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壓住漢字的黃土

弓烏

一堆壓住漢字的黃土

弓烏

河南豫劇里大雪封山

河南豫劇里唱著大雪封山

這當然也包括祖先居住的洞口

大雪封山覆蓋一切

將要凍死祖先們

將要凍死牲畜和我

白骨皚皚

就像白雪皚皚暫時成為一切

這世界變得貧瘠只有骨頭可以燃燒

現在大雪封山

只有我敢于拾起骨頭

我拾起它們將要用于

給我們的祖先們

取暖

河南豫劇里唱著大雪封山

唱著：

骨頭封山

唱著：

一個詩人拾起骨頭

給他的祖先取暖

平原上的斧頭砍斷過我的脖子

平原上的斧頭

砍斷過我的脖子

我對此不發一言

對于斧頭飛過的快感

亦不發一言

至于我即將流亡的頭顱

這血淋淋的頭顱

上天自有安排

平原上的斧頭

我親手打制成形的斧頭

砍斷過我的脖子

反正鐵匠的頭不足珍貴

沒有命運和愛情

平原上的斧頭

砍斷過

我詩人的脖子

這正合

我夢境的敘述

遙遠的骨頭

語無倫次的世界隨口說出燃燒

許許多多的骨頭迅速向火靠近

我年輕美麗的骨頭

在夜晚引火燒身

許多人都看見了，包括我自己也看見了

我的骨頭正在變成灰燼或者叫作

灰塵

（我即將永遠地失去我的骨頭）

但一切男性，包括我自己都不會

伸出手

去拯救我的骨頭

我的光禿禿的骨頭，陷入火海的骨頭

使我能夠握緊手掌握緊疼痛

或者使我能夠直立行走的

這遙遠的骨頭

你屬于遠古的秘密

經由一場大火燃燒的翻譯

交到我的手里

一堆壓住漢字的黃土

一堆壓住漢字的黃土，壓住我

與生俱來的貧窮

多少像我一樣飲食黃河之水的人

在陌生的土地上茍活性命

黑夜之中我聽見有人在遠方

歌唱豫劇

但更像是在背誦一首長過荷馬史詩的

中原組詩

竟然夏商西周的人聽見聲音

從歷史中趕來

教會我們燒制青銅和對祖先的孝敬

然后他們各自站在中原大地敲著編鐘

像敲著一個龐大王朝的框架

敲著炎黃二帝遙遠的經脈

黑夜中我看見一群農民手捧肥沃黃土

遠道而來

我從中看見親人和大豐收

看見他們像我一樣含笑而又悲傷

黑夜中我雙手震顫接過這些黃土

然后我摸到了漢字

摸到了祖先的經脈和我的性命

陷入一塊磚的燒制

平原上有一位像我一樣的民間藝人

夜色中他身上永遠有一種

類似于燒熱泥土的紅光

當我靠近這些紅光如同自己空殼的肉體

陷入一塊磚的燒制

當我遠方的肉體

像那些來自中原的泥土一樣

被燒制成形

有點像民間藝人將他自己雕刻成

一個無比孤獨的漢字

這些漢字的孤獨

和我被燒制成磚塊的肉體的孤獨

在夜色中不謀而合

但不管是漢字還是我陷入燒制的肉體

自從它經過我這民間藝人的手

就多了一些無依無靠的漂泊

一些一無所有的貧窮

一個人的咳嗽

他坐在秋天咳嗽

這咳嗽是他自己主動提出的

因為他的身體很好

他咳嗽

永無休止地咳嗽

他咳出他多余的血

多余的肉多余的骨頭

多余的年齡

他這樣兢兢業業也沒有別的目的

只是要叫我們看一看

他的出生

葬禮

風像是在誦讀一首

悼亡詩

給死去但沒有穿靈衣的

那些野草

黃昏的太陽在駝背老人的仰望下

睜開默哀睜開老花眼

他覺得鐵路旁的黃土坡

多像是一座墳

葬著某個人的青春

我站在它面前一言不發

使我的身體看上去

像他年久失修的墓碑

抬頭，看見疾速的列車

把寂寞

一一軋死在鐵軌之上

低頭，聽見墓中人的歡笑

和麥田的哭泣

混成三月野外的交響樂

但沒有觀眾，我也不是觀眾

我只是孤獨的二胡

宣布并描述了這場葬禮

在失重的空間里體會一棵椿樹的傷口

在失重的空間里體會一棵椿樹的品質

順便體會一下椿樹的傷口

一種錯綜復雜的憂郁或者神圣

使我得以窺見一種詩人的神秘特質

或者這是至高無上的冷漠表情

椿樹，在失重的空間里打開自己的傷口

展示一種絕望和覺悟

使我走出既成的原則或善惡美丑

以一種頹廢唯美或流浪人的眼光去看待

他身上所特有的男性的苦

還有一種多愁善感的善良和漂浮

我把這所有的印象都歸結為：

椿樹的品質

或者椿樹的傷口

由植物紅想到我的肉體

我遙遠地在經書里

看見一種可以使我的皮膚永不褪色的

植物紅

（一種用于宗教的紅）

它甚至還可以使我的心臟

看上去特別神秘，就像是

從泥土中長出來的

如果我身體中那么多的器官

特別是那些產生欲望的器官

都是從泥土（經眾多被閹割過的馬兒

從我的故鄉馱來的泥土

從我的夢中馱來的泥土）中長出來的

那么經書里又將多出一塊土地

多出一個肉體

多出一些義無反顧的五體投地

一位北方薩滿在冬季講到天空

一位北方薩滿在冬季講到天空

她說到

許多死的以及活的牲口將從天而降

牲口從天而降必將帶來災難

必將使一條狗

因為打擊樂器，而死于非命

一位北方薩滿在冬季講到天空

她反復強調“死于非命”

她說死于非命的血必將從天而降

造成一種紅色之雨，然后

咒語將要盛行：

詛咒我們的手和胃，使活人死去

牲口復活

一位北方薩滿在冬季講到天空

她說許多活的神鷹將從天而降

變成死的。我將聽不到

鬼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