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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朔
致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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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朔
那天剛上北四環車被刮了,被迫停車后,大貨車司機下車向我道歉,我下去檢查車,沒見到刮蹭的痕跡,這才竭力平靜下來。再開車上路,發覺看不見右邊了,這才發現右后視鏡被剛才那一下撅了進去。
這讓我想起了你媽,她開車一貫魯莽,像開推土機。你坐你媽的車,一定記著提醒你媽鎖車,系安全帶。美國路況好,車速快,你們每天上下高速公路,出一點事就不得了。害怕、心如驚弓之鳥是實情,我一直覺得現在的太平像畫在玻璃上,你們那邊稍一磕絆,我這邊就一地粉碎。我知道你又要說什么,說我還是自私。
我承認我自私,真不巧讓你看出來了,但你不是別人,你就是我的“私”,照照鏡子就知道,你為什么跟我這么像,一看到你我就覺得自己“分裂”成了兩人。你媽也說過,真是“活見鬼”。
前幾天和你在網上聊天,你有一句話真傷了我的心。你大概是無意的,隨口一說,你說:“做你女兒真倒霉。”你還記得嗎?你一上來態度就很激烈,問我為什么幾天沒消息,一口一個自私,一口一個白癡。我說你怎么罵人,你居然說跟我學的,還問我為什么沒有個像樣的朋友。我說你不要當憤怒天使,問你是不是因為是我女兒受到別人什么虧待。你說那倒沒有。
既然無關別人,那就是我虧待你了。你媽說過,我錯過了很多你成長中的時刻。過去我還不太能體會她這個話,現在這句話每天都在敲打我。你媽這話有兩層含義,一是替你不平,二是責我不懂人生什么重要。也只有你媽,能一語道出咱們倆的不可分,因為一份缺失就是兩個人不完整。我嘴里說最愛你,可實際上從一開始就使你的人生像殘月。這就是我,你講“倒霉”也不為過。
上一次離開你們時,你媽媽一邊哭一邊喊你的名字,你不應聲,悄悄地坐在自己屋里哭。我進你屋,你抬頭看了我一眼,那時你的個子已是大姑娘了,但那一眼里充滿孩子的驚慌。我沒臉說我的感受,還是走了。從那天起我就沒勇氣再說愛你,連對不起也張不開口。
很多有過家庭破裂經歷的人說,大了孩子都會理解的,這我相信。我一點都不懷疑將來你充分觀察過人性的黑暗后會心生憐憫,寬大對待那些傷過你的人。
我選擇自私,是因為深知自己的卑下和軟弱,與其講了大話不能兌現,不如壓根不去承當,這是茍全的意思。在你之前,做得還好,也盡得他人好處,但始終找借口不付出。這一套到你這兒就不成立了,你是孩子,因我出生,這不是交易,是一個單方行為。在這里,惟獨面對你,我的自私法則走到了盡頭。
如果說我對你懷有深情,那也不是白來的。你一生下來就開始給予,你給我帶來的快樂,是我過去費盡心機也不曾得到過的。我跟人說過,沒想到生一個孩子這么好玩。相形之下,養你所花的金錢微不足道,所以咱們倆要有賬,開始就是我欠你。
如果你鄙視我,我不能無動于衷,這個世上大概只有你才能讓我鄙視自己。
2000年,我開始給自己寫一本小說。本來是作為給自己的遺書,因為我想用那樣的態度把重要的人想說的話,以及那些重要的時刻盡量記錄在里面。
寫到你時閘門開了,發現對你有說不完的話,很多心思對你說才說得清比自言自語更流暢,令我幾次停下來想把這本書變成給你的長信。坦白也需要一個對象,只有你可以使我掏心扒肝。如果我還希望一個讀者讀到我的心聲,那也只是你。
我很感激你做我的女兒,還在這個關頭給我一個傾訴的機會,當我能信任的傾訴對象。在你還不會說話的時候,你就在暗中支持我,你一直支撐我到此刻。這兩年,我一樣樣地丟光了活著的理由,但唯有你丟不開。
對我們來說,你比你所能想像的還要有力量很多倍。不知把我的一生強加給你會不會太沉重。一想到我沒了之后,你的媽媽、奶奶也去了之后,你還要一個人在這個世上呆很久,為自己操心,為孩子操心,就覺得帶你到這個世界上來真是太不負責、太自私的事。
但無論如何,我都要感激你,來做我的女兒。
(西風碧樹 摘自《家人》2013年第11期 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