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腳踝 [組詩]

大地的腳踝 [組詩]

侯馬

師姐之夜宴

面黎齒銀，仿佛來自《黃帝內經》

曲黎敏師姐善飲健談

她在席間最多談起的

不是講座、暢銷、從頭到腳說健康

是五年制本科的詩歌、戲劇

還有一起混雜了藝術激情與戀愛之苦的跳河

她不無真誠地說，你還在寫詩

真好，我這都不務正業了

啊，是的，親愛的師姐

今日想來，我們從鐵獅子墳

暗暗領受的似乎正是文學的使命。重塑

一種古老的精神于當世

因此，我愿意相信你從古漢字中發現的

是身體，是道，也是詩

混沌初開時我們祖先最直接最強烈情感

系統完整的一種表達

獻給吳家炎的詩

您像德國人

不僅因為鼻梁高挺

對我們嚴厲冷漠

而且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罕見地

您有著運動員般挺拔的身材

二十五年前

認識伊沙我就認識了您

一位令人生畏的父親

那時我們剛到大學報到

在47路公共汽車站

伊沙向您揮手告別

您卻輕輕地轉過身去

我理解那是一種教育手段

此外還有戀愛禁令

減少一半的生活費用

關于伊沙的文學理想

您有名言是：

能寫過姚文元嗎？

很多年我們使用父親的地址

給伊沙寫信：

陜西瀕危動物研究所

吳家炎 收轉

我寫過幾十遍您的姓名

把您這位所長

當作了郵差

而這危險的文學交流

曾一定讓您憂心忡忡

我知道伊沙上過名單

您的反應十分經典

勒令兒子跪下

多么旗幟性的弒父詩句

“我是我自個兒的爹”

我贊嘆伊沙的決絕

也揣測老人的感受

一對自然科學家夫婦

卻來了一個文曲星投胎轉世

去年您去美國探望女兒

我們在京城久別重逢

見面先談奧運

“把外國人嚇死了。”

餐桌上

您喝了一口羊湯就說

沙沙吃不了這個味

突然我感到

歲月送回來了一個慈父

您仍然更期盼兒子是個教授

但似乎已暗許了他文學的宿命

您的父愛彌散開來

回國還給我帶了圍巾和首飾

似乎要走得足夠遠

我們才有資格為傳統續一環

似乎越是叛逆的孩子

長大后越是孝順

那天搬家翻出舊信札

竟然看到多年前您給我寫的留言

我震驚于那極其熟悉的筆跡

中年的伊沙與您如出一轍

仿佛洞悉了一個家族的秘密

我看見一個人穿越歷史而來

教育

兒時我經常到垃圾堆

撿拾空煙盒

有一次

一個小流浪兒

眼疾手快

搶先撿走了一個

見四下無人

我就攔住他強索

威脅他不交出來

就挨揍

出乎意料的是

那小個兒毫無懼色

很堅決地拒絕了

這是平生第一次

也應該是我最后一次

使用威脅手段

感謝那小子

讓我明白

嚇唬人是沒有用的

三角鐵

我傾聽

并且思索

那簡潔之極的三角鐵

那清脆的金屬聲

到底怎樣形容才恰當

直到數省連發校園慘案

直到一名男子竟然又劫持了幼童

一小時后他的生命就被槍聲帶走

現場的圍觀者叫起了本時代的好

浩瀚的國土上是浩瀚的掌聲

雄渾、整齊、干脆

仿佛終于解脫了

那憤恨與恐慌的糾葛

直到被解救的幼童發出稚嫩的提問

仿佛三角鐵，激烈交響的清新尾聲：

為什么一響爆竹

壞叔叔就倒了

而我沒有

蛻殼

今天早上先晴后陰

中午小雨

下午電閃雷鳴

偶爾狂風大作

最終午后

艷陽占據了統治地位

天氣一日六變

春天在痛楚地分娩

季節的轉換

如此艱難

追貓

冬日的庭院

空空蕩蕩

突然逃來

一只野貓

三條 年輕的狗

狂吠著將它撲翻

那貓一擰身

如箭般又逃

三團滾動的毛球

緊追不舍

只騰起一片塵埃

慢慢散開

之后

是靜場

靜場中

一瘸一拐

上來第四條

狗

左顧右盼一番

循著遠處的叫聲

拖著一條斷腿

虔心追去

之后

靜場

反目成仇

他聽信讒言

突然跟我翻臉

幾次劍拔弩張

打斗一觸即發

往日密友

竟成最大敵人

我做好開打準備

將一條鐵鏈勒在腰間

一次次怒目而視

一次次等他升級

我懶得解釋

不屑和解

半夜醒來

摸著被鐵鏈勒彎的肋骨

終于，我忘了他的名字

只剩下模糊的仇恨：姓謝

詩劇：《六十年代》之《血脈》

媽媽告訴我

你爺爺，孝順

他把胎盤

放在爐火上烘

打算烘干后磨成粉

給他媽服用

你奶奶，厭惡

假裝掃爐臺

把胎盤掃到火里

燒了

你爺爺一腳

把你奶奶踢翻

用燒火棍打

你姑姑（長相酷似我奶奶）

從小倔強

見她爸打她媽

轉身離家出走了

這應該是1964年的事

在東楊村

我年輕的母親

產下了我大哥，以及

她的第一個胎盤

在城市的清晨他感動于這樣心無旁騖的身姿

她們睡眼惺忪

她們光腳慘白

她們身著內衣

她們打扮相當齊整

每天早晨

她們

橫穿馬路的身姿

總有一種天經地義的莊嚴

只因體內揣著一泡尿

夢想與現實一夜搏斗

只因公廁

在馬路另一邊

只因她們知道自己

不是豌豆公主

在塵世凡間

吃飯、喝水、睡覺……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