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野趣的真實還原

◎楊曉敏

鄉情野趣的真實還原

◎楊曉敏

東北的小小說創作，在全國范圍內具有代表性。譬如曾寫出《立正》的老作家許行，就是小小說的一面旗幟。還有白小易的《客廳里的爆炸》曾產生很大影響。九十年代以后，東北出現了于德北、袁炳發等中堅力量，《杭州路10號》《三笑》等被各種精華本選了又選，《一把炒米》《身后的人》等也多年為讀者津津樂道。陳力嬌的《不朽的情人》等也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田洪波的《小上海1972》，安石榴的《大魚》都非常經典，奠定了在新一代小小說作家中的領先地位。胥得意的軍旅系列，程憲濤的二人轉系列，喬遷的小職員系列、徐巖、徐常愉、劉中學、云風、葛勇等的創作也都有不俗的表現。著名作家孫春平、阿成、謝友鄞等對小小說創作亦情有獨鐘。

同樣是東北的小小說作家警喻，寫特定環境里的流年風月，寫特定人物的鄉村野趣，深得個中三味，極具特色，有獨立觀賞的美學價值。這種錯搭的風情在警喻筆墨的渲染下風雅而不俗，情事寫得趣味十足又不失詼諧意味。一段段鄉村愛情故事，一曲曲素樸動人的鄉間歌謠，搖曳著濃郁的地域風情之美。

小小說囿于字數有限，筆墨過于聚焦，長期以來，寫風月情色的題材或情節猶如禁區。因為寫的太簡單則顯得生硬，而稍一過分渲染鋪陳便又低俗化了，作者要有點到為止的本領才為高明。篇幅短，有韻味，靠的是語言的特色魅力、對社會與人生的深度認識和嫻熟的藝術表現力。

有天半夜，李老三閑得“五脊六獸”，他突然有了回家看看的念頭。

于是，他回去了。

就在他拽開房門的一剎那，他分明看見一個人從后窗戶跳了出去。

他一個箭步躥到屋里，見老婆赤條條地躺在炕上，驚恐地望著他。

李老三知道又發生了什么事情。他發瘋地喊著：“刀呢？”

老婆怯生生地說：“在炕席底下呢。”

李老三一把掀開了炕席，一些糧票、布票、錢躺在炕席底下。《找刀》

讀這樣的文字令人可笑又可嘆，女主人的“機智”與男主人的無奈，瞬間表達的淋漓盡致。

從此，馮老三天天在這塊包米地里等她張家女人），每回都給她準備些包米，直到這片包米被割倒。

后來，馮老三雇了一撥喇叭，擺幾桌席，竟然把張家女人和孩子都接了過來。

喝酒時，隊長直直地瞅著張家女人，瞅著瞅著，端起一杯酒，一揚脖了，然后，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沖著馮老三說：“操！隊里搭點雞巴包米，換回個勞力，值！”《看青》

警喻的寫作基礎厚實，筆下功夫扎實，編排故事的能力更是在不動聲色中運籌帷幄。構思不求技巧，敘述傾向口語，立意渾然天成。作者慣用真實的筆調還原生活原型，千余字的篇幅之間，謀篇構思近乎爐火純青。不事雕琢卻又于細微處見功夫，將技巧隱于無形，憑的就是厚實的生活積累和沉淀。作品題材、人物貼地氣，有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塑造出了真實生動的人物形象。

《陰陽年》里通過東北鄉下殺年豬一事，揭示了兩個家庭的情感糾葛。作家沒有用過多的筆墨去描寫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糾結歷程，而是在看似熱熱鬧鬧的原生態的生活里將兩個男人的情感戰爭暗含于其中，兩個男人，連襟并情敵，同桌喝酒，一個隱忍，一個內疚，終至悲劇的最終爆發——大姨夫在那天的酒桌上突發腦溢血去世，既而引發兩個家庭之間一場新的情感糾葛……

聰明的小小說作者不會輕易在自己的作品中流露自己的態度，而是把更多的思考空間留給讀者。警喻最后以自己的一個夢結束了這篇小小說：

那天夜里，我居然夢見了媽媽，這是我第一次在夢里見到媽媽。媽媽穿件紅祆，滿臉喜色，正忙著往門上貼福字兒。

我把夢中的情形告訴了父親。父親撫摩著我的頭嘆了口氣說，雖然說夢都是反的，陰間陽間都一樣，你媽那邊肯定也忙著過年哩。

作品在父親的一聲嘆息中結束，一聲嘆息中有一個男人諸多情感的克制和大度，也透露出生活的些許沉重與無奈。作品構思繁簡得當，情節設計看似不經意卻環環相扣，作品人物錯綜糾結的情感流淌全文，錯落有致又能收放自如，人物性格張弛有度、形象刻畫生動。

《天要下雨》無疑是《陰陽年》中故事的延續，知題解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自從母親去世后，大姨一直顧念“我”的年幼，對“我”們父子照顧有加，尤其是在大姨夫去世后，更是想和父親一同幫扶照顧“我”長大。即便在兩姨哥哥滿堂子極力反對和父親的猶豫下，大姨還是為自己做了一次主，而且話說得既有情有理又頗有意思。

父親說，大姨子嫁妹夫，這也不是個曲子。姨媽說，別說這沒用的，人親不？親就嫁了。我妹子說不定在那邊都跟人家過上了呢。

人物對話富有濃郁的生活氣息，不僅在理而且還略帶一點詼諧調侃，頓時讓人物的苦難生活平添苦中尋樂的姿態，人物形象各異，頗有看點，而作品也頓時有了一脈靈動的氣息。警喻的作品題材多以黑瞎溝為創作源地，其人物系列在遼闊的白山中頗有典型意義，其人物刻畫個性鮮明，有情有意。

張三便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他發現了前邊不遠處的靰鞡草瑟瑟地顫抖著。那聲音就是從那兒傳來的。張三約摸鞭子能打到那兒，便呼喊著“還愿的！”隨著吶喊，鞭子便抽了過去。

“誰？”草叢里傳出一聲驚呼。

倒給張三嚇得一激靈，呆呆地挺在那兒。

草叢里探出一張驚恐的臉。

“隊長？是你？”張三張大嘴巴瞅著隊長。隊長身下還有個人，看不清。張三也不敢多看，急忙低下頭，雙手捂著眼睛，說：“隊長，我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看見啊！”

……

晚上，張三把這件事告訴了老婆。老婆沉吟了半晌，問：“你沒有看清隊長身下壓的是誰?”

“一人來高的靰鞡草，上哪看去？再說我也不敢看看？”

“真的沒有看清？”

“真的，騙你是王八。”

“傻樣。”老婆撒著嬌地雙手在張三的胸脯上撫摩著。

張三覺得一陣奇癢，哏哏地笑。

老婆也跟著笑起來。

那一夜，張三覺著挺滋潤。《活法》

除了描寫東北鄉間風情的作品之外，警喻的筆觸也伸向社會縱深處，創作了一部分頗有現實意義的小小說作品，演繹著社會各階層人物的心態。彼此復雜與單純的碰撞，以及對事物的態度和情感的差異解讀，《沒事有事》就是此類佳作。

《沒事有事》講述了福生老漢去市政府看望農業局張局長，張局長與老漢一問一答頗有意思，民見官，沒事，稀罕！于是略帶諷刺的味道就出來了。

張局長說跟我就別外道了。咋的，看我退休了，沒權了？

福生老漢憋得臉紅，非要說有事，還真有個事兒。

張局長說你看看，有事就說嘛。

福生老漢說那個在縣政府看大門的人應該換掉，這個人和老百姓隔層肚皮，用不得。

張局長萬沒想到福生老漢會提出這么個事來，那是說換就換的嗎？看著福生老漢那期盼的眼神，張局長的心一下子繃了起來，他真的無法拒絕一個農民的要求，就敷衍地說一定一定。

人物老漢的話樸實，而作者寫作似乎也意有所指，連看大門的都和老百姓隔肚皮了，那么大門里的人又和老百姓隔著什么呢？

作品結尾更是意味十足，張局長的敷衍回答透著無奈，但是又不得不承認一種最真實的現狀。而福生老漢天真地信以為真，更是讓整篇作品有了一種黑色幽默味道。

警喻是個講故事的行家，無論大事小事，似乎是信手拈來，行文不緊不緩娓娓道來，雙關語與留白運用自如，鄉野情趣躍然紙上，人物自然樸素真實，調侃詼諧機智，文風既古樸大方又不失靈動，全然一副原生態的鄉野小人物百樂圖。閱讀警喻的小小說，人物三兩晃動、言行舉止自有精彩處，讀者宛若置身于一部3D電影所營造的真實氛圍中，感同身受著故事的跌宕起伏、人物的悲喜離合，讓讀者如身臨其境，作品的藝術魅力由此可見。（選自作者所著《當代小小說百家論》）

楊曉敏，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鄭州小小說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董事長、總編輯，《小小說選刊》《百花園》《小小說出版》主編，鄭州小小說創作函授輔導中心校長。著有詩集《雪韻》，小說集《冬季》《清水塘祭》，散文集《我的喜馬拉雅》，評論集《小小說是平民藝術》《小小說閱讀札記》等。有作品入選《大學語文》教材，并被譯成英、法等文字。曾榮獲“《文藝報》理論創新獎”“河南文化創意產業杰出貢獻獎”，獲得“河南省優秀專家”“河南省優秀共產黨員”“60年‘感動中原’人物”等榮譽稱號。《小小說選刊》兩次被國家新聞出版總署評為“國家期刊獎百種重點期刊”，《百花園》被河南省評為“優秀期刊20佳”和期刊質量檢驗“一級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