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國公法引入與明治初年的日朝關系

鄒皓丹

[摘 要]明治初年，萬國公法成為明治政府外交上的指導思想，以萬國公法為原則，日朝關系經(jīng)歷了從傳統(tǒng)朝貢體制向條約體制的轉(zhuǎn)變。其中，宮本小一的《朝鮮論》批駁了政府舊有的外交觀念，要求重新在國際法秩序的基礎上認識日朝關系，奠定了日本吞并朝鮮的理論基礎。

[關鍵詞]萬國公法；日朝關系；宮本小一；《朝鮮論》

一、萬國公法下的條約體制

1853年美艦叩關，《日美親善條約》簽訂，日本被迫卷入以條約體制為核心的國際法體系中，“夷狄禽獸之異人，攜文明利器脅迫開港，言必稱國際法。”（1）幕府開國，外交成為事關獨立大業(yè)的核心問題。鑒于此，“萬國公法（國際法）思想成為開國論的指導原理，……也成為當局必須研究的功課。”事實上，它也是日本“最初移入的歐美法制思想。”

明治維新之初，百廢待舉，面臨對內(nèi)建立中央集權、振興經(jīng)濟、文明開化，對外修正不平等條約、獲得國家完全獨立的雙重改革任務。新政府不但接受了萬國公法，并且將其作為外交行為的準則。這就賦予了《萬國公法》于知識以外的政治含義?！拔餮蟮墓ㄔ诋敃r恰恰猶如宗教的經(jīng)典，以權威的身份獲得廣泛閱讀。”因此明治元年正月，天皇以敕令的名義通知各國公使“外國交際之儀，以宇內(nèi)之公法處理，”同年二月示諭“斟酌采用皇國固有之國體與萬國公法”接待外國公使來朝。

特別是1865年東京開成翻譯所翻刻了中文版《萬國公法》，“日譯本、訓讀本、訓點本、注釋本也相繼出版，”它對于日本政界、學界了解萬國公法具有重大意義，“自此我鎖國獨棲之公民開始了解與各國交流之條規(guī)，有識之士爭相閱讀。”分釋義明源、論諸國自然之權、論平時往來、論交戰(zhàn)等四卷，以東方人的思維詮釋了西方的條約體制，得到廣泛傳播。

江戶幕府時代，日本閉關鎖國，其國際交往僅限于兩個通商國（中國、荷蘭）和兩個通信國（琉球、朝鮮）之間，其交際方式亦沿用了以中國為天朝上國的朝貢體制模式。萬國公法為載體的西方條約體制于幕末傳入日本，它與幕府傳統(tǒng)的國際交往方式完全不同，前者體現(xiàn)了法秩序為核心的近代國際觀，而后者則是發(fā)源于中國封建秩序下的禮儀制度。

首先，《萬國公法》中強調(diào)國家為單位行使主權。何謂主權？“治國之上權，謂之主權。此上權或行于內(nèi)、或行于外。行于內(nèi)，則依各國之法度，或寓于民，或歸于君。……主權行于外者，即本國自主而不聽命于他國也，各國平戰(zhàn)、交際皆憑此權?！庇纱丝梢姡鳈嗟囊饬x，在于對內(nèi)的最高管轄權和對外的獨立外交權，它是萬國公法的最基本旨歸。

其次，根據(jù)惠頓的《萬國公法》，以主權的完整程度而言，國家分為自主之國與半自主之國。自主之國，即“無論何等國法，若能自治其事兒不聽命于他國，則可謂自主矣?！凸ǘ摚灾髦畤瑹o論其國勢大小，皆平行也。一國遇事，若偶然聽命于他國，或常請議于他國，均與主權無礙?！矅幌嘁栏?，平行會盟者，則于其主權無所礙也。”而與此相反，半自主之國，即“惟立約恃他國保其事、主其議、護其疆等款，皆按盟約章程，以定其主權之限制。”由此可見，只有主權國家才完全平等，才可以通過條約、國際慣例等國際法關系獲得權利、義務。而半自主之國的因其主權不完整而令其在國際法中的權利、義務受到限制。

而且，《萬國公法》中還規(guī)定，主權國家的存在形式有兩種，即獨立或合并，即“邦國或系獨立，或系數(shù)邦聯(lián)合，以同奉一君相合者有之，以會盟而相合者有之?！倍鳈鄧业暮喜⒎绞揭泊嬖趦煞N，“相合而不失其內(nèi)在主權：蓋其內(nèi)事，各邦雖自行主權，其外事并君位，則主權合二為一也?！嗪隙皇鋬?nèi)外之主權，其君位統(tǒng)一，其制法之會亦歸于一，但各國扔有己之律法，己之理治也。各國之主權，無論行于內(nèi)者行于外者，皆歸于統(tǒng)一之國也。”進而承認了一國吞并另外一國的正當性并為其提供了合法性依據(jù)。

由此可見，萬國公法所描繪的國際秩序以條約體制為核心，它以主權國家為基本單位，主權國家通過簽訂條約的方式或獨立進行國際交流、或進行合并，以強國吞并弱國的方式令弱國喪失部分主權而達到國際秩序的平衡。這樣的國際觀在幕末伴隨堅船利炮傳入日本，在明治維新以后被日本利用，竟然成為它利用武力征服周邊各國的有利工具。

二、日朝關系：傳統(tǒng)朝貢體制與近代條約體制的競爭

萬國公法原則上成為明治政府的指導思想，1871年巖倉使節(jié)團因為修約而出使歐美即是明治政府以萬國公法為藍本與西洋進行國際交涉最初步、最隆重的盛舉，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實際操作中，毋庸置疑，日本對待西洋的國際交往態(tài)勢完全是萬國公法式的，但是它最初對朝鮮的交往卻并非如此，而是沿用了幕府時期的朝貢體制模式。

1869年5月13日外務官向?qū)︸R藩藩主宗義達發(fā)出對朝關系指令，命令其“一、對朝關系的大小事務要不時匯報，任命熟悉朝鮮國內(nèi)部事務的官員兩三名常駐東京以供咨詢；二、做好對于朝鮮官職以及其他制度文書的整理和調(diào)查工作；三、對于朝鮮文物、地產(chǎn)和對日貿(mào)易上的問題提出建議；四、舉薦對朝鮮國熟悉之人才以供不時之需?！彼鼧酥局髦握畬Τr關系的重新確認，決定收回原本在幕府時期屬于對馬藩的對朝外交權，取代以中央政府對朝的全權外交，在實際運作中卻仍然延續(xù)了幕末時期的朝貢體制。

1869年10月，明治政府采用幕末傳統(tǒng)的文書格式向朝鮮發(fā)送了通知自國“王政復古”的《先問書契》和《大修大差使書契》，其中違反了對馬藩與朝鮮國常用的文書格式，被朝鮮視為違反前例，進而拒絕受理。

但是，對于采取傳統(tǒng)朝貢體制對朝外交并非獲得了外務省所有人員的支持，10月29日，外務省權少丞宮本小一郎的《朝鮮論》中則體現(xiàn)了其以萬國公法為導向與朝鮮簽訂近代條約的外交傾向，體現(xiàn)了明治初年日朝關系中傳統(tǒng)朝貢體制與近代條約體制的競爭，代表著外務省對于日朝條約體制建立的指針。

三、宮本小一郎《朝鮮論》：日朝條約體制建立的指針

《朝鮮論》中，宮本否定了幕府朝貢體制的日朝關系，認為委托對馬藩與朝鮮交往的慣例“儼然變成宗家之私交”，在“御政一新之今日，與鄰國之誼應另當別論，以正名義，應依據(jù)實際情況進行交往，……不可再倡導因循古例、墨守成規(guī)之私例?！彼J為在“全世界文明開化之時勢下，”不應“以曖昧之私交”、而應“以公法維持”交往。在此，宮本為日朝問題的解決開辟了一條新道路，即利用萬國公法、而非朝貢體制維持日朝關系。

理論上，宮本通過分析朝鮮國家之主權歸屬認為朝鮮的主權具有特殊性，即“朝鮮之國體極其曖昧，清朝大舉討伐朝鮮，朝鮮王面縛以降稱臣，其君臣關系分明。但禮儀制度等百事卻不受清朝之管轄，兩國亦無直接痛癢之關系，外國人不將朝鮮視為清朝內(nèi)部的屬國?！惫薁柕贸鼋Y(jié)論，“按西洋公法獨立國與半獨立國論之，朝鮮之主權屬于半獨立國。”再以西洋國體與主權論之，清國與朝鮮之關系乃“本國與屬國的關系”。

現(xiàn)實上，宮本認為，朝鮮不具備與西洋各國同等的國際法地位。因為，“萬國公法上半獨立國的使節(jié)無法獲得與強大國家使節(jié)同等的對待，”再加上歷史上朝鮮“與舊幕府交際之道極為繁瑣和慎重，”甚至復雜到連今日日本與西方使節(jié)的交往亦無法比擬。若雙方互派使節(jié)，朝鮮方則會因循繁復的舊例、日本參照國際法，因國際交往價值體系的不同令雙方生出間隙。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當論及清朝與朝鮮的屬國關系對吞并朝鮮的影響時，宮本認為，根據(jù)萬國公法，“當屬國與他國興戰(zhàn)爭、起兵端之時，若藩國認定本國與屬國戰(zhàn)爭無關、不派援兵、與屬國不睦，則被認定為切斷與屬國之聯(lián)系，他國則視屬國為獨立之國?！倍?，“方今西洋各國文明開化，……地球上因蒸汽船而產(chǎn)生一大變革，中國因不重視而受到萬國之輕蔑，不足以信賴。難保朝鮮不會因為一朝事發(fā)而成為獨立之國，難保宗社?！币簿褪钦f，宮本認為，清朝和朝鮮雖然暫時身為藩國與屬國，但是在文明開化清朝國力漸衰的背景下，難保在國際紛爭引發(fā)戰(zhàn)爭之際清朝會出兵援助朝鮮，倘若清朝拒絕出兵，在萬國公法上也就被視為自動放棄藩國的地位，自此朝鮮則會獲得完全獨立，日本則可以趁此機會吞并朝鮮，“成為兄弟之國，并為合眾聯(lián)邦。即朝鮮與日本締結(jié)條約后則不與他國締約。日本在此基礎上對其進行引導決定與西洋通信交際之事宜，”獲得朝鮮的對外主權，至于甚至部分對內(nèi)主權，對其進行“正朔年號、刑法、貨幣”改革。

四、明初日朝關系：朝貢體系到條約體系的過渡

綜上所述，幕末明初，萬國公法傳入日本，日本引入了近代條約體制的原則和價值觀念。明治維新后，在與西方交往的過程中，日本無疑采用象征著近代性的國際法體系，但是其在處理對東亞的外交方面、特別是對待朝鮮的問題上卻面臨著兩重文化價值、兩套國際關系的抉擇，即東方的傳統(tǒng)朝貢體制和西方國際法體制的調(diào)和、沖突問題。

江戶時代，朝鮮作為日本對外交往的兩個通信國之一，日朝一直沿用中國傳統(tǒng)的文書體制，即書契制度，其中以儒家禮法為中心嚴格規(guī)定了兩國文書的格式，在“事大交鄰”的原則下，隱含著奉中國為天朝、正統(tǒng)，日韓兩國平等交往的含義。但是，此一傳統(tǒng)的朝貢體制下的交往模式作為日本江戶時代大君外交的代表，與西方以威斯特法利亞條約而逐漸形成的國際法體系形成嚴重的沖突。

明治維新的日朝關系特別是宮本小一的《朝鮮論》則顯示出了此傳統(tǒng)文書制度向國際法條約體制的過渡，此過渡代表著日本開始嘗試以萬國公法為藍本重新解釋日朝關系甚至清朝與朝鮮關系，而且其中隱含著對朝鮮半獨立國身份的輕視和吞并朝鮮的巨大野心。

注釋：

（1）尾佐竹猛：《國際法より観たる幕末外交物語》，東京：文化生研究會，1930年，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