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念劉和珍君》是學生領會語言大師的語言藝術、接受語言訓練、提高語言能力的極佳范例。文中許多地方“以隱微見深意”,教師應當讓學生經由“意義”去進一步發現和體悟這些“意味”的精妙。
然而,對于魯迅文字的精微之處,學生一般總是進入不了、體味不了。即使有所探究,也表現得很不習慣、很不熟練。例如對于該文第8自然段中“下午便得到噩耗,說衛隊居然開槍”一句,當我運用比較法提出,如果把句中“居然”一詞移至“說”字之前,表達上會有何變化時,大多數同學茫然以對,只有個別同學說:這樣改語氣沒有原句順暢。在這種情況下,我再作了提示:“居然”這個副詞,在原句中是“說”的賓語成分,而在改句中“居然”成了“說”的狀語,請大家體會,在這兩句話中“居然”的“意外”語氣的發出者相同嗎?部分學生恍然大悟:“原句中‘(請愿群眾)說衛隊居然開槍,表現的是請愿群眾的意外之感,而改句‘居然說衛隊開槍,表現的則只是魯迅先生的意外之感。”漸漸地,其他同學也明白了,臉上有了些豁然的快意。由此可見,在這篇文章的教學中,要讓學生充分感受魯迅剛正的性格、澎湃的激情、高度的正義感和嫉惡如仇的精神,接受魯迅思想感情的熏陶,就必須對其中精微精美的語言進行反復品味和揣摩,真正理解和把握其中的“微言大義”。
語文教學過程是一個引導學生通過語言文字去正確理解思想內容,又在這個基礎上加深對語言文字的理解,從而提高學生運用語言文字的能力的過程,簡言之,即“形式—內容—形式”的過程。語文課堂要努力引導學生品味語言形式的妙處,提高學生對語言的感悟能力和運用能力(參見《語文教學與研究》1999年第3期王松泉《論語文教育中的四大關系》)。在教學中,我發現很多學生對語言的感悟不夠敏銳,很多時候他們習慣于粗粗地把握課文的內容就淺嘗輒止,而沒有去細細地琢磨、推敲作者用語的精微之處,只滿足于對文字表面意義的把握,而不會潛心品賞文中蘊含的美妙豐韻的意味。
如何改變這種狀況,引導學生由“意義”進入“意味”呢?辦法肯定很多,但一個切中肯綮且行之有效的方法是,加強對課文中虛詞特別是一些副詞的體悟。這里不揣淺陋,試以《記念劉和珍君》一文為例舉隅如下。
一.“著”
《記念劉和珍君》一文中,魯迅五次寫到劉和珍君的“微笑”,有力地駁斥了段政府的“暴徒”論,激發了讀者對反動派專事毀滅美好事物的極大憤慨。這五次“微笑”分別是:
“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桀驁鋒利的,但她卻常常微笑著,態度很溫和。”(三·2)
“于是見面的回數就較多了,也還是始終微笑著,態度很溫和。”(三·2)
“況且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劉和珍君,更何至于無端在府門前喋血呢?”(四·1)
“始終微笑的和藹的劉和珍君是死掉了,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為證。”(五·3)
“縱使時光流逝,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六·2)
仔細閱讀會發現,前三個“微笑”后面有一個“著”,而后兩個則沒有“著”,魯迅為什么這樣寫呢?我們知道,“著”是表示動作持續進行的副詞。前兩句中的劉和珍君,還是一個活生生的姑娘,當然還是能夠“常常”、“始終”地“微笑著”;而后兩句,魯迅已確知劉和珍犧牲了,“微笑著”成了他痛苦的回憶,劉和珍君不可能再“微笑著”了,而只能是微笑“過”的了。魯迅的用語的確是相當精到,而此中更妙的是魯迅在第三句中用了“著”。當時,劉和珍實際上已經慘遭反動派的毒手,但“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推測中國人”的魯迅也推測不到“當局者竟會這樣的兇殘”,對于這一噩耗他是“頗為懷疑”的,是“不信”的,“府門喋血”更像是一本小說的書名。而實際上劉和珍已經犧牲了,這樣就更突出了魯迅的“意料之外”,也更突出了反動派的“下劣兇殘”。
二.“的”
《記念劉和珍君》文中有“中國軍人的屠戮婦嬰的偉績,八國聯軍的懲創學生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一句,有些學生在朗讀時往往把句中加點的兩個“的”字漏掉,其實這兩個“的”字的存在與否會造成意味上的細微差別,從而影響文章的表達效果。
我們不妨來作一個比較。在去掉前一個“的”字的“中國軍人屠戮婦嬰的偉績”中,“偉績”的定語是主謂短語“中國軍人屠戮婦嬰”,主要強調了事;而原句“中國軍人的屠戮婦嬰的偉績”一句,用一個“的”將“中國軍人屠戮婦嬰”隔開,不但強調了事,而且也突出了造惡之人——當時的“中國軍人”。一般情況下,我們總是對動詞性的謂語更有感受力,而對名詞則缺乏十足的敏感。魯迅在這里不但要指出罪惡,而且更要指出這罪惡的制造者,要揭其名,他巧妙地用了一個“的”字便完美地達到了這一效果。
同時,由于這句話的前面幾句都較長,尤其是“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輾轉于文明人所發明的槍彈的攢射中的時候”一句更長,而這里將本來較長的定語用“的”分隔為兩個,就使綿長的呼吸在這里得到了適當的緩沖。短句化的處理讀起來更為短促有力,更能恰到好處地表達作者的憤慨,并使后面一句連續性較強的“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更加有力地噴射出來。
三.“必要”
《記念劉和珍君》一文開始處三次寫到“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三句話分別是這樣的:
“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離三月十八日也已有兩星期,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我們注意到“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前面的時間副詞的差異,前兩個為“早”,后一個為“正”,作者為什么這樣寫呢?它們之間有什么區別呢?
細讀課文就會發現,第一個“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主要是針對痛斥敵人、痛悼同志來說的,這個“必要”在劉和珍犧牲后馬上就產生了,處于“已有兩星期”的“四月一日”,當然是“早”就有此“必要”了;第二個“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主要是寫文章來喚醒庸人、推翻舊世界的“必要”,這個“必要”也在劉和珍犧牲后至更早就存在了,所以也用了“早”字;而第三個“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主要是針對“忘卻”而言的,作者寫文章的這一“必要”在于防止“忘卻的救主”的降臨。而“忘卻”不可能在事件剛剛發生后的幾天內出現,而在“兩星期”后才有可能,所以當時寫此文是正有防止“忘卻”的效應。
以上這種對文字中蘊含的意味的發掘工作是艱苦的,但卻是十分有益而有趣的。高中階段的語文教學要求學生對文字的理解達到一個更高的層次,努力拓展語文學習空間,激發強烈的探求欲望,因而“意味”教學就顯得極為重要。我認為,初中階段的語文教學一般是以引導學生理解文本文字意義為主要任務的“意義教學”,運用的主要方法是靠大腦“理解”;而高中階段的語文教學則決不能滿足于此,它應該是一種在理解的基礎上努力追求對文字韻味的把握的“意味教學”,運用的主要方法應是包括大腦在內的心靈“體味”和“感悟”。“意義”是指“語言文字或其他信號所表示的內容”(《現代漢語詞典》),理解意義的過程不過是一個把信號還原為意義的技術性的機械解碼過程,它處于相對低級的階段。而“意味”則有“意趣,情味”之意(《辭海》),“意味教學”強調的是對文字的弦外之音的藝術把握,它是閱讀行為的高級形態,能帶給讀者以感悟的快意和滿足。它可以把“學語文”升格為“品語文”和“玩語文”(當然是以嚴謹的態度),從而成為一種“快樂語文”。當然,要實現這一理想,教師和學生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但不論怎樣,“意味空間”應該成為高中語文教學努力開墾的園地,只有這樣,才能使語文這門課程更大地有惠于學生。
王偉娟,語文教師,現居浙江紹興。責任編校:秦曉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