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至親為我們茍延殘喘

陳秀丹

當醫生很多年，看過了很多死亡的場面，心早就變得理性和平靜，其實，這才是對的，作為醫生，我們不需要激情澎湃，需要的是冷靜，理性，所以，有時候，我身邊的人都說我看起來有些冷酷。但是，事情不是這樣的，我不是冷酷，而是對生命有了更本質的理解。生是大喜的事，但不能說死就是大悲，特別對一些高壽而身體機能已經幾近崩潰的老人。死，其實是生命的一部分，所以，我想就這一點告訴更多的人，坦然面對至親老人的壽終正寢，不要盲目用各種機器去延長生命，因為，這其實就是延長痛苦。

有一位87歲的老人，因為肺炎并發呼吸衰竭，在過年前被家屬緊急送到急診室，被插上氣管內管后送進加護病房，因為年紀大加上原有的慢性疾病，身體迅速衰敗，不僅呼吸衰竭，腎臟功能也急速惡化，經過幾次洗腎雖然還有小便，但腎臟已無法過濾毒素，在加護病房住了兩周后，有醫護人員告訴她的家人：“身上插了這么多管子，還要洗腎是很痛的，老人辛苦了，就讓她回家吧！”

但家屬希望病人能撐過春節，于是病人在入院的第21天被轉入呼吸照護加護病房。

我審視老人的各項報告，發現她已有多重器官衰竭。從一入院時她就有上消化道和下消化道出血，血小板的數目很低，嘴巴不停地滲血，大便也都是磚紅色，可想而知這樣的活著對老人而言是多么大的痛苦。當呼吸器的氧氣濃度調高到75%的時候，我試著再度和家屬會談，可以感受到家屬對老人還是很關心。

我說：“過年也過了，老人那么辛苦，早日讓她回家吧！”

起初是家屬要求撐到過完年，現在年已經過了，但因為附近廟宇還有元宵節慶典，有一位家屬強烈要求撐過元宵節，希望不要因老人的死亡影響鄰居。

過年、過節是很快樂的，尤其是小朋友、學生，是一個可以吃喝玩樂又有壓歲錢可拿的節日，但對這位茍延殘喘躺在加護病房，已經是多重器官衰竭、奄奄一息的老人家而言，是何等的諷刺。她無法言語、無法自主呼吸，只有滿身的病痛，不能感受絲毫過年過節的溫馨歡愉，只能任由身體的病痛來滿足兒女的渴望。

當老人血壓下降、氧氣濃度用到百分之百的時候，實在不能再硬撐了，我緊急召開家屬會談，我說：“該是讓老人回家的時候了，再不回去會來不及。”

有一位兒子說：“可以等到晚上嗎？”

“這樣的病情，老人隨時都可能走掉。如果老人要在醫院往生，那就沒有關系，如果希望老人在家中往生，那就不能再拖延了。趕快整理家里客廳，趕緊聯絡老人的至親，回來陪伴老人，送她最后一程。”

家屬商量后決定依我的建議將老人接回家，但希望能再停留兩個小時，好讓家人布置客廳。一個小時后老人突然心跳停止，這時有一位兒子立即下跪，并且不斷地磕頭，極為哀慟地哭嚎說：“媽媽原諒我！媽媽原諒我！”他就是原先堅持要留老人在醫院過元宵節的那位兒子。

此情此景令在場的所有人都不勝唏噓，我送老人到電梯口，我深深地一鞠躬，護理也陪我一起致敬。當電梯門關上的那一剎那，我為老人的痛苦感到不舍，但也為老人慶幸，她終于可以卸下滿身的病痛，回到天上的家。如果再撐下去她的嘴巴肯定會潰爛，既痛苦又折損容顏。年紀這么大的老人家，歸天的時候已到了，為什么還要讓她增加這么多天的痛苦？

曾經有位讀者寫信詢問，他的父親90歲突然顱內出血，昏迷指數只有6，神經外科的醫生問要不要為父親動手術，他知道這時候手術只會增加老爸爸的痛苦，立即回絕。過了將近20天，老人家仍處在昏迷狀況，無法自行有效呼吸，醫生要家屬同意氣切。他請醫生為老父親撤除呼吸器，醫生卻不愿意，理由是：“病人不是生命末期。”

這是很不負責任的說法，90歲顱內出血，無法自主呼吸，深度昏迷，如果這樣不是生命末期，那什么情形才是生命末期？

愛，是站在對方的立場來考量，孝順是平日就得做的事，不要為了自己要過年、過節，就讓親愛的家人茍延殘喘，延長無盡的痛苦。壽終正寢也是一種幸福，我們應該為他們祈禱祝福。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