顧鐵沉默了幾秒鐘,“你是說,從天上的鳥到海里的魚到大象猴子青蛙還有豬圈里的豬牧場里的牛羊養雞場里的雞……”

“一旦被感染,雜食與草食的牲畜會開始自相殘殺,人類的肉食供應鏈在幾天之內就會中斷。植物蛋白無法滿足需要,人工肉的技術尚不成熟。顧鐵,現在全球的肉食儲備最多支撐十天,十天后,整個地球將變成……天啟二年的貴陽城。”安德魯·拉爾森平靜地述說著,仿佛談著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這時,日本人突然扣動扳機。

同一天 09:13

美國內華達州提卡布山谷

當突擊隊員進入地下室的時候,祖爾·科曼徹正倚著第三實驗室的門喘氣,“他不在這里。最里面的那扇門,第一實驗室是生化實驗室,他一定在那里。”她伸手指向地下室深處,“中校,我已經解除了警衛系統。這里安全了。”

中校揮揮手,士兵們如幽靈一樣潛入地下室諸多收藏物的陰影里,在外星人標本、大頭嬰兒和風暴武士之間穿行。“你可以出去了,科曼徹博士。”中校說,“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們。”

“我走不動了。再說,我也想親眼看到最后。”人類學家慢慢坐了下來。

突擊隊員們很快到達第一實驗室門前,在鋁合金氣密門鉸鏈處裝上黏性炸藥,插入引爆線路。這時,UVA垂直起降無人機嗡嗡地降下樓梯,開始在地下室中盤旋,頭戴式顯示儀仍然顯示代表安全的綠色信號,這證明無人機的聲光電探測設備并未找到任何潛在危險,例如槍口焰、瞄準鏡反光和激光發射器等。

中校做出手勢,士兵們隱蔽起來,咚!沉悶的爆炸聲響起,沖擊波推倒一排展示架,裝滿福爾馬林的瓶子在地上摔得粉碎。大門轟然倒下,無人機加速沖向爆炸煙霧,機身下部激光致盲武器的保護蓋咔噠彈開。軍靴碾過扭曲變形的金屬門,兩個小隊的士兵跟著無人機進入房間。

“把手放在看得見的地方!”中校通過防護服肩部的揚聲器高喊,“安德魯·拉爾森,放棄抵抗!”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這次行動有點兒太過順利了。走下樓梯的時候,他發誓聽到了什么聲音,可不能確定。如今想來,那應該是機械或電流嗞嗞的噪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這個念頭令他心神不寧,可爆炸煙霧正在散去,士兵已經控制了實驗室,他必須前進。躍出隱蔽處,他快速沖進門內。

無人機懸停在房間中央,用傳感器掃視四周,它的激光脈沖并未發射,因為這房間里并沒有任何需要攻擊的對象。“安全!”突擊隊員回報,“這里沒有人,長官!”

中校愣住了。在頭盔射燈縱橫交錯的光柱里,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塞滿了線圈和管道的狹窄房間,這根本不是什么實驗室。他轉身望向被炸開的大門,厚達十五厘米的門只有薄薄一層鋁合金外殼,里面灌滿了鉛。幾秒鐘后,他猛然轉身叫道:“撤退!控制科曼徹博士!別讓她再碰任何東西!”

然而已經太晚了。那種蜜蜂般的嗡嗡聲越來越響,士兵們扭頭尋找聲音來源,發覺噪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你說得對,安德魯。”祖爾自言自語道,“在知道死期將近的時候,人的行為模式會變得難以預料。文化背景、性別、年齡、教育程度,什么也好……研究了一輩子有關人的問題,卻連自己都看不明白,這感覺真是無力啊……”

一千五百米長的巨蛇首尾相接,在深深的地下將整棟房屋環抱,質譜儀的串列加速器線圈正在全速運轉,銫槍射出的離子被三百萬伏特的電壓差加速,在環形線圈中狂奔。負責供電的大型柴油機轉速已進入紅線區,帶電粒子達到極限速度,正在這時,用以檢修線圈的工作間防輻射門被炸開了。震動使環形真空管出現一絲裂縫,而比爆炸更早到來的,是強大的輻射。

橙色防化服在輻射面前如紙片般無力。人們的晶狀體化為一團熟透的蛋白,內臟被熱量煮沸,五官開始融化。

二十秒后,一場爆炸將農場從內華達的荒原上徹底抹去。

同一天 09:18

芬蘭赫爾辛基

一個彈孔嵌在安德魯·拉爾森的眉心,點二二子彈射入頭顱,男人卻一時尚未死去。血沿著鼻梁流向嘴角,他目視窗子,眼神安靜,聲音低微地念起了詩:

“……假如我變成了一朵金色花,為了好玩,

長在樹的高枝上,笑嘻嘻地在空中搖擺,

又在新葉上跳舞,媽媽,你會認識我么……”

顧鐵說:“沒來得及問他到底為什么。我雖然總想著世界末日的事情,卻從未有過親手毀滅世界的念頭,就算再破再爛,畢竟也是自己的家啊,被無良房地產商強拆就算了,難道住著住著突然掄起大錘亂砸?真是莫名其妙。”

“任務完成了。”淺田松開手指,手槍墜落在地,“我可以休息了嗎?”

“當然。”

日本人捂著腹部,慢慢走向房門。他的腳尖踢到一件東西,透明樹脂球滾向門外,在地板留下一行鮮艷的血跡。推開門,淺田沐浴在芬蘭赫爾辛基的明亮晨光中,越過封凍的山麓,能看到寧靜的城市被波羅的海環抱。幾只燕鷗劃過樹梢,淺田轉回頭,望著樹林中的紅頂小屋,這是安德魯·拉爾森家的老宅,那個男人出生和死去的地方。

兩天前在橫濱的家里,顧鐵對他說:“你這個白癡殺手。明知自己死期將近,還是按部就班過著從前的日子,簡直無聊透頂!我給你一個任務,你要找到那個混賬芬蘭人,問出有關真菌的情報,然后殺死他。”

一天前,祖爾·科曼徹發來一封沒頭沒尾的郵件:“我受到監控,這可能是最后一次同你們接觸了。拉爾森在芬蘭,在完成一切之后,他一定會回到那個地方去。五歲那年,他第一次在那兒完成了真菌培養試驗;二十九歲那年,我們在那兒第一次做愛,也是唯一的一次,是個錯誤,但很美好。我不會讓美國人找到他,用刑逼問他解藥的制作方法,因為開啟魔盒的是我們幾人,審判與被審判的,也應該是我們自身。再見,朋友們。”

一個小時前,淺田敲了敲門,門開了。拉爾森說:“你終于來了,我等了很久,開槍吧,除非你還有什么事情想要知道。”

日本人做了個深呼吸,林間清冷而芬芳的空氣令他內臟的灼痛逐漸平息。

在屋子后面,本來生長著大片鈴蘭花的地方,隆起數十座淺淺的墳塋。一層柔軟的金黃色厚毯覆蓋了大地,閃耀著濕潤光澤的真菌迎著太陽展開菌傘,菌絲垂掛下來,如柔軟絲絨在晨風中輕擺。成熟的孢子被風吹起,越過林巔,投向大海,它們不再是危險的寄生者,而是渴求腐爛原生質的甘美養分、能夠在空氣中茁壯成長的嶄新生命。

同一天 09:30

中國山東省棗莊市一家國營養豬場發生意外,一頭母豬吞吃了剛剛產下的六頭豬崽。母豬產后食崽通常是營養不良造成的,負責調配飼料的幾名職工因此被扣了當月獎金。“操嫩娘!嫩娘!扣老子工資……”養豬人老徐在下班后回到豬舍,用鐵鍬桿子抽打老母豬泄憤,突然被豬一口咬住腳腕。

“放開!狗日的畜生……”老徐揮鍬用力戳向母豬的眼睛,可豬嘴卻并未放松。人類血液和肉的味道對它來說是陌生的,可那毫無疑問,是食物的味道,代表生存的味道。

四百五十斤重的母豬奮力揚起前蹄將老徐撲倒在地,張嘴咬住了他的喉管。與此同時,幸存下來的兩頭小豬開始啃噬人類的手指,用乳牙磨破皮膚,吮吸著甜美的血漿。

同一天 09:44

中國北京中關村華富大廈三十三層的辦公室,顧鐵在鍵盤上敲下最后的休止符。“準備好了。”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從隔壁房間進來開口提醒道,一邊推了推老式玳瑁框眼鏡,“黑市醫生的技術很不錯,不過他可沒做過這種手術。你想好了,可別后悔。”

“知道啦,馬上過去。”顧鐵嚼著肉干擺擺手,站了起來。他的辦公室貼滿了電影海報,天花板的高清投影儀在屏幕上投出一百五十寸畫面,十四只DTS環繞音箱隱藏在四周的墻壁中。他非常喜歡看電影,不過近一段時間以來,他的投影屏幕沒有出現過任何電影片段,復雜的編程軟件已經運行了兩個月時間,到今天終于完成了最后調試。

這就是他為世界所作出的努力。他以旗下基金公司的名義收購了一家業內領先的基因工程公司,親自編制了嶄新的基因圖譜,當項目啟動后,五百個正在培育的人工胚胎將被注入新基因片段——除了顧鐵本人,沒人會知道這件事。

這家公司是世界醫學倫理委員會放松基因調制管制后成立的高級定制企業,面對頂級客戶服務,為富豪進行人工胚胎的基因優化工作。

“你算錯了幾件事情啊,老兄。”望著墻上的一張海報,顧鐵自言自語著,“就算所有脊椎動物都被真菌感染,以浮游生物-肉食性動物為主鏈的海洋生態系統還能工作很長一段時間,魚類蛋白質足夠全世界有錢人活到生命機能的極限;而即使我們想不出治療真菌寄生的法子,也還是能茍延殘喘下去啊,拉爾森,這就是人類。”

投影屏幕上的基因序列表明,五百名富豪之子將成為先天性的無腸人,他們沒有食道、胃和腸,沒有適合真菌寄生的消化道缺氧酸性環境。位于腹部的黏膜是他們獲得營養的途徑,盡管效率低下,又有感染風險,可這些新生兒將對寄生孢子完全免疫。

顧鐵脫去襯衣西褲,換上手術用的藍色開衫,走進隔壁的房間。在巨大無影燈的照耀下,幾名面目模糊的醫生圍在手術臺旁邊,戴玳瑁框眼鏡的人說:“去消毒,我們馬上開始。切下來的東西要怎么處理?”

“留著,種在土里,做個盆景什么的。”顧鐵撇撇嘴。

這將是世界第一例消化道完全摘除手術。他決定將自己的消化系統切除,趕在身體機能崩潰之前,如壁虎斷尾一樣將寄生者拋棄。他可能死在手術臺上,也可能撐過這離奇的手術,在有生之年他不能再吞咽任何東西,只能靠點滴維持身體機能,腸外營養無法長久維持人體運轉。幾年后,他將死于敗血癥與尿毒癥,可在此之前,他能夠見證那些新生嬰兒的第一聲啼哭,看護著他們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慢慢長大。

手術臺硌得后背生疼,涼絲絲的麻醉劑進入血管,“跟著我數數,一,二……”麻醉師的臉在眼前慢慢模糊。顧鐵喃喃道:“大饑之年。彼此相食,倫理崩壞,誰能想到我們的末世是這副模樣……人類建立了文明,又以最不文明的姿態滅亡……幾年之后,這世界會是什么樣子?有多少人還活著?七十億尸體,將開出多少朵金黃色的花?……應該說多少朵金黃色的蘑菇吧,噗,想想還真是好笑……”

“六,七……麻醉完成。”麻醉師說。

同一天 09:59

“你為什么這么做?”

“五歲那年,我妹妹失蹤了。二十天以后,我們在山谷里找到了她,她被埋在厚厚的樹葉里,身上長出五顏六色的蘑菇。非常美麗的蘑菇。生命的形態是平等的,祖爾,盒子里的東西選定了我,這是命運。”

同一天 10:00

“Life finds a way.”

手術臺上的男人突然睜開眼睛,說出了他最愛的電影里的臺詞。

1.本文人物由《星空王座》里的角色客串;

2.可以玩玩《瘟疫公司》,感受一下真菌傳染病的威力。

【責任編輯:劉維佳】

①②均為挪威港口。

③④均為俄羅斯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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