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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

2014-11-17 03:39:26◎俞
小說林 2014年1期

◎俞 妍

沉浮

◎俞 妍

1

等人的滋味,總是特別不好受。素清百無聊賴地劃著iPhone屏幕,等待表姐的電話響起。

“你也好幾年沒去了?我回來一趟不容易。明天下午,你等我,我認識你單位的。”

昨晚,接到表姐電話,素清正酣睡著。表姐說,她在倫敦希思羅機場剛上飛機,估計要到明天下午才到。素清捂著嘴嗯嗯答應,哈欠一個接著一個。

掛上電話,順便瞄了一下時間,凌晨一點。十個指頭插進頭發叢里,猛抓幾下,素清再也睡不著了。整個人像浸在水里,腦子里骨碌碌地冒水泡。直到天蒙蒙亮,才混沌過去。

因為頭天約好去太子灣公園看郁金香,兒子起得特別早,光著腳丫從兒童房里奔出來。一聽素清取消了行程,小子便晨雨來襲,眼淚鼻涕抹得臉像地圖。素清頭重腳輕,耐著性子哄了老半天還不管用,便給了兒子一巴掌。兒子立馬崩潰,在地板上打起滾來。

“有其母必有其子呀?!?/p>

最后,男人哀嘆著收拾殘局。他放棄了看NBA聯賽直播,陪兒子去太子灣公園。

“翡翠園的玉蘭!”

手機震動著,一條微信。男人在曬太子灣的美景。

“櫻花滿地,最適合林妹妹唱葬花了?!?/p>

她還來不及刷字,又跳出一張新圖片。石凳上,兒子側身仰臉,在櫻花樹下,像個多愁的小女孩。

“別讓兒子扮偽娘。”

她懶得琢磨,隨便刷了幾個字送過去。然后,退出了微信。

陽光很好,帶著三月特有的香,斜射在身上,讓人有些恍惚。素清倚著窗臺,半瞇眼眺望不遠處的公園。那是城郊唯一有點樣子的公園,去年上半年剛竣工?;ú輼淠景模稳说共簧?。打門球的老人,脫掉一件件毛衣扔在草地上;七八個老婦在花壇邊扭著腰跳舞?;▔泵娴男『?,水面平靜,不見一圈漣漪。仿古水泥橋上,一個男子趴著橋欄。下面有人釣魚嗎,素清探出頭,發現一個人也沒有。

2

關于家樂的記憶,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懵懂記事開始,家樂就像一個影子飄進素清的腦海。黑皮膚,瘦個子,因為剃著板刷頭,腦袋特像土豆,嘴巴很大,兩顆大門牙各缺半顆,形成“∧”型。

“家樂,吃飯了……”

外婆跨出門檻喊道,一邊解下布衫撲打著身上的柴屑。素清也雙手做喇叭狀。

“你可不能叫他名字,他是你表哥?!?/p>

外婆顛著小腳趕院子里的雞。靠墻的雞籠里,鋪滿了干草,雞屎粘得到處都是,就是不見一個雞蛋。

“哼,雞蛋又被他偷走了,還想做我哥?”

素清從柴棚里抽出一根麥稈含在嘴里,她等待外婆來扯家樂的耳朵跳罵。

可是,家樂始終沒出現。一直到天黑,他才打著飽嗝從后門溜進來,滿嘴的蠶豆香。外婆責問他去了哪里,他做了個鬼臉,走進房間,從褲袋里摸出撲克牌自顧玩耍。

“你爸很快就回來了,看你還能樂幾天?!?/p>

外婆戳著家樂的腦門訓斥,手里卻端了一碗白米飯擱在房桌上,上面臥著兩條蔥烤河鯽魚。素清不滿地咽著口水,眼睜睜地看著家樂把碗里的食物吞下肚。

第二天一早,五叔公在院子外叫罵,他手里的簸箕一抖一抖,蠶豆殼撒了一地。等外婆出去討好時,家樂早從后門逃走了。

“你這闖禍胚,等那個女人回來,我難做人了?!蓖馄帕闷鸩忌澜遣裂劢?。

外婆說的是素清的新舅媽。家樂的親媽死得早,舅舅又討了個老婆,素清叫她新舅媽。半個月前,新舅媽搭乘裝酒壇的大卡車去山的那一邊了。舅舅在山的那一邊當酒師傅,一年難得回來幾趟,總是新舅媽去看他的。新舅媽離家前,什么都沒關照,只把臥房的門一鎖,自顧走了。家樂就吃住在他奶奶家。外婆家里,沒有零食吃,家樂便到處找可以賣的東西。一小撮雞毛,換兩顆硬糖;兩塊手掌大的鐵皮,換一團年糕餃……

有一日,外婆不在家,家樂舉著一根竹竿戳破新舅媽臥房的窗紙捅進去。

“你幫我看著,門鎖轉動了,你馬上去推門?!?/p>

家樂的竹竿很長,經過紙窗和木床的遮擋,他已看不清竹竿的那頭撞到了哪里,只能憑手的感覺來把握。

“往左點,再往左邊點……向上……太高了,下來一點……”

透過紙窗的窟窿,素清瞅見竹竿的那頭在門鎖上下滑動。她趁機捉弄家樂,暗笑著胡亂指揮。

不一會兒,門鎖扭動著,門打開了。家樂掏出一個蛇皮袋,從米缸里舀了半袋米。

“你舀米做什么?”素清很不解。

家樂將右手食指豎在嘴邊,躡手躡腳出去了。傍晚回來時,他塞給素清兩個蘋果。原來,他偷了米去水果攤換來幾斤蘋果。

“你這個敗家子喲……”外婆發現蘋果皮后,捏著掃把,在院子里使勁掃雞屎。

3

從望遠鏡里看到的那個男子,似乎有點不真實。那家伙剃著平頭,穿一件橫條子羊絨衫,大腿很粗,青黑色牛仔褲鼓鼓的,腳上的旅游鞋臟得看不清原來的顏色。他一直趴在欄桿上,身子始終保持一個姿勢,只有左腳晃動著,鞋子已被他踢到腳夠不著的地方。

一個傻子。素清收了望遠鏡,繼續刷著手機頁面。翻閱新聞時,百度搜索中自動彈出一條消息:“男子爬百米塔吊停留二十小時,最終自縊身亡?!彼蜷_詳文,快速瀏覽了一遍,又點擊下面的評論。網友的評論是一鍋大雜燴。她撇撇嘴,打了幾個字,翻頁再仔細點看圖片中懸掛在塔吊上的孤獨身影,吹了一口氣刪掉了剛才的評論。

“生生死死……”她發了一條微信。

“不出來看風景,關在辦公室里成哲學家了?!蹦腥说奈⑿乓策^來了。

“無聊。”她發了一個表情,便靠在椅子背上閉目養神。

“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窗外傳來音樂,一輛收舊貨兼修屋頂漏水的柳州四輪車駛入了公園,車喇叭里冒出的歌曲歡快明朗。七八個老婦人合著拍子,舞步越發輕快了。

“不能忘記你,把你寫在日記里;不能忘記你,心里想的還是你……”歡快的節奏繼續傳來。素清終于想起這首歌叫《粉紅色的回憶》,當年在外婆家,她和表姐一起躺在涼席上閉著眼唱。懵懂的初戀還沒開始,但心底洋溢著夏日的涼風。

心里怪怪的,素清又舉起望遠鏡看窗外。趴在橋欄桿上的男子,像根木樁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他低頭望著水面,寬寬的肩膀平坦似一張小方桌。公園里的一切愉悅之事都擾亂不了他,那歡快的歌聲,似乎只是一縷拂過耳際的微風。

到底在干什么,這家伙,難不成水里會冒出美人魚來……素清盯著他晃動的左腳,發現他的鞋子已落到了橋的臺階邊。

“各人自有各人事?!彼炙⒘艘粭l微信。

這次,沒人理她。大概老公正在春花爛漫處與兒子瘋跑吧。

素清又重新點擊了男子自縊身亡的消息,仔細讀著,幾張圖片在她手指的觸摸下,一張比一張清晰。其中一張近照中,男子像在秋千上晃蕩,低著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見鬼了!素清咽了咽口水,狠狠地喝了一口菊花茶,站起身深呼吸,才壓住胃里泛上來的酸液。

4

貪嘴又貪玩。屁顛屁顛跟著家樂,一度成為素清最大的樂趣。偷地里的莊稼,樹上的果實;騙小小孩手里的食物;捉弄奔走在路上的野狗野貓;混入辦喜事的人家,白吃白喝……漸漸的,素清也成了野丫頭。

有一回,偷喝了楊梅酒后,兩個人頭暈眼花,栽倒在一戶人家的稻草堆里睡著了。好心的鄰居陪著外婆尋了大半夜,才在村西的一個柴棚里找到他們。

“這么貪嘴,醉死拉倒!”

外婆的眼睛紅得像桃子。鄰村的姨媽也聞訊趕來,表姐穿戴得干干凈凈的,跟在后面。

“多跟你表姐學學,家樂已經不成器了,你可要學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向你媽交代。”外婆給素清梳辮子時,這樣叮嚀著。

素清沒聽見似的,掙脫外婆的手撒腿就跑。頭發還沒梳干凈,兩條辮子一只高一只低地在風中抖動。

立夏過后,天氣越來越熱。太陽烤著地面,空氣里混著植物腐爛的氣息。河水也開始溫熱起來,機帆船過后,浮萍間咕嚕咕嚕冒著水泡。

“停下!”素清跟著家樂走過村北的菜地,他突然收住腳步。

“干什么!”

家樂習慣性地將右手食指豎在嘴邊,素清立即閉了口。她望著家樂跑向菜地,那里放著兩只糞桶。一個男人躲在旁邊的蠶豆地里,抖著身子,大概在小便。

“小心點!”

素清話音未落,一個糞桶已經被家樂推翻了。頓時,臭氣熏天。男人轉過身來,家樂已哈哈笑著跑上機耕路。

“臭小子!”男人叫罵著追上來,家樂趕緊拉上素清往臨近的村子里跑。

躲進一個院門,素清才松開家樂的手。家樂的手黏糊糊的。想想剛才他用這只手推倒糞桶,素清連聲叫道:“臭死了,臭死了!”

這個院門里有好幾戶人家,圍起來像個四合院。正中間是個老祠堂,堆疊著柴草和廢棄的家什。

“我知道你盼著我死,你不用擔心,我馬上就死!”老祠堂附近,突然傳來女人的罵聲,咬牙切齒的樣子。

“你去死呀,真的想死,早投胎一百回了!”男人的聲音,像從酒甕里冒出來。

隨后,老祠堂東邊的門開了,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拖著一雙臟兮兮的布鞋大踏步走出來,還不時回頭叫罵著。

家樂和素清躲到院門后,他們等男人跨出院門,才悄悄地走進去。

“我死,我死,我死……你不要后悔……”女人干嚎著,聽起來挺揪心。

家樂躡著步子跑到那戶人家的窗下。他們的窗戶糊的也是蛋白紙。家樂搬了塊短磚墊起腳。素清也跑過去,踮著腳,推搡著家樂。好一會兒,她的眼睛才對上紙窗最下面的窟窿。她看見黑漆漆的房間里,兩條凳子高高疊起,一個梳兩條辮子的女人,使勁撕著床單,她的臉慘白慘白的。

“她撕床單做什么?”素清問。

“解恨唄?!奔覙返?。

兩個人對著紙窗瞅了一會兒,覺得很沒勁,踢著石子,走出院門。

傍晚,外婆正忙著燒晚飯,隔壁三叔婆跑進來,大呼道:“西祠堂的順德老婆上吊死了……”

外婆“啊”的一聲,解下身上的布衫,轉身從櫥柜里挑出一只有裂縫的碗,在后門的青石板上磕破。家樂從臥房里躥出來,躍過門檻。

“小孩子不要去看,那是死人呀!”

家樂早已跑出院門,向西祠堂奔去。素清坐在灶后背的矮凳上,用鐵叉捅了捅灶膛里的火星,心莫名地劇跳起來。

5

“已轉機,飛機要晚點起飛,一時到不了?!?/p>

接到表姐的短信,素清決定去公園里走走。

這個公園建成后,她沒怎么來走過。好幾次,男人問她公園里有沒有西府海棠、三色堇、含笑樹呀,她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公園里那些老頭老太的鍛煉時間?!敖裉焓莻€好日子呀,心想的事兒都能成呀……”只要這段音樂一唱,那些五六十歲的老女人,就花蝴蝶般抖著扇子舞起來。這時候,她常常站起身,給自己泡一杯菊花茶。

“今天加班呀?!?/p>

有人跟她打招呼。她輕笑著,點點頭,卻一時想不起那人是誰。記性差,想不起來的事偏要使勁想,似乎從小就這樣。

陽光暖融融的,公園里的植物綠得發亮。坐在石凳上的老女人,被三個小孩糾纏著。三個小孩長得很像,都剪著短發,看不出性別,像一組套娃。那個老女人穿著過時的外套,用他們家鄉話呵斥著。二十年前,外婆好像也是這樣子,只是比她更老些,穿得更土氣些。

草坪上,幾個孩子在放風箏。素清仰頭望見風箏像一只只帆船在海上航行。有一只蜻蜓,扇著肉紅色的翅膀,飛得特別快。素清腦海里又跳出那個自縊身亡的男子。

河道就在公園一邊。八歲以后,遠離河道,是素清的頭等大事。盡管早已成人,看見閃著波光的水面,素清還是會腳底發癢,連走路都感艱難。

那個剃平頭的男子依然趴在橋欄桿上,換了姿勢,那只一度被踢到臺階下的旅游鞋已拖在腳上。

“下面有魚嗎?”素清扶著欄桿問。

平頭不做聲。素清輕笑了一下,看了看水面。水下面忽隱忽現浮動著水草,沒有別的東西。她的頭有點暈,手緊緊抓住欄桿,閉了閉眼。

“這條小河,水倒是很干凈。”素清自言自語道。

平頭慢慢轉過身來,懶懶地抬起頭,望了素清一眼。素清吸了口氣,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眼圈很黑,好似被人打傷過;眼睛深陷,像兩個窟窿,里面空洞無物。

“不知道這水有多深,有沒有兩米?”

“不止,至少三米?!逼筋^總算應聲了,他粗濁的聲音像是從河底泛上來的。

“呵,隨便問問。要是小時候,到了夏天,這樣的小河每天都浸滿小孩?!?/p>

平頭又不說話了。他咳嗽一聲,回到原來的姿態。素清撿起一塊小石子,扔進水里。她轉身時,發現平頭的嘴角彎了一下,身體雕塑似的,一動不動。

素清走下臺階,向公園跑去。她仰頭望了望空中的風箏,想狠狠喘一口氣。

6

“以后不許去那邊玩了!”

從西祠堂回來,外婆這樣告誡素清。她的眼睛紅紅的,衣袖子上別了一朵白花。隔壁三叔婆進門來,兩人又嘁嘁喳喳地說著順德老婆。

“為一個好賭的男人死得這樣慘,不值得?!弊詈?,她們這樣總結道。

家樂又不知混到哪里去了。面對房桌上僅有的一碗咸菜豆板,素清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一個蒼蠅死乞白賴地在飯桌上盤旋,素清抓起一本舊書拍下去,蒼蠅蠕動了幾下,沒聲息了。素清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

“人死以后,她的魂還在這里嗎?”

晚上,拉滅電燈后,素清在被筒里輕聲問家樂。

“他們說人死了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獄……魂靈會飛的?!奔覙诽咧蛔印?/p>

素清被他的腳趾甲踢到了肚皮,卻忍著沒有喊痛。

“死的時候是不是很痛?”

“誰知道,我又沒死過……”

一陣哈欠后,家樂的鼾聲從床的另一頭響起。黑暗中,望著外婆的老式眠床頂上的斜格子,素清感覺腦子里像有小老鼠在叫。外婆還在堂屋忙碌著,腳步聲時近時遠。

素清爬下床,光著腳偷偷跑到房門邊,見外婆正坐在堂屋里吱呀吱呀紡棉紗。紡車搖得很快,紡輪轉動的影子映在墻上,很像魂靈。

跑回床上,素清拉開床頭邊的房桌抽屜,翻了好久,才找出一根白色布條,兩食指寬,三尺長的模樣。

個子太矮,伸出手臂還是碰到床頂上的斜格子。素清將白布條穿過方格子,打了一個死結。脖子伸進布套前,她輕輕喊了一聲家樂??墒?,那小子咂著嘴巴,好像夢中都在吃偷來的東西。

閉上眼,腦海像拉開了屏幕,一個女人蹬掉凳子,蕩秋千似的開始晃動。許是布條太長了,素清的雙腳能踩在被子上。她蹲下身子,腳才離開床面,布條也扣住了脖頸。

眼睛黑了,魂靈飛了,死神來了……

脖子勒得太難受,素清不由得咳嗽兩聲。外面傳來腳步聲,外婆走了進來。因為打了死結,怎么也解不開布條,素清急得不知所措,只好先躲進被窩里裝睡。

“這布條是誰系在上頭的……哎喲,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呀!”

素清聽見外婆這樣嚎叫,一動也不敢動。窸窸窣窣好長一會兒,外婆才在她身邊躺下。那一刻,素清感到頭暈乎乎的,特想嘔吐。

7

五點半,表姐打來電話,說剛剛下飛機,今天怕到不了了。素清對著手機發了會兒呆,準備關窗回家。

太陽已經下山,西天的云層里流動著一抹橘紅的光,一跳一跳,像五線譜。公園里的人已經散去,留下幾只狗,急吼吼地奔來跑去。樹叢里偶爾冒出一兩個小腦袋,在父母的呼喊聲中,拖著手里的風箏,依依不舍地離開。月亮上來了,是下弦月,掛在空中,孤零零的。素清下意識地望了望河道,那個平頭男子還在橋邊。他蹲在河堤的大石頭上,那件灰色夾克扔在身后的草坪里。

手機又震動了,兒子打來電話。

“媽媽,我們已經回來了。你燒好飯了嗎?”

“媽媽還在外面呢,稍等一會兒就回家。今天,我們一起去吃必勝客。”素清心不在焉地說,電話那頭,兒子高聲歡呼。

胸口依然很悶,胃很不舒服。下樓梯的時候,人虛虛晃晃的,差點一腳踩空。開車跑出單位大門,素清遲疑著,又繞路向后門的公園駛去。

公園里,已寒意襲人。雖說穿著風衣,冷風還是灌入脖頸,讓人連打寒戰。平頭男子一直蹲在河邊。晚風吹起他的條紋羊絨衫,像鼓起的麻袋。黑漆漆的牛仔褲繃得很緊,皮帶上面露出一截白白的贅肉。他的身后,一根枯枝像一條褐色的死蛇,躺在地上。只因地勢低,素清看不清他的鞋子是不是踢到另一邊去了。

天空中,一團白云飛過,天色一下子暗淡了。路燈霍地亮了,素清的心微微悸動了一下。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風聲越來越緊,素清哆嗦著,好像不只是因為冷。耳朵里,隱約聽到滴答聲,十指相扣,才發現是自己的手表在走。

走出公園的那一刻,天完全暗了下來。那些路燈像一盞盞紙糊的燈籠,發出慘白的光。兩旁的銀杏樹嘩嘩落葉,好似無數腳步在走。素清低頭看地面,發現自己像只蛤蟆踩在自己的影子上。

“咚……”聽到巨大的落水聲,素清嚇得跳起來。雖說潛意識中有那一刻,但當一切果真發生時,她愣住了。跌跌撞撞地跑過去,腳下一滑,還好,沒有摔倒。

“來人呀……”

素清在心里喊。這聲音剛才在腦子里盤旋了無數次,此時卻躲在嗓子里不肯出來。她掏出手機,手指僵直了,連“110”都無法按撥。后退一步,腳剛巧踩在那根粗長的枯枝上。她舉起枯枝,望了望水面,又松開了手。

水勢撲上來了,很快蓋住了男子掙扎的手臂。一眨眼,那剃著平頭的腦袋也慢慢沉下去。借著路燈,素清只模糊地看到河水的漣漪,一個個很大的圓圈不斷向外擴散,直到什么都看不見。

素清咽了咽口水,拖著步子走出公園。坐進汽車踩下油門的一瞬間,她綿軟的身子竟有種說不出的輕松。

8

舅舅回來的那幾天,家樂陷入了災難。不知道是外婆告了狀,還是家樂作亂,被舅舅逮了個正著。舅舅回家第二天,素清就見識了舅舅的皮鞭。

“不要打了,平時不教訓,一時三刻能教訓好呀。”

外婆顛著小腳去奪舅舅手中的皮帶。當皮帶又一次揮舞下來,外婆撲倒在家樂身上。

“都被你寵壞了……”

舅舅氣咻咻地扔了皮帶,轉身跨出門檻。走了沒幾步,他又回過頭來豎起右手食指直戳家樂的額頭。

“下次再被我看見,小心你的狗腿!”

素清等舅舅走遠了,才從臥房里出來。她看見外婆正拿著熱毛巾捂家樂腿上的傷痕。家樂的眼淚已經收起。他呆呆地望著天花板,看見素清,也沒有像往日一樣做鬼臉。外婆還在抹眼淚,絮絮叨叨地說著新舅媽的不是。

一星期后,家樂再一次遭到了舅舅毒打。這一回,家樂真是吃盡冤枉。那日下午,新舅媽整理換季衣衫時,發現藏在箱子里的金耳環少了一只。

“誰偷了我的耳環,不得好死……”新舅媽在臥房里哭罵著,“這么小,手腳就不干凈,長大了,還了得?!?/p>

舅舅回來后,拎起家樂一頓暴揍。這回他用的是火鉗,鐵做的。每一記抽下去,家樂一聲慘叫,連外婆也護不住他……可是第二天晚上,舅舅在枕頭套里發現了那只丟失的耳環。

“等我長大了,有他好看的!”家樂咬牙切齒地說,“我會讓他后悔的……我一定會讓他后悔的?!彼哿艘桓癜舫榇蛑愤叺幕h笆。

已是深秋季節,村路邊的榆錢樹,落葉飛舞。幾只鴨子從籬笆間擠出來,被家樂一棒打得嘎嘎亂飛。路的盡頭是一條大河,夏天時,家樂常常泡在水里,只等到外婆捏著長竹竿來催促,才肯起來。

一只小木船靠岸泊著。家樂跳進船里,兩只腳踩著船沿,開始晃蕩。

“快來呀,好玩著呢?!?/p>

“我怕暈,你不要晃船。”

“膽小鬼,這么怕死。”家樂自顧解開船繩,船慢慢浮起來。

“我才不怕死呢……我連上吊都不怕!”素清撿起岸邊的石子向河心拋去。

家樂乜斜著眼哼了一聲,自顧使勁。船在家樂的腳下像一片葉子被風卷著,在水里打旋。

“別晃了,我看著頭暈,別晃了……”素清大喊,家樂卻咯咯笑著,雙腳越發瘋狂。

就在素清咽唾沫的一剎那,只聽砰的一聲,船翻了,家樂也不見了。

“快上來……”素清笑著喊。

翻掉的木船像一個淘氣的孩子,裸露著光屁股。素清看見水里的波紋一圈圈往外擴散,就是不見家樂的影子。

“快上來,水太冷了,你這個傻瓜?!?/p>

素清拍手喊著,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只有蟋蟀斷斷續續地鳴叫。她突然有點害怕,拿起竹棒伸向水中。

“我知道你不怕死,別玩了,快上來……”

可是水里什么東西都沒露出來,只有波紋蕩漾著,一圈一圈越來越小……

大伙兒趕到時,素清像變成了傻瓜,一句話也不肯說。直到表姐抱起她,她才如夢初醒,喃喃著:“他說,‘我會讓他后悔的……’”

9

家樂的墳塋就在小鎮南山的北面。他的墳像個小土包緊挨著他生母的墳。沒有單獨立碑,名字就刻在素清前舅媽的墳碑里,“孝子袁家樂敬立”這七個字從原來的紅字改成了黑字。

兩個墳塋上都長滿了雜草。舅舅是不是已好幾年沒來祭掃了,素清也說不清楚。家樂死后,舅舅跟新舅媽又生了兩個兒子,一家人早已搬到山的那一邊去了。

“家樂死的那一年,你幾歲?”表姐捏著毛筆,蘸著黑漆涂石碑上的字。

“八歲?!彼厍宕瓜卵燮ぃ幌爰毧词?/p>

“這么小,正是稀里糊涂的年紀……”

素清不作聲,隨手折了一枝滿山紅,扯著花瓣。

“聽說昨天晚上,你們單位后面的那個公園里死了一個人。”

“呵,投水死的?!?/p>

“好端端的,怎么又尋死了。”

素清劃著手機屏幕,找出昨天看到的那則新聞道:“你看這個,男子爬百米塔吊停留二十小時,最后還是上吊死了?!?/p>

表姐湊過臉來。

素清放大了那張圖片道:“一個人自己想死,沒有人能幫他……”

“也許的確是這樣吧??墒钱斈?,家樂才十歲……”

“誰知道呢?!?/p>

下山的時候,起霧了。霧靄迷住了山路,兩人扶著兩旁的松樹,才不至于腳打滑。表姐不說話,素清也沉默著。她感覺頭很重,濃厚的霧氣像塞滿了整個腦袋。

山路轉彎的時候,一個小水溝里溪水汩汩。表姐一腳跨了過去。素清攀住路旁的竹枝,也跳不過去。

“跳過來呀?!北斫愦叽俚?。

素清突然發現自己像淹沒在水底,已寸步難行。

俞妍,生于1975年12月,浙江慈溪人。小說發表于《長江文藝》、《雨花》、《翠苑》、《朔風》、《文學港》等刊物。短篇小說集《青煙》被列為2012年寧波市文聯重點文藝創作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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