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回到老家,看父親用右手抓一小把芝麻,順著風瀟灑地播撒著。等落下一場雨,整片田地都會鉆出無數整齊而均勻的綠點點。這么簡單的農活,我卻一直學不會。我撒下的芝麻將來出芽時一定像在打架,還有亂套的觀眾。看母親在院子里栽花,我不懂的還是太多,甚至仍會把花苗當成野草拔掉。嫁接的活兒更干不了,大概我將永遠分不清玫瑰、月季和薔薇。母親搬出一些花盆去曬太陽,她懂得哪些花需要多喝水。所施的肥料竟然也有分類,她干得有條不紊,很享受。我漸漸地遠離了那個美麗也充滿考驗的小王國,蹲在角落里落寞地去看一只蝸牛。無知,害怕幫倒忙,被生活推開,在熟悉的家同里也有被邊緣化的感覺,羞愧,難過,我怎么會這么笨?是我太敏感,還是生活根本不需要局外人?
前幾天,我整理屋子,捆扎了一袋袋舊報紙,沒有請人幫忙,一袋袋扛下樓,帶到廢品回收點,稱好重量,不等人家說話,自己又一袋袋背上小山一樣的廢紙堆,解開繩子,把廢舊的報紙傾卸到妥當的地方。這樣一路干下來,弄得自己大汗淋漓,渾身落滿灰塵,雙手黑乎乎的,發型也肯定不好看了。在別人看來是尷尬,或是狼狽?而我卻感到很快樂,開心得像跟壞蛋打了一架,而且打贏了對手一樣。皮膚在陽關下閃著健康的光澤,我終于成為一個散發著濃重汗味的人,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也是一個身體里帶著鹽的人,距離生活很近、沒有被生活忽略的人。我丟掉了很多顧忌,感到赤裸坦蕩,雖落在底層,但這個底層非常開闊。我得到七十多塊錢,竟然很滿足,覺得自己挺富有,可以吆喝上幾個朋友去喝大碗茶。笨拙卻率真,興致勃勃,有激情,有力氣,得到的滿足感不亞于讀一本好書、寫一篇好文章。一瞬間,我自己被自己感動,愛上了這種生活,希望延續得更長一些。
我的感覺挺奇怪,是不是?那時候,我是真誠的,覺得自己是懂得生活的,或者說我無暇去問自己任何問題,把自己結結實實、滿滿當當地獻給了生活,雖然是那么短暫。
可惜,這樣的體驗和感覺太少,更多的則是如一本小書里寫的那樣:“波美羅依小姐常以一些小吃和點心充饑,并不準備正式的飯菜,有時候躺在地板上聽音樂。她的臥室里沒有掛家庭的照片,她也從來不整理床鋪。她的電話也難得有鈴聲響起。”我就是另一個“波美羅依”,不是世界拋棄了我,而是我不愿接納外面的世界,以為“或許孤獨要比寂寞來得好一些”。我們讀書,我們寫作,并不意味著我們一定懂得生活,活著卻遠離生活,照樣會空虛和無聊。小書中的波美羅依最后被一只會看書、會寫信的小老鼠改變了生活態度,在圣誕節那天跟小老鼠互贈禮物,還給它“做了一些很不平常的東西”:兩塊圣誕餅、半個柑橘、幾片肝泥香腸和一個煮得很老的雞蛋,她還讓小老鼠成為一本書里的主人公,這本書是用世界上最最考究的紙張做成的,所有的文字也是她親手書寫的。
這是個優美的童話,我也相信這個童話是真的,遺憾的是我把這樣的一只小老鼠趕得太遠,我仍舊沒有學會照顧和呵護好自己的生活,我的不滿和怨恨還是太多,熱愛生活所需要的能力和耐心還是遠遠不夠。總之一句話,因為不懂生活而變得不可愛,即便趕走的小老鼠回來了,也不會給我寫信。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再讀這樣的詩句時,我潸然淚下,因為古人比我更懂得生活。生活本來的樣子早已經被他們說出來了,我卻在許多年后仍舊活得孤獨而迷茫,不比古人新,也不比古人有趣。
海子曾寫道:“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從明天起”的意思,是不是指真心想懂得生活,什么時候都不算晚?即使我距離生活遠一些,生活也永遠待在我身邊,這樣的好處是一旦我真的伸出手來“喂馬”和“劈柴”,馬就會開口和我說話,木頭就會贈給我一身融化的鹽,生活就變得觸摸得到,也看得見,就會立刻展現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真和美——我想一定是這樣,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