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嘉
中國古代詩歌主要分為兩大類,即抒情詩和敘事詩。受民族文化影響,在文學史上,抒情詩明顯占據主流地位。論及敘事詩,杜甫不得不提。他生于盛唐,歷經安史之亂,見證唐朝由盛轉衰。社會的動蕩對他的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他自覺“以詩紀史”,是當之無愧的“詩史”。杜甫之后,在明清易代的特殊歷史時期,也有很多詩人,用他們的筆寫下了無數的敘事詩,記錄下了一個遽變中的社會。其中,開創了“梅村體”的著名詩人吳梅村當屬個中翹楚。
關于吳梅村的研究,新中國成立前普遍延續清朝學者的看法,新中國成立后則因為他屈節仕清,而鮮少有人涉獵。直至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之后,先是因為姚雪垠先生《論〈圓圓曲〉》而展開對其詩歌紀實性的探討,其后因為學術風潮的變化,普遍偏向將吳梅村詩歌的價值與其“貳臣”的經歷分開評析,肯定其詩歌的文學價值和歷史價值。現在,已有不少學者關注和研究吳梅村的詩歌和明清易代之際的敘事詩。
這里選取一個新的視角,以吳梅村的敘事詩為例,將其內容與歷史資料的記錄相對比,研究明清易代之變在敘事詩中的記錄和反映。敘事詩中的明清易代之變是如何的,相比歷史記錄是否有所變化,這些變化的原因又是什么。對這些問題一步步進行探索,探究敘事詩反映歷史的獨特價值,以求對更多的研究者有所裨益。
明末清初,詩人在“詩史”創作方面取得了很高成就。詩史源于詩人的“史筆”,“史筆作詩”使詩歌具“史體”。詩人對詩歌歷史價值的再認識,促使“以詩紀史”成為詩人自覺的創作理念。因此,中國文人的創作動機之中,表現出對現實政治的強烈關注。通過對歷史史實的記錄和某些罪惡面的揭露,展現出中國文人在國家危亡之際的愛國主義精神和敢為歷史之真的氣魄。尤其是對吳梅村《圓圓曲》等一系列作品的研究,彰顯出這一時期敘事詩的獨特魅力和中國文人所表現出的難能可貴的赤子之心。
一、大歷史觀
甲申年,是明清易代這段歷史上,標志性的一年。這年三月,李自成的軍隊攻陷北京,崇禎帝以身殉國,明朝滅亡。四月,滿清攝政王多爾袞在吳三桂的帶引下大舉入關,在山海關擊敗李自成的軍隊,入駐北京。五月,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稱帝,年號弘光,南明開始。九月,清朝遷都北京。
在這一年之前,明朝還是中原大地上的正統,主旋律是朝廷內部的黨派之爭和明朝軍隊與滿清鐵騎、農民起義軍的對抗。這一年之后,滿清正式入主中原,清廷為了確立自身統治的正統性對百姓實施的各種政策和對各路反清軍民的圍剿,成為了主導。
“揚州三日”“嘉定三屠”“江陰屠城”“剃發令”“易服令”……在比一般朝代更迭更為特殊的“以夷變夏”中,社會急劇動蕩,上至皇親貴族,下到妓女流民,還有大批抉擇不同的知識分子,他們的生活和心理都產生了巨大的變化。而正如趙翼題吳梅村詩曰:“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這一時期的敘事詩空前地繁榮起來,不同立場的詩人更是在他們的詩歌中反映了不同視角下的“明清易代”。
以顧炎武、屈大均、錢澄之、吳嘉紀等為代表的一大批遺民詩人,成為了這一歷史時期獨特的群體。他們沒有選擇殉國,而是選擇了“生”。但是,“嚴夷夏之大防”的思想氣節又使他們不可能出仕清朝。于是,這一大批遺民詩人或隱居山野或閉門寫書,選擇離開政治漩渦來保全自己的氣節。在這些遺民詩人的筆下,明清易代之變是一場血腥的侵略戰爭,他們揭發清兵的暴行,并懷念著逝去的明朝。
以王士禎、朱彝尊、施閏章、宋琬等為代表的則是由明入清的詩人。他們生活的時代已經與明清易代有所距離,清朝慢慢確立了自己的正統地位,很多漢人知識分子出仕為官。這些詩人已經很少提及明清易代之變,他們更關心的是現實生活和民生疾苦。
以錢謙益、吳偉業為代表的則是清朝建立后失節的“貳臣”。以吳偉業為例,他年輕時也曾心懷壯志,努力與復社的同伴們一起為大明朝效力。明朝滅亡后,他試圖隱居山野,卻被迫出仕清朝。雖然后來辭官,但是這已經足以令他背上罵名。更何況,作為一個傳統的知識分子,他日日夜夜被“貳臣”的身份所折磨,他的心理承受著失節的巨大悔恨和屈辱。作為當時文人的翹楚,吳梅村首創了被譽為“梅村體”的敘事詩,他一生經歷和見證了很多政治中心的事件,也體會了不同的立場,他的人生經歷決定了他的詩歌必定富有強烈的紀實性。這樣的敘事詩正是我們所需要的。
在對明清易代之變的記錄中,無論是正史還是野史,都更側重于政治斗爭的記錄,其中記敘最詳細的就是宮廷斗爭。事實上,一段歷史應該包括了人類生活方方面面的內容,包括政治、經濟、文化,乃至各個階層人們的遭際和心理狀態。在選取史料的時候,也不應該局限于政治史、經濟史、文化史等純粹的歷史記錄,同時應該認識到,以敘事詩為代表的各種文學作品也具有極大的歷史價值。值得注意的是,明清易代之際的詩人群體,有著明確的“詩史”觀,他們在寫作中充分滲透了“以詩存史”的觀念。從反映社會生活面的廣度和深度來說,這些詩人所寫下的數量龐大的敘事詩,都遠非歷史記錄可比擬。
二、詩史互證
在對研究資料的分析中可以看到,文學作品比之歷史記錄,有異有同。先從“同”的部分來看,這一時期敘事詩的史詩性極強,一些作品足可證史。
“詔書早洗洛陽塵,叔父如王有幾人?先王玉符分愛子,西京銅狄泣王孫……”《洛陽行》記載了福王朱常洵之事。正如《明史》所載,朱常洵因其母鄭貴妃的原因,深受明神宗喜愛。明神宗一度想要立朱常洵為太子,雖然并未成真,但朱常洵一生極盡奢華享樂,朝廷也對他格外優待。即使鄭貴妃曾經使計欲謀害皇太子和皇太后,卻也沒有使太子朱常洛和朱常洵之間產生芥蒂。這些事情都在《洛陽行》中有所記載。《綏寇紀略》和《明史》等史書中記載的有關朱常洵其人的重要事件,都可以在該詩中有所印證。
另一首《永和宮詞》則是全詩均在詠田貴妃的事,并且以田貴妃的人生轉折之地“永和宮”為題,用更為感性的筆調,印證了《明史》關于周皇后通過永和宮看花而使崇禎帝和田貴妃重歸于好一事。
詩史互證是清代及后世學者都非常重視的研究方法,這種方法在文學領域和歷史領域都意義重大。吳梅村秉承著紀實性的“詩史”觀,用敘事詩記錄下了重要人物和重大事件,這些敘事詩完全可以與歷史資料兩廂佐證。這是敘事詩一項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三、意義發微
在對敘事詩中的明清易代之變進行研究的最后,應立足于理論升華的角度,探究文學如何反映社會,而我們又應當怎樣以史為鏡。
一方面,文學作品能補充歷史記載之闕的特點,展示了敘事詩作為文獻資料的獨特意義。歷史資料不可能將當時的整個社會敘述殆盡,而當研究者需要某個正統歷史記錄不便涉及的方面時,文學作品也便成為了一種很好的選擇。尤其是當歷史記錄者需要諱當權者言之時,角度更為多樣、言論更為自由的文學作品,更是值得受到青睞。
另一方面,由于詩歌本身的特質,它們更加關注人民心理心態的反應。兩廂比較,歷史資料在反應史實方面有其不足之處,這不足著重表現在歷史資料對人的感情和心靈世界的忽視。歷史應當是“活”的歷史,事實上,歷史即是一段曾經鮮活的現實,它更多的是由人構成的。
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以史為鏡,不只是指歷史事件本身,更多的是一個事件對整個社會、對人民生活和心理產生的影響。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蘊涵著不同立場不同身份的人們的思想感情的敘事詩是比同時代的史書更加有豐富和真實的記錄。
(責編 田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