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外空是人類繼陸地、海洋、天空之后的第四空間。自第一顆人造衛星發射成功后,外層空間法應運而生。在此后的近60年時間里,外層空間法先后經歷了條約法時代、軟法時代和后軟法時代,分別反映了美國與蘇聯、航天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美歐和新興航天國家之間的三次歷史性博弈。圍繞空間法律秩序的塑造,各國均以空間法學說為武器進行博弈,進而也催生了一大批有國際影響力的空間法學說。中國航天事業經歷了50余年發展,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但中國的外層空間法研究仍相對落后。面對國際空間外交的第三次博弈,針對歐美所倡導的安全壁壘學說、空間安全自衛學說、外空活動可持續學說對中國空間發展所帶來的挑戰,中國的空間法學界應從法理層面進行深入分析,以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學說、無歧視的公平競爭學說、空間碎片減控和空間碎片數據國際開放學說進行積極的應對,以期深度參與到國際空間法律新秩序的構建之中。
【關鍵詞】外層空間法 國際法 空間外交博弈 軟法時代 法律學說
【作者簡介】馮國棟,上海航天局法律事務處副處長,碩士
【中圖分類號】D99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14)06-0105-14
1957年,蘇聯成功發射了第一顆人造衛星“史波尼克1號”(Sputnik-1),人類從此跨入太空新紀元。伴隨著人類空間活動的頻繁和深化,外層空間法也歷經近60年的發展,成為國際法框架下一個新興部門法。[ 王虎華:《國際公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58-285頁。] 鑒于外層空間法誕生歷史較短,既沒有古典國際法的沉淀,也沒有經歷近代國際法的熏陶;既不存在可供傳承的法理先驗,也不存在可供遵循的國際慣例。因此,新興的空間法學說對塑造相關的國際法規則往往發揮著非常大的作用。基于外層空間的獨特戰略價值,各國均試圖塑造對其有利的空間法律規則。為此,近60年來,各國的政治家和法學家基于本國戰略利益提出了一系列空間法律學說,試圖搶占空間法學的制高點,引領空間外交的發展方向。這些學說間的沖突、融合和交鋒,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體現了國際社會在外層空間法律學說方面的三次歷史性博弈。就空間法研究的“洼地”國家特別是中國而言,國際博弈下的外層空間法律學說演變正帶來越來越大的挑戰,需要系統、全面和深入的研究并提出長期性戰略應對方案。
一、條約法時代的研究熱點和主要空間法學說
第一顆人造衛星的發射催生了法律界對空間法的研究熱情。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圍繞空間法的名稱和管轄范圍,法學家們展開了熱烈討論,如貝本(F. Pepin)于1959年發表于《法國航空法總評》的《空間的法律制度》、肖蒙(C. Chaumont)于1960年發表的《空間法》[ [波蘭]曼弗萊特·拉克斯:《外層空間法——當代立法的經驗》,鄭衍杓、秦鏡、許之森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0年版,第31-32頁。] 等。正是由于學術界的大力推動,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間,陸續出臺了外層空間“五大條約”:《外層空間條約》、《營救協定》、《國際責任公約》、《登記公約》、《月球協定》,使空間法學實現了從萌芽到誕生的歷史性飛躍。
在初創階段,外空法的研究熱點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內容,一是外層空間法學的建立問題,即外層空間法是否應從傳統航空法中分離出來?是否可以作為國際法項下的一個獨立法律部門?作為一個新興的法律部門應遵循什么樣的科學方法來建立理論學說體系?二是外層空間的國際合作問題,即國際組織在外層空間法中的地位和作用,是否應建立更有針對性的國際協調機制等?三是研究外層空間及天體的法律地位,包括外層空間是否應納入各國的主權管轄范圍?一國領空的終極邊界怎樣劃分?天體是否適用于國際法中的先占制度?四是研究外層空間探索和利用的一般法律原則,即如何協調航天器所屬國和飛臨國的法律關系?航天器是否享有自由無害通過權等?五是研究射入外層空間的物體及宇航員的法律地位,包括:一般管轄權、登記、所有權等。六是研究宇航員的營救和交還、航天器的尋獲及送還、費用的支付等。七是國家責任問題,即一國是否應對其航天器的致害行為承擔責任?歸責原則、責任范圍、爭端解決機制的確立等。八是外層空間的非軍事化問題,即是否應限制或禁止外空軍事力量的存在?和平利用外空的含義與例外等。該階段的空間法學說,主要圍繞上述熱點問題展開,其中很多最終在國際條約中得以確立,對后世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第一,外層空間自由學說。如果沿襲“土地所有人的權利,上至天空,下至地底”的羅馬法原則[ J.C.Coper, “Maxim Cuius Est Solum,” McGill Law Journal, 1952, p. 23.],將國家的領土、領空主權延伸至浩瀚的太空,必將導致一國衛星在飛越另一國外空時,產生相應的違法責任,進而導致空間活動舉步維艱。為此,遵照時任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的要求,美國國務院法律顧問于1956年10月遞交了一份參考報告,初步闡釋了“外層空間自由”,即“一個國家絕不能在一個飛行物的軌道速度可以達到的高度(約200英里附近的某處)宣稱領土主權;最終建立的與領土主權無關的自由空間領域將不只向少數國家開放,而且向所有國家開放”。[ “Memorandum From the Director of the Policy Planning Staff (Bowie)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Washington, D.C., October 2, 1956, FRUS 1955-1957, Vol. XIX, National Security Policy, p. 361.] 自“外層空間自由學說”提出后,始終被美國政府視作其空間政策的基石。該學說的核心,一是明確提出了外層空間的邊界問題,主張一國政府的主權應限定于大氣層以內。二是借鑒海洋法中的公海航行自由原則,強調一國航天器擁有在外層空間自由飛越的權利,而不受其空域覆蓋國的管轄。對此學說,美國當時的主要競爭對手蘇聯表示了認可,[ “Memorandum of Discussion at the 445th Meeting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Washington, D.C., May 24, 1960, FRUS 1958-1960, Vol. III, National Security Policy, GPO, 1996, pp. 409-412.] 原因如前所述,蘇聯的衛星早于美國發射升空,蘇聯與美國在該方面擁有相同的戰略利益。但外空自由學說的提出仍明顯突破了當時的國際法規則,正如哈雷(G. Haley)在其《空間法及政府》中明確指出“按照現行國際法原則,如果發射的衛星的運行軌道侵犯其他國家領土的上空,應構成戰爭行為”。同時,這也與當時一些國家的國內法相抵觸,如玻利維亞1930年的《航空兵役法》規定,國家主權延伸到這個國家防御武器能夠上達的高度。雖然與當時的國際法規則及一些國家的國內法相抵觸,但在芬威克(G. G. Fenwick)、夸德里(R. Quadri)、布里爾(J. L. Brier)等一批法律學者的支持下,最終該學說還是被主流法學界所認可,并在《外空條約》中得以明確,成為當前空間活動的一項基本原則。
第二,和平利用太空學說。冷戰背景下,美蘇兩國均以對方為競爭對手,加速進行軍備競賽,并將這場軍備競賽延伸到了太空。[ [波蘭]拉克斯:《外層空間法》,第111-116頁。] 鑒于航天項目的高風險性,如果放任外空軍備競賽,必將對地球環境造成巨大的現實威脅。為此,空間法學界積極倡導和平利用太空這一理念,直接反映在1960年國際法律協會第49次漢堡會議通過的決議上。蘇聯基于自身戰略利益的考量,接納了該學說,并于1962年提出一項關于約束各國外空活動的“基本原則宣言”,其中最重要的原則是“外空不應當用于宣傳戰爭、民族或種族仇視與敵對”,并主張“使用人造衛星來收集關于外國領土的情報信息不符合人類探索外層空間的目的”,[ Rough Draft on History of the Outer Space Treaty, Report of Department of State, October 29, 1968, CK3100450172, DDRS.] 從而使和平利用太空由理論學說變成了一項政治議題。出于自身國家利益考慮,美蘇對是否可“出于維護和平的目的”在外空放置防御性的軍事設備、是否禁止使用偵察衛星和觀測衛星等問題存在明顯分歧。盡管如此,美蘇雙方仍在將和平利用太空學說上升為一項外空基本法律原則、禁止在地球軌道或天體放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方面達成了共識,并在后續國際條約中得以體現。
第三,國家責任學說。根據國際法的基本準則,在違背國際義務的情況下,國家應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但具體到外空領域,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很多法學家認為對空間活動無須承擔任何責任,直到高帝克(L. F. E. Goldic)、麥克杜格爾(McDougal)、弗拉希奇(Vlasic)等學者提出“損害責任與國際法的進一步發展”命題后,國際法學界才逐漸接受這一主張。[ [波蘭]拉克斯著:《外層空間法》,第127-141頁。] 這一理論學說最終在美國的倡導下成為現實,1964年美國向聯合國外空委提出,向外空發射物體的國家對于該物體引起的傷害負有國際責任,并要求將此作為一項基本原則確定下來。[ Rough Draft on History of the Outer Space Treaty.] 根據外空責任學說,國家責任包括外空致害的過錯責任、大氣層以內致害的絕對責任以及爭端解決機制三個方面的內容。
最后,其他努力。除上述學說之外,馬耳他代表還最早提出了“人類共同繼承財產學說”,并在《月球協定》中得到明確;但由于美蘇未達成共識且均未簽署《月球協定》,該學說是否已構成國際法原則尚存在異議。[ 李強:《論〈月球協定〉中“人類共同繼承財產”概念的法律地位》,載《蘭州學刊》2009年第6期,第135-137頁。] 條約法時代還形成了一系列具體制度,如發射登記制度、救助航天員制度、送還航天器制度等,鑒于這些制度作為國際空間合作的具體內容并不存在法學理論方面的爭議性,因此不應納入法律學說的范疇。
概括而言,條約法時代,雖然歐洲的空間法學界十分活躍,并率先提出了一系列理論學說,但鑒于美蘇爭霸的總體格局,這一階段的空間法學說如欲進入國際社會的視野,必須得到美蘇兩國的首肯。因此,這一階段的條約和立法具有鮮明的大國烙印,屬于美蘇之間最低限度的共識。
以上討論關系到國際外空法律秩序的建立問題,國際社會和廣大空間法學者進行了數十年的研究與討論,雖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仍有相當多的問題處于僵持或擱置狀態,尚未從根本上得到解決。僅以領空和外層空間的分界問題為例,目前仍存在廣泛的爭論,有學者認為大氣層應以飛機所能飛抵的極限高度為限,即距離地面約30公里—40公里;有學者則認為應以不同的大氣構成作為界限,由此產生了對流層界限說、平流層界限說、高層大氣說,同時也產生了從幾十公里到數千公里不等的領空的主張;還有學者認為應以人造衛星的最低軌道高度作為上限,即100公里—110公里的高度。對此問題各國的立場也存在很大差異。1976年,意大利、阿根廷、比利時提出以100公里高度為準的主張;1979年,蘇聯建議以人造衛星的最低軌道高度作為領空和外空的界限;美國則直接認為領空和外空的分界問題目前不宜進行確定。[ 王鵬:《外層空間利用法律問題研究》,蘭州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第3頁。] 由此可見空間法之復雜,交鋒之激烈。
二、軟法時代的研究熱點和主要空間法學說
上世紀80年代以后,五大條約體系業已成型,沒有再簽訂新的外空國際條約。但隨著發展中國家主體意識的覺醒以及美蘇戰略力量的消長,聯合國大會自1982年到1996年先后通過了《各國利用人造地球衛星進行國際直接電視廣播所應遵守的原則》、《關于從外層空間遙感地球的原則》、《關于在外層空間使用核動力源的原則》、《關于開展探索和利用外層空間的國際合作,促進所有國家的福利和利益,并特別要考慮到發展中國家的需要的宣言》等決議。這些決議的出現是新興空間法律學說努力推動的結果。由于聯大決議一般并不具有強制性法律效力,所以被國際法學界形象地稱為“軟法”。
這一時期,伴隨著人類空間技術的發展,空間活動對地面的影響力也日益顯現。在此基礎上出現了一系列新的研究熱點,主要集中在空間應用活動的法律調節方面,包括無線頻率資源的合理分配問題、地球靜止軌道的權屬問題、衛星電視廣播的限制問題、衛星遙感的限制問題、外層空間的核能利用問題等。針對這些新生的熱點問題誕生了新的法律學說。
第一,國家主權保護學說。在條約法時代,美國主導確立了外層空間自由原則。鑒于當時衛星技術發展水平的限制,蘇聯、東歐國家及廣大發展中國家,均未意識到通信衛星蓬勃發展的可能。在上世紀80年代后,美國及西歐國家已經確立了在通信衛星領域的全面優勢。從意識形態出發,美歐利用其通信衛星向有關國家發送廣播電視信號,推廣和宣揚其價值觀,引起了被動接收國的強烈不滿。這些國家以國家主權保護學說為武器,主張通信衛星向接收國發送廣播電視信號,必須經過接收國的同意。該學說認為,外層空間自由原則應以大氣層為限,通信衛星的廣播電視信號一旦從衛星發射進入大氣層,就會對接收國的廣播電視管理產生直接的影響,為此,應當依據國家主權原則,對其國內的信號傳輸進行管轄。而歐美國家則以信息傳播自由學說抗衡國家主權保護學說。[ 周曉林:《外層空間的法律問題與國際斗爭》,載《世界知識》1981年第15期,第16-17頁。] 經過長期交鋒,聯合國大會通過了《各國利用人造地球衛星進行國際直接電視廣播所應遵守的原則》的決議,既明確播放國不得侵犯各國主權和違反不干涉原則,同時也明確接收國不得侵犯人人有尋求、接受和傳遞信息和思想的權利,使得國家主權保護學說與信息傳播自由學說同時得到了有限度的承認。
第二,自然資源資料權學說。隨著衛星遙感技術的發展,發達國家依托自身在遙感技術方面的優勢,利用外層空間自由原則,肆意對有關國家的國土資源、地質資料、氣象信息等進行窺探。為此,以阿根廷和巴西為首的廣大發展中國家提出了自然資源資料權學說。該學說以國家自然資源永久主權原則為基礎,強調國家享有對其國土范圍內自然資源資料權。[ 王虎華:《國際公法學》,第271-272頁。] 基于該權利,他國衛星對其國土的遙感勘探應事先征得其同意;遙感信息未經被感國同意不得泄露和傳播;被感國有權以低廉價格優先和連續獲得有關其領土的數據和資料。[ 賀其治:《國際法和空間法論文集》,中國空間法學會出版社2000年版,第57-58頁。] 對此,蘇聯和法國予以部分接受,而美國等主要遙感技術國則堅決反對。美國反對的理由主要是基于外層空間自由原則,認為其遙感活動并未對國家自然資源永久主權原則構成影響,且依據其國內法,美國政府不得禁止其公民接受從美國外層空間獲得的信息。經過長期協商,聯合國大會于1986年通過了《關于從外層空間遙感地球的原則》的有關決議,既保護了遙感國的遙感權利和信息散發權利,同時也明確被感國可以在不受歧視的基礎上依照合理費用獲得相關遙感信息。
第三,地球靜止軌道固有權益學說。地球靜止軌道是指位于地球赤道平面正上空離地面約35,800公里的環繞地球的圓形軌道。該軌道因其獨特的空間位置,在人類的空間活動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戰略價值;但同時由于能夠容納的衛星數量有限,因此又屬于稀缺性的戰略資源。對該軌道的使用,長期以來在實踐中形成了“先登先占”的做法,使得地球靜止軌道為世界主要航天大國所搶占,引起了赤道國家的強烈不滿。1976年,哥倫比亞、巴西、剛果、厄瓜多爾、印度尼西亞、肯尼亞、烏干達和扎伊爾等赤道國家在波哥大簽署了關于固定地球衛星軌道的宣言,宣布對與它們領土相應的弓形軌道擁有主權。該學說直接沖撞了條約法時代所確立的外空邊界理論,對外層空間自由學說構成了直接挑戰,因此招致了美歐國家的激烈反對。在美國的阻撓下,赤道國家的立場有所軟化,從主張對靜止軌道的國家主權,讓步到主張對靜止軌道的優先權,再讓步到僅主張靜止軌道應明確國際優先次序等。但上述主張均未能獲得美國等的積極回應,因此影響力有限。雖然如此,圍繞地球靜止軌道固有權益學說的交鋒,客觀上也促使發展中國家分享地球靜止軌道相關權益的主張逐漸得到了國際社會的認可,進而推動國際電信聯盟在衛星頻率和軌道資源的分配上,在傳統的“先登記可優先使用”的“先登先占”模式之外,又新確立了照顧發展中國家利益的“公平”規劃模式。
此外,國際社會就限制外空使用核動力源等問題也達成共識。但鑒于上述內容均屬于條約法時代有關國際法規則的延續和深化,理論上并未有實質性創新,因此不宜納入該階段外層空間法律新興學說的范疇。
綜觀軟法時代,隨著人類空間技術的發展,空間活動對地面的影響力日益顯現。在此基礎上主要由發展中國家推動的一系列新研究,旨在限制航天優勢國家的空間活動所造成的現實或潛在不利影響,分享空間活動利益等。它們促成了對發展中國家航天權益的審視,取得了一定的階段性成果,反映了發展中國家的呼聲,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鑒于與發達國家在航天發展水平和科技實力的巨大差距,且發展中國家的上述法律學說著眼于自身國家利益,試圖挑戰美蘇所確定的包括外層空間自由原則在內的主流法律學說,影響力有限,注定無法真正撼動條約法時代所確立的原則體系和法律框架。
三、后軟法時代的美歐空間法學說及對中國的挑戰
上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蘇聯解體,蘇聯航天工業的主要繼承國俄羅斯在航天領域全面收縮,美國開始全方位推進太空“高邊疆”政策。同時,國際航天力量格局也正發生著深刻的調整,中國及新興航天國家正在迎頭趕上。2014年,美國國家科學委員會(NSB)發布的報告顯示:近10年來,隨著許多亞洲國家創新能力的提高,美國在科技方面的優勢正在日益削弱。該報告指出:美國在世界研發投入中所占比例自2001年以來已經從37%下降至報告發布前的30%,歐洲則從26%下降至22%。同一時期,亞洲國家在全球研發投入中所占比例從25%增至34%。NSB成員雷·鮑恩(Ray Bowen)說:“美國仍然是全球科技的領導者,但許多跡象表明,世界變化如此之快,其他國家正在挑戰美國的優勢地位。”[ 《美官方報告稱美國科技主導地位面臨亞洲新興國家挑戰》,觀察者網,2014年9月2日,http://www.guancha.cn/Science/2014_02_16_206369.shtml。] 在此背景下,雖然國際社會并未制定新的空間國際條約,但各主要航天國家均試圖通過制定不具備國際法約束力的所謂“軟法”,來重塑冷戰后的空間國際規則,從而進入“后軟法時代”。
這一時期圍繞空間及航天法的交鋒,日益集中于外空治理新規則的制定、空間碎片減緩、商業航天等方面。空間法律新秩序的第三次博弈,最鮮明的特點是多方多元。一方面,美國利用其空間優勢,在強調其領導地位的同時,積極鼓吹“太空能力無處不在并相互關聯的現狀及世界對之依賴程度的不斷加深,意味著不負責任的太空行為將對全世界造成破壞性后果”,強調新興航天國家要在空間活動中接受更多的規則約束。同時,美國又極力反對旨在推進外空非軍事化的種種努力,阻撓各種可能“限制美國軍事利用太空”的國際性文件出現。歐盟則提出《外空活動國際行為準則(草案)》,為擴大該《準則》的國際影響力,歐盟與美、俄、中、巴(西)、印(度)、澳、日、烏等國進行磋商,并已得到多個空間大國支持。而聯合國外空委也提出太空可持續倡議(LTS),并組建4個專家組,分別對地球可持續發展的太空持久利用問題,處理空間碎片、太空行動以及支持太空態勢感知共享機制問題,空間天氣問題,太空領域的行為規則和指南問題進行研究,提交相關的方案。此外,聯合國大會通過了65/68號決議,組建政府專家組就太空透明與信任建設機制進行研究(TCBMs),旨在考慮有關利用太空的基本原則、有關行為規則的政治措施、增加太空活動透明度的信息共享機制。中俄則在2002年6月向裁軍大會提交了《防止在外空放置武器、對外空物體使用或威脅使用武力條約(草案)》(PPWT),條約草案包括3個方面:不在近地軌道部署任何類型武器,不在天體安裝此類武器,不在外空以其他方式部署此類武器;不借助于威脅或使用武力打擊太空目標;不支持、鼓勵其他國家(集團)、國際組織參與本條約所禁止的活動。盡管上述五方提出的議案都是為了推動太空安全和可持續發展,但在內容和推動路徑上存在差別甚至沖突。[ 孫雪巖、何奇松:《太空安全治理的五個倡議芻議》,載《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第100頁。] 最典型的是美國政府主張的“反對尋求或給出于軍事與情報目的而利用太空施加禁令的任何軍控概念、建議、具有法律約束力的機制”與中俄提出的《防止在外空放置武器、對外空物體使用或威脅使用武力條約(草案)》針鋒相對。圍繞空間法律新秩序的第三次博弈,美歐的三種學說值得特別關注。
第一,安全壁壘學說。安全壁壘學說又稱美國國家安全例外論,主要強調美國可以國家安全為由,排除有關國際規則限制,對個別國家采取壁壘措施。面對中國在航天領域的崛起,美國通過各種法律壁壘,阻礙中國參與國際衛星發射、阻礙中國學者參與美國組織的空間學術會議、阻礙中國參與國際空間站的運行等。壁壘學說的一個具體表現是2013年美國總統奧巴馬簽署了《國防授權法案》,不僅禁止對華出口、再出口或轉移空間技術,而且也不允許在中國發射衛星等。美國國會還通過《反傾銷法》在發射價格和發射數量方面制約中國承接國際衛星發射業務。[ 李長軍:《借鑒美國空間政策法規,加強航天產業立法力度》,載《航天器工程》1995年第3期,第63-65頁。] 安全壁壘學說雖然起源于美國的國內法體系,但其影響卻是國際性的,對中國航天事業融入國際航天大家庭產生了不利影響。最近的一個例子是2013年美國航天局援引所謂的“沃爾夫條款”,禁止中國研究人員參加一場國際天文學會議,引發了歐美學術界的抵制和抗議。[ 參見《美航天局禁止中國人參加學術會議》,網易網,2013年10月10日,http://news.163.com/13/1010/06/9AQAPC1600014AED.html。]
第二,空間安全自衛學說。美國在歷次發表的《國家航天政策》中,均強調要“確保美國自由進出和利用外層空間”,并將此作為美國的重大戰略利益。為了保護上述權益,美國必須有能力“運用其國力的全部或任何要素”作出反擊。該學說為美國在外空部署軍事力量,并在外空采取直接軍事行動(包括先發制人的外空軍事行動)提供了理論支持。在美國的積極游說下,該學說已經得到歐盟和美國其他盟國的認可和支持。在歐盟制定的《外空活動國際行為準則(草案)》(2013版)的“一般原則”中,就專門設置了單獨或集體自衛權條款。空間安全自衛學說表面上著眼于所謂的正當自衛權,其本質上是為了維護美國在外層空間的軍事優勢,強化美國在外層空間的軍事霸權,為美國軍方所謂的“制天權”提供了合法性外衣,與中俄所積極倡導的《防止在外空放置武器、對外空物體使用或威脅使用武力條約(草案)》的精神背道而馳。
第三,外空活動可持續學說。人類空間活動的繁榮也導致了外空環境的惡化。伴隨著空間碎片不可逆轉地大量增加,太空面臨空間碎片臨界化[ 空間碎片臨界化是指:空間碎片超過一定密度,就會發生大量的碰撞,進而形成更多的空間碎片,造成惡性循環,導致該空間區域變成航天器的“死亡區”。參見張靜:《空間碎片已多至臨界點》,載《中國氣象報》2011年9月15日。] 的嚴峻現實,這導致國際社會對外空活動可持續性的關注持續升溫。1984年,美國國際法學會副會長、喬治敦大學法律中心的伊迪思·布朗·韋斯(Edith Brown Weiss)教授首次提出了“外空活動可持續學說”。該學說核心觀點是強調人類每一代人作為后代人地球權益的托管人,必須對下一代的外空環境質量加以保護,以滿足后代人進一步發展的需要。由于空間碎片致害事件的大量出現,[ 馮國棟:《空間碎片減控國際法律規則研究》,載《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第31頁。] 國際空間法學界對此學說越來越重視,通過多次空間法學會議,使該學說已經在當代空間法學界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該學說隨后為聯合國外空委科學和技術小組擬定的《空間碎片減緩準則修訂草案》所確認。該學說一經提出,立即受到美國和歐盟的高度重視,并在多版《美國國家航天政策》中得到援引和延伸,構成了美國政府要求其他國家開展“負責任空間行為”的法理基礎。外空活動可持續學說無疑具有正當性和合理性,也應該是國際社會努力的方向。但該學說往往被美國等西方國家所利用,成為要求包括中國在內的其他新興航天國家承擔更多國際義務,甚至超越自身發展階段對本國航天事業進行限制和約束的所謂“法理依據”。
四、第三次博弈背景下中國空間法學說的現狀與出路
中國航天事業歷經50余年的發展,已經在全球航天整體發展格局中占有一席之地,其發展勢頭和取得的成績令國外同行驚嘆不已。中國航天的起步之日也是中國外層空間法學的孕育之時。在上世紀60年代的動蕩歲月里,中國的國際法學者被迫遠離于航天事業和國際法學舞臺,但周鯁生先生還是諄諄告誡國人要關注外層空間的法律問題。當改革開放的春風剛剛喚醒國人朦朧的法律意識,王鐵崖先生即在其《國際法》一書中開辟“空氣空間和外層空間”一章專門討論空間法問題。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航天事業的艱難歲月中,賀其治先生卻堅持不懈地在國內發表空間法學論文,譯介國外研究的最新進展。正是這些“國寶型”的國際法學者,用他們的遠見和視野開創了中國空間法學研究的先河。雖然近年來中國的空間法研究獲得很大發展,國內六所高校(北京理工大學、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中國政法大學、深圳大學、湘潭大學)和兩個航天工業單位(中國長城工業集團公司、上海航天技術研究院),涌現出一批從事空間法研究的專家學者。但總體上中國空間法學在國際空間法學界的影響力和話語權仍然非常有限,我國空間法研究仍處于軟實力滯后于硬實力的階段,體現在中國的空間法學研究總體上仍處于對國際學說的“譯介”和“跟隨”階段,幾乎沒有主動提出過有國際影響力的空間法學說。2013年中國學者在國際主流SSCI收錄期刊發表的空間法論文數量僅為2篇。正如國際空間法學會主席湯佳女士2013年所言:“中國空間法學與中國作為航天大國的地位還不相稱,似乎更傾向于純學術研究。”[ 周武:《加強空間立法,促進航天發展——專訪國際空間法學會主席湯加女士》,載《空間法通訊》2013年總第32期,第11頁。]
但同時,歐洲仍然占據著國際外層空間法學研究的制高點,而美國則建立了世界上最完整且有效的國內航天法體系。歐美正聯手推廣歐盟制訂的《外空活動國際行為準則》的國際影響力,試圖以此為基礎構建國際空間法律新秩序。即使是我們的近鄰日本,近年來在國際外空法舞臺也異常活躍。面對外空外交的第三次博弈,中國的空間法研究路在何方?筆者認為,在外層空間法領域,中國必須掌握話語權,形成自己獨立而有分量的聲音,而這必須建立在對當前外層空間及航天法熱點問題深入研究的基礎之上,建立在對中國外空外交政策法理化、學說化、體系化的基礎之上,建立在對中國航天產業的發展階段和發展特點充分了解的基礎之上。為此,中國空間法學界必須創新學術思路,構建一套符合中國國家利益且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學說體系,以期深度參與國際空間法律新秩序的構建。筆者建議中國的空間法學界當前應重點研究并傳播以下三種學說。
第一,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學說。該學說最早由印度學者普拉薩德(Eswar Prasad)在2007年的國際空間法大會上提出,該學說借鑒《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所確立的基本精神,強調在空間碎片減緩等一系列議題上應充分考慮到發達國家應對該問題負主要責任(目前外層空間45%的10cm以上空間碎片是由美國造成的[ 馮國棟:《空間碎片減控國際法律規則研究》,第31頁。]),因此在規劃相關國際義務時,新興航天國家與發達國家應有所區別,發達國家理應承擔更多的國際義務。2013年5月召開的歐盟“國際外空行為準則”多邊磋商會議,部分發展中國家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中國應充分認識到,這一學說對構建更加公平的國際空間法律新秩序具有積極意義和戰略價值,也符合中國等新興航天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立場。以此學說為基礎,可以有效制約美歐以“負責任空間行為”為由肆意對新興航天國家提出過高要求。
第二,無歧視的公平競爭學說。WTO確立了最惠國待遇原則、國民待遇原則,以此消除各國在國際貿易中設置的各種壁壘,消除不公平歧視。上述精神理應延伸到航天商業發射等航天活動中。面對美國針對中國設立的一系列壁壘措施,面對美國針對中國航天企業的歧視政策,中國空間法學界應勇敢地傳播和弘揚“無歧視的公平競爭”學說。提出無歧視的公平競爭學說具有深厚的法理依據。首先,有助于構建更加開放的國際航天市場,這是自由貿易的必然要求,符合WTO規則和要求;其次,有助于各國尤其是發展中國家以更加低廉的價格、更低的門檻來分享空間利益,這符合聯大通過的《關于開展探索和利用外層空間的國際合作,促進所有國家的福利和利益,并特別要考慮到發展中國家的需要的宣言》的精神,也符合廣大發展中國家的利益;再次,有助于增進不同國家、跨國企業之間的航天合作,發揮各自的比較優勢,推進航天技術的進步和航天商業的發展,這符合《外空條約》所確立的“各國要促進并鼓勵國際合作”的基本原則;最后,有助于打破美國以國內法限制和干涉他國遵循自身意志進行的國家主權行為,使各國可以更加自主地與中國進行航天合作,抗衡美國在該領域的國際霸權,這符合國家主權原則這一基本準則。中國學者應提出并積極擴大該學說的國際影響力,使其成為國際空間法學的主流學說,進而搶占國際空間法博弈的法理制高點,壓制美國安全壁壘說的國際空間。
第三,空間碎片數據國際開放學說。空間碎片觀測數據是指關于環繞地球物體的大小、位置及軌道方面的信息。這些信息可服務于發射支持、衛星機動規劃、碰撞規避以及在軌異常解決,對推進空間碎片減控具有積極的意義。目前,美國擁有全球最完善的空間碎片觀測數據庫,但其僅與意大利、日本、澳大利亞、加拿大、法國簽署了數據共享協議,其他盟國獲取數據則需經過美國政府的批準,而對于非盟國,美國則未開放上述數據庫。中國倡導空間碎片數據國際開放學說,有助于新興航天國家要求空間碎片研究的優勢國家——美國向國際社會開放其數據庫,這是《外空條約》、《登記公約》所確立的“所屬國善意告知”和“其他有能力國協助預警”國際義務在空間碎片領域的具體化,將對新興航天國家的發展產生巨大的推動作用,并在更深層次和更廣程度推進空間碎片減控領域的國際合作。
當前,中國正處于由航天大國向航天強國邁進的關鍵時期,而中國空間法學研究也正處于國內向國際拓展,學術向實務延伸的發展時期。在此背景下,中國空間法學研究必須著眼于為中國的外空外交提供法理支撐,切實回應美歐在國際外空法領域所提出的新的研究熱點,積極提出符合中國國家利益,且適應國際航天發展趨勢的空間法學理論,努力實現在外空法學研究方面占有一席之地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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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雪巖、何奇松:《太空安全治理的五個倡議芻議》,載《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第10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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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見《美航天局禁止中國人參加學術會議》,網易網,2013年10月10日,http://news.163.com/13/1010/06/9AQAPC1600014AED.html。
空間碎片臨界化是指:空間碎片超過一定密度,就會發生大量的碰撞,進而形成更多的空間碎片,造成惡性循環,導致該空間區域變成航天器的“死亡區”。參見張靜:《空間碎片已多至臨界點》,載《中國氣象報》2011年9月15日。
馮國棟:《空間碎片減控國際法律規則研究》,載《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第31頁。
周武:《加強空間立法,促進航天發展——專訪國際空間法學會主席湯加女士》,載《空間法通訊》2013年總第32期,第11頁。
馮國棟:《空間碎片減控國際法律規則研究》,第31頁。
[收稿日期:2014-04-22]
[修回日期:2014-09-02]
[責任編輯:樊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