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70后的“馬燈”:一代人的寫作命運
◎霍俊明
70后是中國最后一代還提著“馬燈”前行的寫作者。一條嶄新的道路和一條廢棄的道路同時出現在他們面前。選擇哪一條路?這就是一代人寫作的命運。
最早接觸和閱讀70后詩歌是我在2004年左右開始寫作《尷尬的一代:中國70后先鋒詩歌》的時候。倏忽間十年過去!這一寫作群體更為龐大。甚至隨著自媒體、同仁刊物以及個體經驗的日益成熟等多重因素的刺激,這個群體的數字仍在不斷激增和攀升。而在多元化的社會空間里,包括70后在內都不能不面對寫作的公信力和辨識度的空前降低。在主流精神不斷渙散而個體幻覺不斷膨脹的年代,已經沒有一個絕對意義上的“詞”能夠獲得共識與普遍認可度。在一個全面拆毀“故地”和清楚根系的時代,詩人不只是水深火熱的考察者、測量者、介入者甚至行動分子,還應該是清醒冷靜的旁觀者和自省者!對于70后而言,盡管“個體詩學”從來都是存在的并且是每個詩人都秉持的,但是整體性的歷史遺留、現實境遇和精神境遇卻使得他們呈現了不可規約和消弭的共性征候。當然,共性也必然是以個體性和差異性為前提的。每一代人都是由差異性的個體累積成的。一代人構成的寫作就是歷史的命運。
在詩歌技藝、精神征候、思想視閾以及時代境遇、地方性知識等層面來談這一代詩人自1990年代后期以來的詩歌寫作更近乎不可能。盡管我從來都不否認甚至不斷強調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對于一個詩人的重要性,但是我越來越覺得詩歌是需要閱歷和經驗的。70后在新世紀以來的詩歌寫作上不斷試圖在歷史與現實、經驗和想象、表意和語言的諸多限閾之間進行摩擦、齟齬甚至撞擊。面對這些帶有個人冥想能力、現實介入能力、文體創造能力、精神成長能力以及個人化歷史想象能力的文本世界,這個時代的閱讀者和批評者是否做好了耐心閱讀的準備?在我看來這一代人通過詩歌要完成的工作就是關上路燈和車燈!讓那些昏昏欲睡又自以為是的人們看看這個時代已經造成的后果和一個個災難性的精神圖景。在時代的霧霾天氣里,我們的詩人該去往何處?
我們都難以自控地跟隨著新時代看似“前進”的步調和宏旨,但是卻很少有人能夠在喧囂和麻木中折返身來看看“來路”和一代人的命運“出處”。而即使有一小部分人企圖重新在“歷史”和“現實”兩岸涉渡和往返,但是他們又很容易或者不由自主地成為了舊時代的擦拭者和呻吟的挽歌者,成了新時代的追捧者或者不明就里的憤怒者。而一種合宜的姿態就應該是既注意到新時代和舊時代之間本不存在一個界限分明的界碑,又應該時時警惕那些時間進化論者或保守論者的慣性腔調。吊詭的則是70后一代人恰恰有著集體性的“鄉愁”情結。這注定是一個沒有“故鄉”和“遠方”的時代!城市化消除了“地方”以及“地方性知識”。同一化的建筑風貌和時代倫理使得我們面對的是沒有“遠方”的困頓和沉溺。極其吊詭的則是我們的“地方”和“故地”盡管就在身邊,但我們卻被強行地遠離了它。而“地方”和“故地”的改變更是可怕和驚人,所以70后文字里攜帶的精神能量的地理空間成為不折不扣的烏有之鄉。曾經的烏托邦被異托邦取代。而當疾駛的高鐵抹平一個個起點和終點,詩歌就成了作為生存個體的詩人反復尋找、確認自我與“前路”的一種方式。在隆隆的推土機和拆遷隊的叫囂中,一切被“新時代”視為老舊的不合法的事物和景觀都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消亡。然而詩人在此刻必須站到前臺上來說話!在此詩人不自覺地讓詩歌承擔起了挽歌的藝術。現在看來“故鄉”和“異鄉”在“新時代”的命運用“震驚”一詞已經不能完全呈現我們的不解以及憤怒。一代人詩歌里的“平墩湖”“沈家巷”“鵝塘村”和“洪湖”顯然不再是單純
的地理空間代名詞,而是成為重組后的個體靈魂和現實景深結合的場域。這是語言和精神的“求真意志”過程。而“地方性知識”在一代人的詩歌譜系中更多是作為連接歷史與現實,家族與時代的一個背景或一個個窄仄而昏暗的通道。這些具有暗示能量和寓言化的場景正是曾經的鄉土中國的黑灰色縮影。但是70后不應該成為單向度的“鄉土詩人”,而應該將中國當代現實和精神性的歷史無限壓縮在一個個地方的入口,同時又通過放大鏡的方式將所面對的一切提升到最為寬遠的精神空間和寓言化狀態。
在一個精神“能見度”不斷降低的年代,詩人的困窘以及寫作難度可想而知。痛苦而萬幸的是這一代人不僅看到了高高矗立的“紀念碑”和城市建筑,而且也注意到它周圍縱密的街區、低矮的草群和卑微的人群。他們的很多詩歌具有傍晚來臨一樣的沉暗氣質。由此我在70后焦慮、尷尬、分裂、憂郁、沉重、躊躇的“詩人形象”這里看到了探入內心深處的懺悔意識——除了生命詩學的層面,更大程度上還代表了后工業時代的救贖心理。然而在繁復的精神向度上而言詩歌僅僅做到一種“怨憤詩學”還遠遠不夠。詩人除了表達憤怒與不解,還必須轉到時代表盤的背后去細心查看那些油污的齒輪和螺絲,去印證摩擦系數、潤滑指數以及指針銹蝕的可能性參數。而那些黑色記憶正在詩歌場域中不斷彌漫和加重。詩人所目睹的“時代風景”更多已經變形并且被修改甚至芟除。“真實之物”不僅不可預期而且虛無、滑稽、怪誕、分裂,震驚體驗一次次向詩人襲來。詩人已經開始失重并且給時代巨大的離心力甩向無地。這一代人似乎一直有著重新追尋“逝去之物”的沖動。無論是對于一條消失的小路,還是對于一條流到中途就消失的河流,他們都集體性地呈現出關于“時代廢棄物”的孤獨而決絕的追挽。他們在時代的廢棄物中找到了那只蒙塵已久的馬燈,小心翼翼地提上它走在路上。詩人目睹了火焰殘酷消失的過程,但是也只能反復勸說自己去相信“真理還在”。
對于懷念“鄉土”卻又最終失去“鄉土”的這一代人,寫作似乎正印證了“行走”詩學在當下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然而我們也必須要注意的是“行走”在這個時代的難度。這種難度不僅在于我們在集體的城市化和現代性、全球化時代“行走”方式發生了轉捩性的巨變,而且還在于“行走”時所目睹的地理風景甚或時代景觀都幾乎發生了天翻地覆的“除根性”改變。混雜著前現代性、現代性和后現代性的地理景觀,激發的是一代人怎樣的情懷和想象呢?對于親身經歷過“鄉土中國”的70后一代而言,其對個人精神性的地理以及行走方式可能要比80后和90后深刻得多。對于“地方性知識”正在消失的時代而言,詩人再次用行走開始詩歌寫作就不能不具有時代的重要性。然而,我們的詩歌可以在行走中開始,但是我們又該在哪里結束呢?
如果一代人的寫作僅僅淪為了倫理化的沖動和社會學意義上的批判功能則未免顯得狹窄。而我看到的則是很多70后仍然試圖在新世紀以來的寫作中于喧囂的城市化時代繼續尋找內心安靜的時刻以及自然和時間元素偉大的一面。盡管這種時間性體驗的抒寫和普世化的情感表達不得不被各種意想不到的場景和聲音所打斷。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詩歌寫作的沉潛狀態在我看來更像是一個人將詩歌的光芒投注到細微或廣大的自然萬物以及時間性的景象當中。這些看起來內傾、沉潛的個人性的精神實際上并不輕松。在回敘和預敘視角的轉換中,這一代人必須勇敢地承擔起能夠享有的長久的亮光。黑夜中執著閃亮的雕刀正如星光照亮了卑微的陰影,詩人點亮的是一個略顯老舊和落寞的甚至“虛無主義”的燈盞。我希望在機場、地鐵、高鐵、高客、公交車的每一站都有人在迎面相撞的“現實”和“時代”面前懷揣著“修辭的力量”。可以肯定地說這種修辭的力量不是虛無的,而是不可或缺的。正如多年前那個穿越時光和詩歌“窄門”的人,在他努力側身擠進光芒中的那一刻他的身影是高大的。而那漸漸透亮的光芒也終得使昏昏的人們看清灰塵的本相。盡管這一代人試圖一次次建立起精神秩序,但是他面對的是一個個鋒利的碎片。在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夠將這些碎片撿拾并拼接成一個整體了。
那翻卷不息的波浪和頭頂上污染嚴重的星空已經難以平息詩人內心深處那些抖動不已的芒刺。然而集體性的命運卻是,這一代人越是努力,就越是失敗。可嘆的西緒弗斯!
(霍俊明,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