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沈戰役中林彪“前指”南下錦州記

李炳侯

人一生走過無數的路，有的路走過就忘記了，而有的路卻能記一輩子。1948年9月30日，我隨東北野戰軍遼沈戰役前線指揮所（以下簡稱“前指”）秘密列車，從雙城堡出發，沿西滿交通線駛向錦州的路，什么時候想起來都膽戰心驚，難以忘懷。

一

1948年8月遼沈戰役準備期間，我從長春前線東北野戰軍十二縱隊被調回到哈爾濱新華社東北總分社。8月下旬，又從東北總分社調到為報道遼沈戰役組成的新華社東北野戰軍總分社。此時，東北野戰軍與東北軍區已經分開，還沒有組成遼沈前線指揮所。大戰在即，各項準備工作正加緊進行，新華社東野總分社也不例外。社長楊庚是延安新華總社在日本投降后派到東北的資深記者，他帶領新組建的東野總分社譯電、報務住進哈爾濱南崗東北軍區招待所，進行編譯密碼工作，設置電臺與前方部隊新華社支社電臺聯絡時間、呼號波長信號。東北野戰軍在發起遼沈戰役之前是絕對保密的。在前方雙城堡的東北野戰軍作戰指揮機構，從1948年7月底決定攻打錦州之日起，到9月12日錦州戰役打響，其間嚴密封鎖消息，林彪沒有開過一次軍事會議。東北野戰軍13個縱隊的司令員也都被蒙在鼓里，向錦州方向調動的部隊，師級以上電臺一律關閉?！扒爸浮毕虿筷犗逻_的所有行動命令，在部隊向錦州開進過程中，全是派參謀人員到部隊口頭傳達。東北戰場似乎很平靜，敵人始終不知道東北野戰軍的意圖。

“前指”秘密列車從雙城堡開出后，入夜時抵達哈爾濱火車站。這時，駐在哈爾濱的“前指”政治部、新華社東野總分社，在組織部長杜平、秘書長王闌西帶領下，也到達了哈爾濱火車站，上了“前指”秘密列車?！扒爸浮泵孛芰熊囉?0多節，前十幾節是司令部各處，林彪、羅榮桓、劉亞樓、譚政在前十幾節車廂中間；后十幾節車廂是政治部各部門，依次是杜平為部長的組織部、蕭向榮為部長的宣傳部、錢益民為部長的保衛部和他兼任部長的聯絡部、何偉為部長的民運部、王闌西為秘書長的秘書處，以及后勤處、衛生處，還有一個文工團。新華社東野總分社因有電臺、發電設備、密碼箱，被安排在后面一節車廂?？斓搅璩繒r，火車悄然開出了哈爾濱火車站。這時車上有人喊：“再見了，哈爾濱！”也有人喊：“再見了，雙城堡！”喊聲引起車上不少人的共鳴。

東北野戰軍的基礎，是在日本投降后，來自山東羅榮桓率領的6.3萬八路軍，李運昌率領的1.3萬八路軍，黃克誠、洪學智率領的3.5萬新四軍。上述這些部隊，包括車上的林彪、羅榮桓、劉亞樓、譚政，和司令部的各處長，政治部的各部長，中下級干部，以及來自南方不同地區的新四軍官兵，除了在東北參軍的青年外，都是喝松花江水，吃哈爾濱、雙城堡供給的小米飯，度過了最初的艱苦歲月。在北滿站住了腳，隨后逐漸壯大起來。現在就要離開了，大家都產生一股眷戀之情。

“前指”秘密列車開出哈爾濱后，向南駛向香房，到孫家后，向東駛向拉哈線，其間停了一下，便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行駛了相當長時間后，前面出現了燈光，我見列車駛過了三棵樹，過了濱江站，上了江橋，進入了濱洲線，在深秋夜色中，向北駛去。列車行駛了一夜，于1948年10月1日清晨，停在與西滿鐵路線連接的昂昂溪車站。列車停下后，朦朧中我看見火車頭開出去加水，新華社東野總分社協理員老王走了過來，他說“前指”決定改換棚車（東北人叫“悶罐車”），叫大家把電臺、發電設備、密碼箱搬到停在對面鐵路線上的一列棚車上。因為列車再往南開離敵占區近了，敵機活動頻繁，“悶罐車”車皮堅硬，炸彈穿不透，相對安全，還可以迷惑敵人?！扒爸浮比藛T上車后，協理員老王又走過來，告訴大家車上早晨不開飯，可以吃點自己帶的黃豆。

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前指”秘密列車開出昂昂溪車站，開始沿西滿交通線向南行駛。西滿地區地域遼闊，1946年初，黃克誠率領三師十旅，和獨立旅在西滿南部阜新以北，彰武東西兩面，消滅土匪、地主武裝，發動群眾，建立了根據地。后又率八旅三個特務團向北發展，于1946年3月攻下通遼城，將西滿地區連成一片。

東北局在鄭家屯建立了中共西滿分局，李富春任書記，黃克誠任副書記兼西滿軍區司令員。到了1946年5月，林彪率部撤出四平，鄭家屯又被國民黨軍占領，西滿分局遷到白城。

二

“前指”秘密列車行駛的西滿鐵路，解放戰爭初期被敵人破壞得很嚴重，東北民主聯軍收復西滿后，這條鐵路沒來得及完全修復。到了1947年冬，才修復了鄭家屯至通遼的鐵路；到了1948年9月，又重修了通遼至彰武的鐵路。遼沈戰役前，東北局命鐵道縱隊完成了通遼到阜新段，但由于時間緊，搶修出來的鐵路軌道不平坦，列車行駛較慢。為了“前指”秘密列車行駛安全，齊齊哈爾鐵路局局長郭維城帶領技術人員，乘鐵道摩托車為“前指”列車開路。

1948年10月1日，“前指”列車通過白城、洮南（今洮安）。在車上，“前指”向東北野戰軍全體指戰員發出了奪取錦州、全殲東北敵人的動員令。秘密列車進入科爾沁左翼中旗時，從沈陽方向飛來兩架敵機，新華社東野總分社立即關閉了車上的電臺。敵機跟著列車在上空飛行，我們都有些緊張，心里撲通撲通地跳，但列車依然不停地向前行駛。敵機跟了一會兒忽然向南飛走了，是兩架偵察機?？斓街形鐣r，“前指”秘密列車抵達鄭家屯（今雙遼市）。

鄭家屯東近長春，南近沈陽，因離敵占區近，空情還是不斷?！扒爸浮泵孛芰熊噭偼Ｏ聛?，就有兩架敵機飛來了?！扒爸浮绷⒓聪铝钊w人員下車疏散隱蔽。敵機在上空盤旋了幾圈就飛走了。我們看著飛走的飛機，笑談東北“剿總”派飛機日夜偵察，還把林彪指揮所乘坐的“秘密列車”當成了普通貨車沒有轟炸，真是天意。“前指”在鄭家屯開了午飯后，沒停多久就向前開動了。太陽西下時，抵達通遼。

通遼是西滿地區一個重鎮，在遼沈戰役時，是連接哈爾濱至錦州前線的樞紐。哈爾濱支援錦州前線的物資，都在這里下卸、轉運。遼沈戰役前，東北野戰軍政委羅榮桓就派出后勤部部長、政委到這里坐鎮指揮。遼北省委書記陶鑄、省政府主席閻寶航也來這里協助組織民工支援前線。endprint

列車到達通遼后，新華社東野總分社電臺收到前方記者發來的三條消息。第一條是：1日下午3時半，我軍三縱隊、二縱隊、炮兵縱隊攻克義縣。第二條是：特派記者華山發來的電訊稿《義州四小時》。還有一條是：炮兵縱隊發來的東北炮兵司令員朱瑞，在義縣觸雷犧牲。這條消息譯出后，新華社東野總分社全體人員都站了起來脫帽為朱瑞司令員默哀。

朱瑞是東北三年解放戰爭中，在東北戰場上犧牲的中共最高將領。他在日本投降后來到東北，三年間走遍了白山黑水，尋找日偽軍留下的各類大炮、武器，建立起一支炮兵部隊。1948年10月1日，當太陽升起，也就是“前指”秘密列車開出昂昂溪不久，行駛在白城、洮南之間時，他指揮炮兵，摧毀了義縣高達三丈、頂厚八尺的堅固城垣，將義縣古城掀開了三個大缺口，使我軍一舉攻克錦州以北國民黨軍堅固據點義縣，為攻克錦州掃清了道路。楊庚社長對我們說：林彪、羅榮桓、劉亞樓、譚政看到朱瑞犧牲的消息后，都很悲痛，幾個人長久沉默無語。羅榮桓政委尤為動情，兩眼充滿淚水。

“前指”秘密列車為防止敵機轟炸，停到天黑才開出通遼車站，開始向南進入內蒙古科爾沁左翼后旗，駛向彰武?？茽柷卟菰煌麩o邊。車外，狂風卷著枯黃落葉，在草原上團團旋轉，給人一種神秘之感。這時，從前面文工團的車廂里，傳出來一陣歌聲：我們是為兵服務的文化戰士，我們在戰斗里成長，我們是部隊的宣傳隊，活躍在愛國自衛戰場。把人民的力量，戰士的榮光高度發揚，把殺敵的勇氣，戰斗的烈火，高度歌唱，我們要面向連隊和戰士們在一起，我們要深入實際改造自己。高舉毛澤東大旗，永遠前進，永遠勝利。

這時，電臺里一名叫張烈的報務員，聽到歌聲，又見茫茫夜色中的草原，觸景生情，拿起小提琴拉了起來，琴聲感染了一名女報務員，她跟著唱了起來。這是一首蒙古族民歌：“沙漠像黃的海浪，流到無邊的遠方。蒙古包似起伏的海島，駱駝在那里蕩漾。月光下，有人燃起野火，悠揚悲壯歌唱。我們要生活便要戰斗，沙漠是自由幸福家鄉。”此時，歌聲、琴聲和神秘大草原的夜色交織在一起，真像夢幻一般，使人忘記了面前殘酷的戰爭。

三

“前指”列車于1948年10月2日黎明時分抵達彰武。彰武位于沈陽西北，北寧線沈錦中間，1947年冬被解放軍占領。

列車停在彰武后，沒有再往前開。一直保持與前方部隊聯絡的新華社東野總分社電臺，此時收到特派記者劉白羽發來的電訊稿《錦州城下》。電訊稿中說自義縣被我軍攻占后，接著一、二、三、七、八、九縱隊，從四面八方逼向錦州，外圍陣地全部被我軍占領。

接著，特派記者華山又發來電訊稿《塔山英雄們》。電訊稿中說錦州守敵從原來的五個半師，增加到了七個半師，從錦西向北增援錦州的九個師，到錦州只有半天的路程。而我軍在塔山阻擊從葫蘆島、錦西來的援敵的，只有一個縱隊和兩個獨立師，增援部隊五天后才能到達。更險峻的是，從沈陽出來的廖耀湘12個精銳美械師，已經把我后方供應線切斷。2日，蔣介石飛到沈陽，布置“東北決戰”。此時，在塔山堡這個遼東灣上的小村莊，戰士們正在血與火中拼殺。華山的電訊稿中還寫道：“某將軍形容當時處身南北夾擊之中的嚴重情況說，我們只準備請一桌客，蔣介石卻一下子來了三桌客人。請吧，菜不夠吃，不請吧，這桌菜涼了。反正請客不能鬧個難看，塔山部隊就單獨請了一桌?！比A山這篇電訊稿是我用密碼譯出的，譯完即送編輯科長鄭堅。這一過程，至今還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記憶里。

譯完電訊稿，太陽升起來了，我下車找水洗臉。站臺上沒有水，只有跑到車前，利用火車頭噴出的蒸汽，潤濕毛巾擦擦臉。在站臺上，我見林總（東北野戰軍指戰員都這樣稱呼林彪）穿一件草綠色呢子軍大衣，滿臉沉思地沿著站臺向后面走來。當時林彪已經走到我站的地方，我向他敬了個禮，還想往火車頭方向走，但又見羅榮桓政委、劉亞樓參謀長也走了過來，只好回到車上。

2日快到中午時，突然又飛來了一架敵機，大家急忙下車隱蔽?！扒爸浮绷熊囎怨枮I出發，到彰武已經行駛了兩天兩夜，敵機都在白天出現，多半是偵察機。在我的記憶里，“前指”列車一路幾遇空情，但都未遭到轟炸掃射?！扒爸浮绷熊囋谡梦渫５?0月4日上午，還沒有向前開的跡象。從前方發來的電訊稿中我們得知，東北野戰軍五、六縱隊，在遼沈戰役一開始，就已經開到彰武、新立屯地區?！扒爸浮绷熊囋谡梦浣^對安全。而“前指”列車2日到彰武時，蔣介石也到了沈陽，可能影響了“前指”列車繼續向前行駛，但這僅僅是我的猜測。到了下午，情況突然有了變化?？倓胀ㄖ_飯，大家都下了車。飯后，楊庚社長把大家叫到一起，告訴大家“前指”決定分成兩個梯隊：前梯隊是司令部，和政治部有關部門，由林彪、羅榮桓、劉亞樓、譚政帶領到錦州前線；后梯隊是政治部一些部門，包括文工團留守處，由組織部部長杜平帶領到赤峰執行任務。新華社東野總分社也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跟前梯隊到錦州前線，一部分隨后梯隊到赤峰。楊庚宣布了隨前梯隊走的報務、機要人員名單，我被編到前梯隊。

四

1948年10月4日天黑后，“前指”秘密列車開出了彰武車站。5日凌晨，抵達南下錦州途中最后一個車站阜新。列車進站時，車站沒有燈光，四周一片漆黑。“前指”人員全部下車后，車站上出現混亂，從阜新到錦州的鐵路沒有修復，前梯隊改乘汽車開往錦州，車隊很快開出了車站。我們乘坐的是一輛美式中吉普，緊緊地跟在前梯隊車隊后面。

從阜新到錦州，當時的路程大約有140公里，汽車沒開燈，在黑夜中沿著崎嶇山路行駛，從凌晨行駛到中午，于1948年10月5日中午到達距錦州30余公里的一個小村莊———牤牛屯。小村莊不大，看上去只有三十幾戶人家，一條小河流過村莊。新華社東野總分社電臺就架在這個村莊一戶老百姓家里。1948年10月5日后，錦州這塊自古被稱為“山海要沖”的咽喉之地戰火開始燃起，大地在顫抖，天空仿佛在燃燒。夜間照明彈把天空照得透亮，白天炮火硝煙，將天空彩云染成黑色，兩種命運展開了激烈的決戰。9天后的10月14日，在牤牛屯，新華社東野總分社電臺，向全國及全世界發出一條消息。錦州前線14日電：東北野戰軍解放戰略重鎮錦州，殲敵12萬。俘敵將領及師級以上軍官已查出36名。

錦州被攻下后，“前指”并未離開牤牛屯。過了14天，新華社東野總分社電臺在牤牛屯又發出一條消息。遼西前線28日電：遼西圍殲戰徹底勝利。全殲敵精銳5個軍。5天后，在向沈陽行進途中，在黑山發出最后一條消息。新華社沈陽前線2日下午7時急電：東北野戰軍今日完全攻克沈陽，東北全境已經解放。1948年11月3日晚，東北野戰軍“前指”經新民進入沈陽。

遼沈戰役已經過去了60多年，1948年9月30日從雙城堡駛向錦州前線的“前指”秘密列車，車上的人如今大都已進入歷史，活著的也已進入暮年。但在那個歷史時刻，參加這場戰爭的東北野戰軍將士，他們的名字都將記載在這一頁歷史上，足以傳世。他們用鮮血和生命鑄就的52天，東北人民是永遠忘記不了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