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中國高等教育偽國際化

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政治學系教授、系主任、博士生導師 程同順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 鄺利芬

警惕中國高等教育偽國際化

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政治學系教授、系主任、博士生導師 程同順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 鄺利芬

當前中國高等教育中存在著對于國際化的誤解和盲目追捧，呈現出了偽國際化現象。這主要表現為：簡單模仿西方高校的夏季學期制度，與國外高校合作辦學中缺乏利益保護和公平意識，過分熱衷于組織學生到歐美高校短期交流。我們應該從高等教育的客觀規律和維護學生利益的角度出發，糾正這些偽國際化的做法。

高等教育 偽國際化 合作辦學 夏季學期

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深入和高等教育的快速發展，高等教育國際交流與合作越來越普遍，也逐漸成為衡量一所高校發展水平的指標①。但是對于究竟什么是高等教育的國際化，有些教育主管部門和高等院校的理解可能存在一些偏差，導致在當前中國高等教育中出現了很多偽國際化的現象。

當前中國高等教育偽國際化的表現

簡單模仿歐美高校的夏季學期制度。2002年以來，中國的很多著名高校開始了新一輪的夏季學期改革，目前國內開設夏季小學期的學校已經有北京大學、浙江大學、廈門大學、中國科大、上海交大、南京大學、復旦大學等數十所。可是中國高校的學期制度實行了很多年了，為什么要改呢？大多數高校的理由很簡單，那就是暑期外國有很多著名大學的教授放假，我們正好可以請他們到中國的大學短期授課或作報告。為了便于組織學生、不打亂教學秩序，干脆把原有學期縮短，開辟出一個夏季學期來。這些理由看似合理，但是經不起推敲。為了方便歐美大學放假的教授來給中國學生授課，出發點很好，但是為什么不反向思考一下：為什么歐美的大學這時候就已經放暑假、而中國的大學還要在上課呢？歐美大學的夏季學期又是什么樣子呢？

其實，歐美高校的學期制度并不統一，存在著雙學期制（Two-Semester System）、三學期制（Three-Semester System）和四學期制（Quarter System），目前以兩學期制和三學期制居多。這兩種學期制度在夏季的安排大同小異，一般是5、6～8月開設選修課程，有的稱為“暑期學校”，有的稱為“夏季學期”。各校夏季學期時間長短不一，沒有明確規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學生有選擇上與不上的自由。實際上，很多歐美國家的高校實行夏季學期制，主要目的一是讓教師得到休息，能夠集中一段時間專門從事科研活動，二是為學生提供社會實踐或打工的時間②，三是能夠服務社會，提高教育資源利用效率，順便為學校改善財政做點貢獻。大多數學校設有單獨的夏季學期行政管理機構，是大學的一個獨立經濟核算單位，大體上相當于中國高校的繼續教育學院③。這一點可以證明歐美大學的夏季學期主要負有創收的職責。

本文無意全盤否定各個高校夏季學期的改革辦法，只是反對有些高校不問就里，生吞活剝地簡單模仿歐美的夏季學期。這樣既沒有理解歐美大學學期制度的原理，也不知道中國學期制度需要改革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就開始照貓畫虎，但結果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在中外合作辦學中缺乏應有的利益和平等意識。到目前為止，已經有多所歐美知名大學在中國開辦分校，它們分別是寧波諾丁漢大學、昆山杜克大學、西交利物浦大學、上海紐約大學等。借助國外高等教育資源，學習著名高校管理機制，以此提升中國高等教育，本來無可厚非，但當我們看到這些學校對中國大陸學生每年也收取10萬元人民幣上下的學費時，恐怕我們要重新思考這種形式的國際化了。據初步查閱，上海紐約大學2013年開始招生，51%的學生來自中國大陸，中國大陸學生學費標準是每學年10萬元。西交利物浦大學相對低一點，也需要學費每年6.5萬元，外加住宿費2000元，書費2000元④。以這么高的學費標準到中國開辦大學分校，恐怕不完全是為了提高中國的高等教育水平的，但還是有不少人卻把其意義說得神乎其神。除了這種形式之外，更加普遍的國際合作交流形式是中外高校聯合培養學生。但是無論哪種形式，都是以學費昂貴作為其基本特點。

上述中外合作辦學都要求中國學生負擔高昂的學費，并且收益分成比例極不合理。這種做法雖然引進了國外優質教育資源，但是明顯缺乏利益的考量和中外教育合作的平等公平意識，以不平等的方式為國外的大學賺取中國學生的學費。雖然有人可以反駁說，人家不是只要錢不看成績，但那樣的底線也太低了。問題的關鍵是，這樣的中外合作辦學值不值？或者如果在經濟上合算的話，這種合作是否可以成為值得學習的榜樣和夸耀的政績？

熱衷于組織學生赴歐美大學交流。最近幾年來由于金融危機的影響和財政危機的加重，歐美國家各個大學的財務狀況不盡如人意，因此想方設法增加收入、改善財務狀況就成了很多大學的一項重要任務。于是，這些大學便紛紛出招，主動與中國的教育主管部門和高等院校聯系，希望加強合作，推薦中國的優秀學生到他們的大學進行交流。這種交流多是短期性質的，其中最主要的方式便是暑期學校。為了增加吸引力，很多大學的暑期學校課程還可以提供學分證明，中國學生回國之后便可以抵消國內大學某些課程的學分。這對于歐美各國的大學、中國的大學和中國學生來說，可能都是好事，歐美大學獲取了經濟收入，中國的大學提高了學科評估和大學排名的指標值，而中國的學生也到國外學習了知識、開闊了眼界。但不可否認的是，這種交流往往不是免費的，每個學生在一至兩個月的時間內大多需要付出兩萬元以上的費用。這種事情本來無可厚非，是歐美一些大學的市場化行為，學生自愿，來去自由，各取所需。但如果教育行政部門和高等院校熱衷于此，高調宣傳，積極組織，賦予這種做法以行政的正式性和合法性，恐怕就應該另當別論了。

由前可知，歐美大學的夏季學期制度直接產生了暑期學校，而暑期學校的主要目標是為改善學校的財務狀況而創收。因此，如果中國的教育行政部門和高校以此作為自己的工作，還當作政績和先進作法而宣傳，恐怕就是迷失了自我。高等教育的國際合作交流是必要的，歐美高等教育比中國先進，應該學習人家的經驗。但是對于國外高等教育的學習交流，不能完全按照對方的要求來做，尤其是涉及到學校和學生利益的時候，不僅要有權利和利益意識，而且還要遵循平等和公平的原則。在高等教育的國際合作交流中不能迷失自我，要有對中國的文化自信，要有民族自尊和民族自信，維護國家和人民的利益。

高等教育偽國際化的原因

大學行政化及盲目崇拜歐美大學。當前中國高等教育的行政化不是表現在高校行政級別的高低上，而是表現為缺乏以教師和學生為中心、以教學和科研為中心的這個理念。一些高校的領導和職能部門把高校當作政府或行政機構來對待，大致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以過去某些地方政府對待經濟發展指標的方式和態度來指導高校工作，缺乏為師生服務的意識，以管人的姿態對待師生；二是不愿意了解和認識高等教育發展的規律，不把高校當作是學術自由、探索研究的空間和場所。這對高等教育的健康發展都是致命的。

以追求經濟指標的方式來指導高校的工作，必然會產生功利主義的傾向。在評估、排名等政績工程和面子工程的壓力下，對高校最基本的教學工作和育人功能視而不見，片面追求對排名評估有用的指標。因此，當國際合作交流成為高校學科評估的指標時，追求派出交流學生的人次數量就成了重要工作了，學校就會熱心宣傳、積極組織這個工作了。由于不了解和認識高等教育發展的規律，就會對歐美各國的大學產生盲目產生崇拜，不能全面認識歐美所有類型的高校，也不能充分認識歐美高校的優勢和特長，也不能清楚地知道我們要向人家學什么。這就會產生兩個后果，一是片面地以與國外大學合作為榮，認為歐美大學比中國好，只要與我們學校合作就能證明我們學校的地位。二是不研究歐美高校實行的一些具體做法的原因，也不管是否符合中國實際，對歐美高校的具體做法簡單仿效，全盤照抄。

急功近利的政績觀。急功近利的政績觀與行政化的管理理念是相伴而生的，行政化的管理理念必然產生急功近利的政績觀。教育乃百年大計，高等教育發揮的人才培養、科學研究和文化傳承等主要功能都不是短期內就能立刻見效的，都需要長期的努力和積累。但是行政化的管理理念不注重遵循高等教育發展不可速成的規律，而是片面追求短期效益，期望盡快提升學校和學科的排名，提高學校的聲譽和自己的政績。這就會產生三個必然的后果：一是不注重對學生的教育和培養，重科研輕教學；二是不重視對青年教師的培養和使用，重引進輕培養；三是不注重長遠建設，而熱衷于搞一些能夠吸引大眾眼球和媒體關注的花里胡哨的所謂“改革”和“創新”。這些后果就造成了我們前面提到的偽國際化的種種表現，尤其是不平等的國際合作辦學、熱衷于組織學生國際交流，以及各種名不符實的從海外引進高端人才等，無一不是這種急功近利地片面追求政績的表現。

沒有限制的惡性競爭。出于對評估排名和聲譽的考慮，各個大學展開了激烈的競爭，尤其在那些能快速改變排名位次指標的分值方面競爭尤為激烈。高校之間的競爭是個正常現象，但中國高校之間的競爭缺乏規則、沒有底線，可以說是處于一種沒有限制的惡性競爭的狀態。具體到高等院校的偽國際化上，當前不少高校在國際合作與交流方面的不當舉措也是沒有限制的惡性競爭造成的。各個高校為了提升學校的聲譽以及改善評估排名的指標分值，可以說是為了合作而合作，不惜降低談判的條件來滿足國外合作高校的要求，造成了國家、學校和學生利益的損失。

糾正高等教育偽國際化的思路

要解決這些問題，我們應該從遵循高等教育的規律，推動高校決策的民主化和科學化，以及提高文化自信，勇于維護學校和學生的利益等幾個方面做起。

實事求是，讓高等教育恢復自身的本來功能。按照高等教育發展的規律，全面恢復高等教育的所有功能，并且讓這幾個功能均衡發展。這包括兩個方面的要求：

第一，正確認識和掌握現代高等教育制度。這要求高等教育主管部門和高等院校的領導，認真學習和掌握現代高等教育發展的規律，尊重高等院校獨立、自治、客觀地探究真理和具有批判精神的特點。高等教育的首要任務是培養人才，而培養人才的基本規律就像農業一樣具有周期長、收效慢的特點，高等教育一定要避免急功近利的做法，培養學生的發展進步要有耐心，評價教師的教學和科研工作要從較長的時間周期來進行，要包容和鼓勵教師的創新思維。對于歐美國家的大學制度，不僅要知其然，而且還要知其所以然，認識這些制度背后的原因以及其蘊含的精神。第二，重視高校的教學工作和教書育人功能的充分實現。人才培養是高校的最基本功能，這個功能發揮不好，高校就失去了其存在的價值。而要恢復大學的最基本、最核心的功能，即培養全面發展的高層次人才，我們就要減少那些形式主義的、功利主義和庸俗主義的各種評估活動，把重心放到扎扎實實的基礎工作上，讓廣大教師安心于基本的教學科研工作。一所大學必須要營造出能讓其教師醉心于教學工作的氣氛和環境，做到這一點，才是一所大學能夠成為好大學的基礎。

學術自治，實現高校決策的民主化和科學化。大學是學術自治的共同體，教授參與學校管理是大學自治和學術自由的制度保障⑤。因此，以教授為主體的教師群體參與大學的教學、科研等學術方面的重大決策，是現代大學制度的題中之義。但是由于特殊的國情和體制，中國高校的行政機關掌握的各種資源比較多，在管理體制和治理機制上既做不到、也沒有必要完全照搬歐美高校的做法。我們在承認這個差別的基礎上應該力求做到：

第一，學術和行政適當分離。中國大學的日常工作，一部分是行政事務，一部分則是學術事務。我們應該遵循高等教育的規律，在二者之間進行適度的劃分和分工。大學是學術探究的場所，在涉及到教學方法與評價、科研和學術評價機制等問題上，應該遵循學術和行政分離的原則，減少行政干預，盡量由教師和學術組織通過自治方式來解決。在涉及教學和科研的組織和管理、教師待遇等方面的問題時，只能交由相關行政部門來負責。這樣，在涉及教學和學術領域的具體工作，如職稱評定標準的修改、學科發展方向的調整等工作時，就不會由學校黨政草率決定，而是賦予懂得高等教育的教授和專家更多的發言權。這就可以避免對于歐美高校的一些做法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尷尬怎樣了，也就不會出現簡單模仿、照搬照抄歐美高校的做法了。 第二，即使在學校的行政事務上，如果涉及廣大教師普遍關心的重大問題和切身利益時，也應該充分發揚民主，征求廣大教師的意見和建議。如在大學的合并、新校區的搬遷方案及配套政策等具體事項上，要發揚群眾路線，深入調研，充分征求每一位教師的意見，多做溝通和解釋，不斷修改完善，力求使相關的決策做到公平、合理和科學。只有做到充分民主，才能防止決策失誤，防止出現簡單模仿國外高校做法的偽國際化現象。教育主管部門或高校領導小范圍拍板決策，然后自上而下硬性推行的做法既是官僚主義的做法，也是不符合現代大學制度的。教師參與高校決策，應該成為一種制度，而不應僅僅是例行公事走過場。

增強自信，在國際交流中維護學校和學生的利益。隨著高等教育領域改革開放進程的加深，各個高等院校的對外合作與交流活動越來越頻繁，這類國際交往雖然不涉及國與國之間的關系，與國家獨立自主處理內外事務無關，但是文化教育的國際合作與交流也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民族自尊與文化自信的問題，也不可避免地涉及到經濟利益問題。因此，我們至少需要從以下三個方面做起：

第一，各個高校在國際合作與交流的過程中，要有民族自尊和文化自信的意識，我們要學習西方國家先進的教育理念、管理方式和科學技術，但是絕不能不加分辨地全盤接受對方提出的條件，不能不講民族尊嚴無原則地讓步。第二，各個高校面對國際合作與交流中的利益分成問題，要有自己獨立的思維和判斷，不能輕易地受到對方的忽悠而迷失自我，在一些項目上要清醒認識到對方教育機構追求經濟利益的目標和本質。頭腦清醒，才能獨立判斷，才能為校方和學生爭取更大的利益。第三，在全國層次上，教育主管部門針對越來越密集的高等教育的國際合作與交流活動，應該出臺相關規定，做出基本的規范。一是要維護國家形象和自尊，二是可以使國內同類高校在面對此類活動時避免不必要的惡性競爭。

【注釋】

①《教育部第三輪學科評估指標體系》，其中C2是學生國際交流情況。

②王正緒，游宇：“亟待變革的中國高校學期制度”，《同舟共進》，2013年第2期。

③愚才：“美國大學的夏季學期”，《國外社會科學》，1988年第12期。

④這些學校的收費標準在網站上都可以查到，由于每年會有變化，這里的數據可能略有出入。

⑤方明，谷成久主編：《現代大學制度論》，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53頁。

責編 / 王坤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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