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立松和平
山戀
◎〔日本〕立松和平
我來到人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山。那座山叫男人山。雖然我家的周圍有足尾連山、高原山、那須山,但從我家向前看,只能看到日光的男人山。
四季的交替,我是從山色的變化知道的。當山頂變成了銀白色,而且這銀白色不斷向山下蔓延時,冬天到來了,寒氣漸漸來到了我的身邊。
春天,大地充滿了勃勃生機,但山還是一片白色,冬天依然頑固地盤踞在山頂,遲遲不愿離去。這時候還不能算是真正的春天,只有山下的積雪融化,顯露出褐色的山體,綠色緩緩攀上山頂,春天才真正到來了。
對于我來說,悠悠歲月,就是山色的演變。
不知為什么,有時我覺得山近在咫尺,伸手可及。這種感覺多出現在冬天,山岳有一種陽剛之氣,而天空碧澄,一塵不染,距離感驟然飄散。
我在看山時,山也在看我。或許在海邊長大的人也有這種感覺吧?你在觀察大海時,海也在觀察你。我覺得故鄉的風景,也像人一樣,是有靈性的。
我第一次看到海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剛剛七歲。夏天,我們到了離宇都宮市最近的大洗海濱。當時的歡呼雀躍,至今仍歷歷在目。海的風光和山的景色是大不相同的。
從那以后,我常常上山下海,體會山海的不同。
山是沉默的。當我背著重重的行囊,像苦行僧一樣默默地走著,就進入了自我反思的狀態。敞開心靈的門面,天真地自問自答,苦苦思索。有時豁然開朗,有時山窮水盡,有時高深莫測。
山里人一般都沉默寡言,從不大聲說話。獵人們怕聲音嚇跑了動物,更怕驚動了山神,所以少言寡語,保持緘默。
山是寂靜的。如果沒有風,沒有流水,山里是無聲的世界。
海是喧鬧的。雖然有時風平浪靜,湛藍幽深,但里面有海流,有生物,一刻也不平靜。
海是開放的、躁動的。在海中可以游泳、潛水、釣魚,豐富多彩,其樂無窮。在海水中嬉戲與登山大相徑庭。登山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動作機械單調。
海是富有的。雖然山里春天有野菜,秋天有蘑菇,但遠不及大海一年四季都有豐饒的水產。
海是快樂的,山是苦悶的。對于人生來說,苦悶和快樂哪個是幸福,可能很難簡單地下結論。
這完全是我個人的體驗,甚至可謂之偏執的山海論,可能有不少人是不贊成的,但我并不是愛山而貶海,實際上我愛山也愛海。
我在小學時就登遍了宇都宮市周圍的山。中學時上了日光、那須的山。我覺得山也是海。山的水是空氣,山的波濤是森林。山山相連,連綿不斷,就是無邊無際的大海。
海中有冥府,山里也有九泉。到日光、足尾修行的人,就是把山里當作冥府。有人信仰那須山中的湯山,身著素裝進山朝拜。白衣就是壽衣呀!他們在人世時就想看一看自己死后的歸宿。自古以來,進山修行與登山運動完全是兩回事。
栃木被海一樣的山巒包圍著。東是八溝山,北是那須山、雞頂山,西是日光山、足尾山。每座山上都有修驗道、古剎。實際上山里是他們精神的故鄉。
對于日光山、那須山,不僅是我,栃木縣人都懷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小時候,兒童會、町之會、畢業旅行、家庭旅行,幾乎都是去這兩座山,不知去過了多少次。春暖花開時,盛夏酷暑時,紅葉如丹時,白雪皚皚時,一年四季,都要上山。
登山時,內心有一種宗教的莊嚴感,好像把自己的歷史鐫刻在起伏的山嶺上。人死后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只能大致看一看而已。
日光、那須的山中,是死者靈魂聚集的地方。人都難免一死,最終都要到那里去。在這種深層的心理活動驅使下,從孩提時代起,人們就總進山。
人死后都想去一個美好的地方,在那里不知道要生活多久?日光、那須景色秀麗、四季分明,無疑是靈魂最理想的歸宿地,
這是我—— 一個看著山長大的人的心情。我的生命可能就是從山里來的。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我看見山就激動,就覺得心曠神怡。我無法在看不見山的地方生活。當我身處高樓大廈林立的東京中心時,就坐臥不安,六神無主。
如果在我頭腦清醒時就能明確知道自己的死期,我會回到故鄉,像我來到這個世界時一樣,望著山閉上眼睛。在山林中死去是幸福的。我生于山,死后也想回歸山林。真的,我希望這樣。
望著山而生者與望著海而生者是不同的,這就叫宿命。
生在栃木,這是命中注定的,不是我自己的選擇,但想擺脫這種命運的安排是枉費心機的,所以我應當為自己的命運而感到高興。
(陳喜儒 譯)
題解
立松和平(1947—2010),原名橫松和夫,“立松和平”為其筆名,日本當代作家。代表作有小說《走投無路》《自行車》《春雷》等。曾作為文化交流特使到中國訪問,致力于通過文學交流促進中日友誼。
古人云,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水皆樂,自然仁智兼備,而或有偏
重,也是人的個性不同使然。仁者忠厚,便多偏愛厚重的山;智者聰慧,便更喜歡靈動的水。雖然作者說自己“愛山也愛海”,但字里行間,對山的情感顯然更深,否則為何名之曰“山戀”?故鄉多山的環境造就作者愛山的根源,也即作者所說的“宿命”。環境會影響人的成長,決定著人性格氣質的形成。山的沉默,山的寂靜,山的苦悶,其實正是作者內心世界的外在投射。由此觀之,作者當屬仁者無疑。孔子曰“剛毅木訥近仁”,便是山與作者的沉默與寂靜。至于苦悶,實則是對人生終極意義的思索,而最后作者亦言“我應當為自己的命運而感到高興”,這才是達到真正的境界——“仁者不憂”。(王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