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毓紅
●剖情析采
設情有宅,置言有位:《文心雕龍》語句間主要關系及其結構方式
王毓紅
分析闡釋《文心雕龍》語句之間結構的特點,有助于人們對劉勰文論思想的深入理解。《文心雕龍》里存在著一些幾乎完全由地位相同的大語句結構的語段。各個語句之間主要存在著順序、并列、對比三種關系。而比較普遍存在的語段則是兩個或兩個以上地位不平等的語句結構,中心語句提出一般性話題,邊緣語句則從各個方面論述它,或對其中的某一點進行闡述。它們之間是一般與特殊、整體與部分、抽象與具體的區別。我們之所以能找到在語段核心的意義方面起著更為重要主導作用的中心語句,是由于大量邊緣語句的存在。我們對中心語句乃至整個語段的理解都離不開它。事實上,很多時候,中心語句和整個語段的意義往往是借助于邊緣語句實現的。不同上下文形成了眾多復雜的關系,它們往往是語句之間的深層語義關系,需經過剖裂玄微方能看出。就句式而言,《文心雕龍》諸種語句之間的結構方式有一個最顯著的特點,即喻言或比興句在其中具有核心地位。
文心雕龍;章句;語句結構
劉勰豐富的文學理論是借助于一定的語言形式呈現給我們的。“而語言行為的研究,可以從研究合乎語法的句子中最簡單的形式結構的可接受性開始。”從語義相對完整、連綴成篇的句子分析入手,我們不僅可以發現劉勰造句、論證之妙,而且可以深入探析《文心雕龍》批評話語的特質。本文擬結合劉勰章句理論,主要通過描述和分析《文心雕龍》篇章中各個語句之間的主要關系及其結構方式,動態考察劉勰的表義方式,并在此基礎上分析闡釋《文心雕龍》語句之間結構的特點,以期有助于人們對劉勰文論思想的深入理解。
雖然我們可以把句子從文本中摘出來分析,然而,且不說單個、孤立的句子是構不成文本的,對它的理解也離不開文本中語言使用的具體上下語境,誠如劉勰所言:“夫設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章句》)句子只是結構《文心雕龍》篇章大廈的一磚一瓦,我們必須把對它的理解作為更大一級的語言單位——語篇內部的語法——語義關系來研究。而從系統功能語法角度來看,“夫人之立言,因字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章句》)文本中大于語句(以表達一個相對完整的意義為準)的一個相對獨立的語言片段就是語段。它的功能包含于組成語段的話語的結構之中。小句是其基本單位。一個個相對獨立的小句通過一定的組合關系結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語段,成就了它的意義。而兩個或兩個以上相對獨立的語段又通過多種關系結構出了另一個更大的語言單位——語篇。從表義出發,就某一特定語境中、相對獨立完整的語段的語義結構(而不是漢語里句子的長短、多少)而言,我們可以把組成它的眾多小句子劃分為兩個或兩個以上比較大的語義單位,也即大語句或語句,并依此確定它們之間的關系,分析整個語段的意義。《文心雕龍》里存在著一些幾乎完全由地位相同的大語句結構的語段。各個語句之間主要存在著下列三種關系:
1.順序關系:在有著鮮明時序性的歷史性敘事話語里,組成語段的各個語句所表達的內容之間是一種順序關系。例如:
①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炎皞遺事,紀在三墳;而后年世渺邈,聲采靡追。②唐虞文章,則煥乎始盛,元首載歌,既發吟詠之志;益稷陳謨,亦垂敷奏之風。③夏后世興,業峻鴻績,九序惟歌,勛德彌縟。④逮至商周,文勝其質,雅頌所被,英華日新。文王患憂,繇辭炳曜,符采復隱,精義艱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詩緝頌,斧藻群言。⑤至夫子繼圣,獨秀前哲,熔鈞六經,必金聲而玉振;雕琢情性,組織辭令,木鐸起而千里應,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原道》)
此段在語義上由五個比較大的語句組成,它們按照事件發展的歷史順序依次論述了“鳥跡代繩、文字始炳”、“唐虞”、“夏后”、“商周”、“至夫子繼圣”時期的文學創作。
2.并列關系:指組成語段的各個語句所表達的內容之間是一種并列關系。在具體表述上,語句之間一般沒有連接詞,只是簡單的并置。有時,劉勰也用“至于”、“至如”等詞連接。例如:
①儲說始出,子虛初成,秦皇漢武,恨不同時,既同時矣,則韓囚而馬輕,豈不明鑒同時之賤哉!②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筆不能自休”。(《知音》)
此例是兩個比較大的語句結構。盡管兩句陳述的事發生的時間不同(例①為先秦時期,例②為兩漢時期),但是,它們都是有關歷史上文人貴古賤今的事。
3.對比關系:某些語言片段里的語句所陳述的內容在一個或幾個不同的方面形成對比。例如:
①夫三皇辭質,心絕于道華;帝世始文,言貴于敷奏;三代春秋,雖沿世彌縟,并適分胸臆,非牽課才外也。②戰代枝詐,攻奇飾說;漢世迄今,辭務日新,爭光鬻采,慮亦竭矣。(《養氣》)
例①通過對三皇(伏羲、神農、黃帝)、帝世(少昊、顓頊、高辛、堯、舜五帝時代)、三代(夏、商、周)時期文學創作情況的分析,認為其文辭雖有所不同,但總的來說還是淳樸。作者修辭達意都能適合自己的天賦,因而不致損傷神氣。例②則通過對戰國、“漢世迄今”文學創作上一味追逐文辭新奇現象的分析,認為作者竭慮勞情地“辭務日新,爭光鬻采”,不僅使文辭詭巧,而且損傷神氣。
盡管存在著順序、并列和對比關系,但是,各個語句在整個語段中的地位是平等的。它們或者一前一后描述不同歷史時期的文學創作;或者一先一后分析不同歷史時期文人貴古賤今的現象;或者從兩個不同歷史時期評論文人遣詞造句的兩種態度。由于總體上都是歷史順序關系(如并列和對比關系里的兩大語句分別按先秦、兩漢和戰代之前、之后順序排列),語句之間沒有主次只有前后或先后、正反之別,因此,上述語段整體上都具有“章總一義”、“意窮而成體”(《章句》)的特點。
此外,《文心雕龍》里也存在著由兩個地位平等的語句結構的、總體上沒有歷史順序的語段。例如:
①義既極乎性情,辭亦匠于文理,故能開學養正,昭明有融。②然而道心惟微,圣謨卓絕,墻宇重峻,而吐納自深,譬萬鈞之洪鐘,無錚錚之細響矣。(《宗經》)例①句論述了圣人道義及其辭采的巨大作用,例②句則話題一轉,嘆息道義淪喪,作者道心不存,不能宗經。兩個所陳述的內容之間存在著不一致性的語句,在語義結構上存在著轉折關系。
然而,《文心雕龍》里比較普遍存在的語段則是兩個或兩個以上地位不平等的語句結構。譬如:
①自《七發》以下,作者繼踵。②觀枚氏首唱,信獨拔而偉麗矣。③及傅毅《七激》,會清要之工;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張衡《七辨》,結采綿靡;崔瑗《七厲》,植義純正;陳思《七啟》,取美于宏壯;仲宣《七釋》,致辨于事理。④自桓麟《七說》以下,左思《七諷》以上,枝附影從,十有余家。⑤或文麗而義暌,或理粹而辭駁。⑥觀其大抵所歸,莫不高談宮館,壯語畋獵,窮瑰奇之服饌,極蠱媚之聲色;甘意搖骨體,艷辭動魂識,雖始之以淫侈,而終之以居正,然諷一勸百,勢不自反:子云所謂先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者也。⑦唯《七厲》敘賢,歸以儒道,雖文非拔群,而意實卓爾矣。(《雜文》)
以一個比較大的相對獨立完滿的意義為單位,我們把此段劃分為七個語句。其中例①具有高度概括性,它明確提出此段的論點,即自枚乘《七發》以后,步其后塵的作家前后相承,后面六個語句分別從不同方面論證它。其中③句從數量上例舉說明了追隨作家之多,其“枝附影從,十有余家”;例④至例⑦句則依次從內容與形式兩方面,對這些作家、作品進行了對比分析,指出其“大抵所歸”與枚乘《七發》沒有大的差別,只有崔瑗的《七厲》在意義上超拔。可見,例①讓我們明白了該語段的主旨,其他語句則大大提高了我們對例①的理解程度。如果我們把例①這樣的語句稱為中心語句的話,那么,其他六個語句就是邊緣語句。兩者之間是證明關系。
有時,在結構語言片段的各個語句之間,中心語句提出一般性話題,邊緣語句則從各個方面論述它,或對其中的某一點進行闡述。它們之間是一般與特殊、整體與部分、抽象與具體的區別。例如:
①春秋以后,角戰英雄,六經泥蟠,百家飆駭。方是時也,韓魏力政,燕趙任權,五蠹六虱,嚴于秦令。惟齊、楚兩國,頗有文學:齊開莊衢之第,楚廣蘭臺之官,孟軻賓館,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風,蘭陵郁其茂俗,鄒子以談天飛譽,騶奭以雕龍弛響,屈平聯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風云。觀其艷說,則籠罩雅頌。故知煒燁之奇意,出乎縱橫之詭俗。(《時序》)
②是以執術馭篇,似善弈之窮數,棄術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故博塞之文,借巧儻來,雖前驅有功,而后援難繼;少既無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刪,乃多少之并惑,何妍蚩之能制乎?若夫善弈之文,則術有恒數,按部整伍,以待情會,因時順機,動不失正。(《總術》)
這兩例中心語句與邊緣語句之間形成的是闡述關系。例①語段論述的話題是戰國文學。第一句“春秋以后,角戰英雄,六經泥蟠,百家飆駭”是中心語句,以下都是邊緣語句,它們多方面展開論述了中心語句提出的思想。例②比較特殊。開頭的“是以執術馭篇,似善弈之窮數;棄術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是一個中心語句。它開宗明義提出論點,后面都是分別對中心語句里的“善弈”與“博塞”作進一步深入解釋的邊緣語句。
通常,在闡述某些事理時,劉勰都引用大量的事例,尤其是作家、作品。例如:
①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②故春秋一字以褒貶,喪服舉輕以包重,此簡言以達旨也。③邠詩聯章以積句,儒行縟說以繁辭,此博文以該情也。④書契斷決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離,此明理以立體也。⑤四象精義以曲隱,五例微辭以婉晦,此隱義以藏用也。(《征圣》)
此語段里的第一句是提出論點的中心語句,其余則是一一舉例對此加以說明的邊緣語句,兩者之間形成的是例舉關系。
不論是在證明、闡述和例舉關系里,中心語句與邊緣語句所論述的問題都是一致的。然而,有時,它們提出的情況是相對的,所述內容也完全不同。例如:
①《周書》論士,方之梓材,蓋貴器用而兼文采也。是以樸斵成而丹雘施,垣墉立而雕杇附。②而近代辭人,務華棄實。故魏文以為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韋誕所評,又歷詆群才。后人雷同,混之一貫,吁可悲矣。(《程器》)
結構該語段的兩個語句之間是對照關系。例①句引成辭說明作者應文質兼備,例②句說明近代辭人只注重外表的修飾而忽略了內在德行的修養。兩者互文見義:讀者對第①的理解以及兩句內容的不一致性的對照,增強了讀者對例②句中內容的肯定。盡管都涉及比較,但語句之間的這種關系與對比關系不同。對比關系里各語句之間地位平等且同時存在著順序關系。而在此對照關系里,語句之間有主次之分:我們能明顯地感到作者此段論述的重心是放在例②句上,例①句只不過是用來更好地說明例②句的。因此,準確地說,例①是邊緣語句,例②是中心語句。
《章句》云:“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在擁有證明與闡述、例舉與對照關系的語段內部,總有一個語句不僅傳達出了語段的中心思想,而且具有很強的統攝力和凝聚力,能與其他語句形成一系列的聯系。
我們之所以能找到在語段核心的意義方面起著更為重要主導作用的中心語句,是由于大量邊緣語句的存在。我們對中心語句乃至整個語段的理解都離不開它。事實上,很多時候,中心語句和整個語段的意義往往是借助于邊緣語句實現的。例如:
①若愛典而惡華,則兼通之理偏,似夏人爭弓矢,執一不可以獨射也;若雅鄭而共篇,則總一之勢離,是楚人鬻矛譽楯,兩難得而俱售也。②是以括囊雜體,功在銓別;宮商朱紫,隨勢各配。(《定勢》)
此段由兩個語句組成。例①是兩個引喻,它用“夏人爭弓矢”和“楚人鬻矛譽楯”兩個典故說明“若愛典而惡華,則兼通之理偏”和“若雅鄭而共篇,則總一之勢離”的道理。例②以“宮商朱紫,隨勢各配”比喻文學創作要對各種體裁進行鑒別。雖然此段開頭部分沒有類似“因為”這樣的語詞,但讀者很容易把例①里的內容看作是例②的原因。尤其是“是以”一詞既把例①、例②聯結成為一個意義相對完滿的統一整體,又昭明了兩者之間所形成的因果關系。所以,直接明確標明其與前面語句(也即例①)關系的例②是中心語句,例①則是邊緣語句。但這并不意味著例①可有可無,恰恰相反,正是例①里的內容引起了例②里的結論。換言之,如果缺少邊緣語句的內容,讀者可能不會理解中心語句的結論。
有時,借助于連接詞,語段明確標明了邊緣語句與中心語句之間所形成的是條件關系。邊緣語句提出某種假設的、將來的或未實現的情況,中心語句則說明在這些條件下可能出現的結果。例如:
①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②則顧盼可以驅辭力,欬唾可以窮文致,亦不復乞靈于長卿,假寵于子淵矣。(《辨騷》)
“若……則”在語義結構上串起了兩個語句,前一句是邊緣語句,后一個是中心語句。邊緣語句與中心語句在語義上相互依賴,即要實現中心語句中的內容,必須依賴邊緣語句中情況的實現。
有些語段里的邊緣語句與中心語句之間聯系得不十分緊密,它所提供的信息或者內容有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中心語句。例如:
①逮孝武崇儒,潤色鴻業,禮樂爭輝,辭藻競騖:柏梁展朝燕之詩,金堤制恤民之詠,征枚乘以蒲輪,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孫之對策,嘆倪寬之擬奏,買臣負薪而衣錦,相如滌器而被繡。②于是史遷壽王之徒,嚴終枚皋之屬,應對固無方,篇章亦不匱,遺風馀采,莫與比盛。(《時序》)
漢武帝崇尚儒術,以之潤澤帝王事業,儒術之禮、樂競相爭輝。尤其是他愛好文學,網羅文人,以辭賦取士。此處提及的“枚乘”、“司馬相如”等都是當時卓越的文人。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我們才不難理解“史遷壽王之徒,嚴終枚皋之屬,應對固無方,篇章亦不匱,遺風馀采,莫與比盛”。因此,讀完例①這個邊緣語句,我們能充分理解例②這個中心語句的內容。邊緣語句提高了我們對中心語句中的某些成分的理解,它與中心語句之間構成背景關系。語句之間的這種背景關系與因果、條件關系不同,盡管其中的邊緣語句在幫助讀者理解中心語句方面都起著重要作用,但在因果、條件關系里,邊緣語句中的內容能引起中心語句中的施事者去實施某種行為,而背景關系里的邊緣語句則沒有這一功能。
邊緣語句在語段里的輔助功能還體現在它對中心語句內容或思想所作的肯定評價上。例如:
①夫自六國以前,去圣未遠,故能越世高談,自開戶牖;兩漢以后,體勢漫弱,雖明乎坦途,而類多依采:此遠近之漸變也。②嗟夫!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諸子》)
這里,例①是分別概述了戰國及其之前和兩漢及其之后諸子散文創作的中心語句,例②則是把中心語句的內容跟作者對中心語句肯定的程度聯系起來,并從正面對中心語句所說的內容(即諸子百家及其創作)作了肯定性評價的邊緣語句,兩者之間形成的是評估關系。
總之,因果與背景、條件與評估關系的存在表明:就某個特定語段的意義而言,其實,所有語句之于語段都是不可或缺的。誠如劉勰所言:“句司字數,待相接以為用。”(《章句》)語句之間所形成的以下總結與歸納關系更好地說明了這一點。
以上,我們主要依據語句在傳達整個語段意義過程中的地位,把它們劃分為中心語句和邊緣語句,也即主要語句和次要語句。這種劃分當然是相對的。實際上,若同時考慮到結構某一特定語段語句的數量及其在語段上下文中的位置,我們能更好地透析語句之間深層的語義關系。例如:
①然逐末之儔,篾棄其本,雖讀千賦,愈惑體要;②遂使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③此揚子所以追悔于雕蟲,貽誚于霧縠者也。(《銓賦》)
這里,例、例②直接正面論證說明作家追逐文辭華麗的舍本逐末行為,不僅有害文章,而且不利于教化。例③是一個引喻,它以一“此”字援引成辭總結前文。顯然,數量最多且所敘述的內容涉及話題的眾多方面的前兩句是中心語句,數量較少且只是以比較簡短的語言重述中心語句內容的例③是邊緣語句。兩者之間形成的是總結關系。
有時,在某些特定語段里,邊緣語句的數量是多于中心語句的。例如:邊緣語句在數量上比中心語句多,中心語句數量少卻具有高度概括性。如:
①自中朝貴玄,江左稱盛,因談馀氣,流成文體。②是以世極迍邅,而辭意夷泰;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③故知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時序》)
相比較而言,此段里的例①、例②陳述的都是個別事實或現象,例③則從這些特殊的、單一的事物或現象的性質、特點和關系中概括出了一般原理。因此,數量多且陳述具體事實的前兩例是邊緣語句,而數量少卻具有高度概括性的例③是中心語句。由于例③的內容是從前兩個邊緣語句里歸納出來的。因此,邊緣語句與中心語句之間形成的是歸納關系。它與前面所說的總結、闡述關系不同。在總結關系里,中心語句在數量上多于邊緣語句,而且就內容而言,邊緣語句基本上是中心語句的翻版。在歸納關系和闡述關系里,雖然邊緣語句的數量都超過了中心語句,但是在闡述關系里,中心語句位于整個語段的最前面,它一般提出論點。相反,在歸納關系里,中心語句位于整個語段的最后面,它能對邊緣語句的內容作出更高的概括:由不深刻的個別到更為深刻的一般,由范圍不太大的類到范圍更為廣大的類。
至此,我們已經知道《文心雕龍》批評話語里中心語句和邊緣語句之間因不同語段、不同上下文形成了眾多復雜的關系,它們往往是語句之間的深層語義關系,需經過剖裂玄微方能看出。就句式而言,以上諸種語句之間的結構方式有一個最顯著的特點,即喻言或比興句在其中的核心地位。如我們在分析總結、因果、條件、評估、對照五種關系時所舉的例子都是由喻言式的中心語句組成的語段,我們在分析證明和闡述關系時所例舉的都是中心語句統領的語段,其中的中心語句都是以比興句的形式出現的。比興句是劉勰結構語段的重要方式。因為在語句與語句之間以某種特定關系結構的語段中,中心語句在這種關系中占據中心的地位,邊緣語句居于外圍的地位。這意味著一個語段可以沒有邊緣語句,但它決不會沒有中心語句。我們在分析地位平等的句子之間所形成的順序、對比、并列和轉折四種關系時所例舉的語段表明:所有的語句都是中心語句,中心語句本身就能組成一個意義連貫的語言片段。而不是中心語句統帥或構成的語段,也并不意味著它與比興或喻言無關。如我們在分析歸納關系時所例舉的語段,即“自中朝貴玄,江左稱盛,因談馀氣,流成文體。是以世極迍邅,而辭意夷泰;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故知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盡管其中的中心語句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比興句,但由于其中的第二句是引喻,上下句亦因此而來(“是以”一詞把它們結合得十分緊密),因此,從整體上看此段仍是與比興相關的語段。因為任何一個相對獨立的語言片段都具有整體性和連續性。整體性是指其內部的各個組成部分都是必不可少的,連續性是指其外部各個組成部分之間是延續的、連貫的。誠如劉勰所說:“雖斷章取義,然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章句》)
事實上,若就整個《文心雕龍》而言,我們單獨拿出來的每一個相對獨立的語言片段都是更大一個語言片段的一部分,都與更大的一個語言片段相聯系。因此,有些語言片段雖然看似與喻言無關,但若把它們延伸、放在更大一級的語言片段里,它們就是另一種形態了。例如,我們在分析例舉關系時所舉的語段,即“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貶,喪服舉輕以包重,此簡言以達旨也。邠詩聯章以積句,儒行縟說以繁辭,此博文以該情也。書契斷決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離,此明理以立體也。四象精義以曲隱,五例微辭以婉晦,此隱義以藏用也”(《征圣》),基本上是一個無比興句的語段,但當我們把它放回原文,發現這個語段的開頭是這樣一句話:“夫鑒周日月,妙極機神;文成規矩,思合符契。”這是一個由隔句對構成的比興句。《孟子·離婁》曰:“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規,正圓之器。矩,正方之器。劉勰此處以“規矩”喻創作基本原則,以“日月”喻圣人對事物的洞察力。可見,在更大一級的單位里,上述例子仍然是一個由喻言式的中心語句統領的語言片段。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盡管以上我們在分析《文心雕龍》語段結構模式時所選取的一個個語言片段帶有很大的隨意性和任意性,但如果考慮到它們都具有延續性,都是更大的語言片段的一部分,那么,選擇哪個片段,怎么選就顯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王毓紅,女,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外國文學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