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文

2009年1月15日,92歲高齡的中國國家圖書館名譽館長任繼愈等六位先生,由國務院總理溫家寶簽署證書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得知這一消息,任老十分高興,并鄭重表示:一定要為弘揚中華文化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孰料,不到半年即當年7月11日,任老竟悄然離世。當天上午,溫家寶總理即委托工作人員向有關負責人,轉達他對任老辭世的深切哀悼,并向任老親屬表示慰問。
與溫總理的“文化交情”
任老與溫總理的交情由來已久,這種交情建立在對中華文化命運的共同關注上。溫總理與任老年齡相差25歲,是名副其實的忘年交。多年來,溫總理對任老始終深懷敬意,任老也將溫總理視為知己,多次贈書、致信,就重點文化工程建設、教育改革等建言獻策,溫總理總是認真閱讀,及時復信。
早在1987年,任老擔任中國國家圖書館館長時便積極倡議,以館藏《趙城金藏》為基礎編輯《中華大藏經》。獲批準立項后,任老組織人員經過16年辛勤努力,編纂完成了107卷1.2億字的《中華大藏經(漢文部分)·正編》。之后,任老又組織力量編纂《中華大藏經(漢文部分)·續編》,預計5年內完成2.6億字的點校編纂任務。由于這一工程規模龐大,所費甚多,進展比較緩慢,直到2007年任老致信溫總理請求幫助,并得到明確要求財政部予以支持的批示后,才使此項工程得以順利推進。
同樣是在上世紀80年代末,由任老擔任主編,數百名中國學者發起編纂全面展示浩瀚中華文化、總規模超過7億字的類書《中華大典》工程。2004年3月18日,任老和幾位專家聯名致信溫總理,說明編纂《中華大典》重要意義的同時,也將遇到的困難告訴了總理。溫總理很快就復信,感謝編纂人員的辛勤勞動。在總理的重視和推動下,中央財政撥專款2億元,使原本因經費短缺而停滯的這一工程再次啟動,并將原計劃編纂的21個典擴大到了24個典。
到了2004年8月,傾注任老大量心血的另一文化工程——《大中華文庫》(第一批圖書24種52冊)出版了。該文庫是中國歷史上首次系統全面向世界推出的中國古籍整理和翻譯的巨大文化工程,選收歷代以來百余部經典著作,先由古漢語譯成白話文,再由白話文譯成英文。文庫出版后,任老代表文庫工作委員會將書送給溫總理,請他“在百忙之中審閱,并請提出指導性意見,以便于我們今后更好地開展此項工作”。隨即,溫總理回信表示祝賀:“謹對您及從事這項浩繁工程的各出版單位和全體工作人員表示衷心的感謝和熱烈的祝賀。這部巨著的出版是弘揚中華民族優秀文化的有益實踐和具體體現,對傳播中國文化,促進世界文化交流與合作具有重大而深遠的意義。這部文庫翻譯和出版質量之高,反映了我國的出版水平。”接著,溫總理還提出了新期望:“我國有著悠久而燦爛的歷史文化,希望你們以偉大的愛國熱忱、寬廣的世界眼光和嚴謹的科學態度,鍥而不舍地把這項光輝的事業進行到底。我堅信你們一定能夠做到,也期待看到你們新的成果。”2009年,溫總理在參訪西班牙塞萬提斯學院時,將《大中華文庫》作為國禮饋贈校方,可見該文庫在總理心中分量,當然也體現了溫總理對任老等人辛勤勞動的高度肯定。
由此可知,任老主持的多項文化工程之所以得以實現,幾乎都得益于他與溫家寶總理的這種“文化交情”。而正是因為有此“交情”,當有關部門于2007年9月17日受溫總理委托,前往看望任老并送上花籃致以親切問候時,任老則覺得“盛情關懷,無以回報”,遂就教育問題向溫總理建言獻策。任老認為,“我國教育面臨危機”,導致他“常為此長夜不眠”。溫總理在復信中表示:“您對我國教育事業十分關心,所提意見中肯,給人以啟示。十七大報告已有教育方面的內容,會后國務院還將就教育問題進行專門討論,當認真吸收您的意見。”時隔一年多,中國開始制訂《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并通過各種方式征求社會各界意見210多萬條,其中就吸收和采納了任老所提有關意見。
2009年5月中旬,溫總理得知任老生病住院的消息,便委托國務院參事室主任陳進玉同志和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袁行霈先生專程前往北京醫院探望。7月11日,獲悉任老去世后,溫總理心情十分沉重,于當天下午5時左右親自打電話給國務院參事室負責人,并指出,參事室、文史館還有一批年事已高、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一定要把他們照顧好。由此時光可以回轉到2008年,當溫總理得知任老雖年過九旬仍關心中央文史館工作時,就明確表示要聘請任老為文史館館員。溫總理說,文化的發展和繁榮,關鍵在人才,在一批領軍人物。文史館有敬老崇文的傳統,像任繼愈老先生這樣在國內外有重要影響的文化界代表人物,年齡大一點不要緊,吸收他們作館員,有利于充分發揮他們在推進國家文化建設中的獨特作用。
一位是矢志不移以振興中華文化為己任的大學者,一位是視文化傳統為國家靈魂的共和國總理,他們就這樣以文化為媒演繹了一段墨香四溢的忘年佳話。
毛主席贊譽后的深層反思
新中國成立后,任老自覺接受馬克思主義對哲學社會科學教學研究工作的指導地位,并以1956年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為標志,實現了這位愛國知識分子與共產主義者之間的歷史性跨越和統一。當然,任老由此也成為了新中國以來最早成熟運用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觀研究中國文化的學者之一,成為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宗教學研究的奠基人,成為了中國學術界堅持用馬克思主義立場、觀點、方法從事學術研究的杰出代表,成為了德高望重的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的組織者和領導者。
1955年至1962年,任老陸續發表了《漢唐時期佛教哲學思想在中國的傳播和發展》等論文,后集為《漢唐佛教思想論集》出版。這些論文站在歷史唯物主義角度研究中國佛教思想,其視野之廣闊,分析之深刻,為開辟宗教學研究的新方向提供了出色范例,不僅得到了毛澤東主席“鳳毛麟角”的贊譽,也獲得了國內外學術界的廣泛好評,成為中共中央決定設立世界宗教研究所的嚆矢。確實,任老主編的《中國哲學史》作為高校教材影響了幾代學人;他埋首傳統文化的古籍整理,主持整理和編纂古代文獻超過10億字;他晚年時仍筆耕不輟,并以每年20萬字的寫作速度在推進……正如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的唁電所悼:任先生的開基之功,是不可替代、不可磨滅的。endprint
其實,早在毛主席稱贊任老“鳳毛麟角”前,二人已有交往。1959年10月13日深夜,任老應毛主席之邀走進中南海豐澤園,與之進行徹夜長談。當晚,毛主席對任老用歷史唯物主義研究佛教的方法予以充分肯定,同時談及宗教研究的重要性:“我們不但要研究佛教、道教,福音書(指基督教)也要有人研究。”四年后,毛主席在《關于加強研究外國工作的報告》中,寫下這樣一段批語:“對世界三大宗教(耶穌教、回教、佛教),至今影響著廣大人口,我們卻沒有知識,國內沒有一個由馬克思主義者領導的研究機構,沒有一本可看的這方面的刊物。”在批語中,他還特別強調:“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寫的文章也很少,例如任繼愈發表的幾篇談佛學的文章,已如鳳毛麟角,談耶穌教、回教的沒有見過。”后來,這一批語被收進《毛澤東文集》。
在政治掛帥的年代里,一個學者能得到最高領袖如此評價,在當時恐怕無有出其右者。如果任老是一個政治投機者,這完全可以成為他博取飛黃騰達的政治資本。而事實上,出自毛主席之手的“鳳毛麟角”四個字,在客觀上也確實成為任老在那個“動亂年代”里得以相對安穩度過的“護身符”,但他并沒有感恩戴德,且一度對此三緘其口。當他開口談論此事時,卻加入了自己對“文革”的深刻反思。任老首先反思的是對毛主席的個人崇拜:“把毛澤東當成神,一個是他自身有把自己當成神那種欲望,可是廣大群眾也有這個心理……20多年后,即使毛澤東復活,他再想當神,也當不成了。”任老將“文革”比作一場遲早要發作的病癥,因此他對“文革”并“沒有多少遺憾”,因為“要不發這個病的話,沒有免疫性,以后遲早還要出現。代價很大,但沒辦法”。任老認為,中國之所以出現“文革”,其中一個重要病根就在于幾千年來植根于中國的儒家學說——儒在中國,不只是學說,更是宗教。
關于“儒教是教”和“恢復科舉”的爭議
一般而言,學界公認任老對于中國哲學最大的貢獻是:他提出儒、釋、道是中國傳統文化三大支柱,它們深刻而廣泛地影響著中國社會各階層。任老力圖把中國佛教思想納入中國哲學發展的主流,并認為道教對中華民族的重要性絕不亞于佛教。在他的思想意識中,始終認為思想文化的研究也要從國情出發,而“多民族統一大國”則永遠是中國的國情。當然,任老堅信人類走到某一天,有可能會進入“大同社會”。國家組織消亡,而宗教與哲學依然存在。宗教的基礎是信仰,哲學的基礎是懷疑。宗教不如哲學那么徹底,宗教的壽命比國家長,哲學的壽命比宗教長。
如果說上述觀點是得到學界一致認可的確切之論的話,那么任老提出的“儒教是宗教”的理論,則是一樁引起爭論長達數十年且至今仍未解決的懸案。1979年,在南京召開的中國無神論學會成立大會,及在太原召開的“文革”后中國哲學史學會第一次大型學術討論會上,任老提出“儒教是宗教”的命題,并接連發表了《論儒教的形成》、《儒家與儒教》、《儒教的再評價》、《朱熹與宗教》等一系列論文,闡述儒教的本質及其特征。數十年過去了,學術界對此時有爭辯。總體看來,反對者眾多而贊同者寥寥。反對者的理由是,儒教不具有一般宗教的特征。如儒者一般不信鬼神,儒教無宗教組織和宗教儀式,儒教無彼岸世界,等等。而任老則始終堅持“儒教是教”的觀點,他認為中國儒教最顯著的特點就是:高度的政教合一,政教一體。在宋以后,皇帝為鞏固自身皇權,加強中央集權統治,開始加大儒教的教化力度。他斷言,任何一個國家不可能沒有自己的宗教信仰,特別是在中國,如果沒有宗教信仰的話,是不可能維系一個有著五千年文明史的國家和民族的。儒教作為完整形態的宗教,應當從北宋算起,并由朱熹把它完善化了。
筆者并不認為任老的觀點是絕對正確的——任老本人也從未說過類似的話。他只是用各種理論、論據在孜孜不倦地論證和捍衛著自己的觀點。任老這一觀點的最大價值,也許就在于他為人們理解中國文化提供了另一種新的、可能的途徑。因為任老的這一判斷,改變了對中國傳統文化性質的看法,從而成為人們認識中國傳統文化本來面貌的基礎性理論。
任老晚年另一個引起巨大爭議的觀點是,他認為中國教育的出路在于恢復科舉制度。自從科舉制度被廢止以來,幾乎一直都是腐朽的代名詞。但是,目睹當前中國教育的嚴重問題,再一次激發了任老的批判精神,“中國教育的出路在于恢復科舉制”,就是一種看似偏激實則深刻的觀點。實際上,任老所謂的“恢復科舉”,并不是復古主義和封建主義——“我說的是制度,不是內容”。他所謂的“科”,應該是“科學”的意思,科舉的“舉”,應該是“舉薦人才”的意思。任老的“科舉”改革,實則是倡導建立一種全新的“科學舉薦人才體系”。事實上,科舉制度的優點是顯而易見的:首先,其基礎是學生自學,而不是填鴨式的灌輸教育;其次,其保障是公平嚴格,歷朝歷代對科舉舞弊的處罰都異常嚴厲,絕不是打打招呼、批批條子就能當上進士的;再次,其考查形式是發散式的,以求才為本,考題沒有標準答案。1870年英國建立的文官制度,就是從中國科舉考試中直接借鑒而去。任老認為,從明朝開始,朱元璋開始用八股文考試,內容比較陳腐,但陳腐的并不是科舉這個制度。這個制度是很先進的。反觀當前教育種種問題,任老的話確實發人深省。堅守是學人本色的最突出表現
作為一代杰出學人的代表,任老最突出的本色就是“堅守”二字。其一,堅守學術陣地。1934年,任老考上北京大學哲學系,研究西方哲學,一切似乎順理成章,因為他從小就富有哲學思辨,即便是將磚頭翻過來也得問一問上面的螞蟻是否頭暈!唯一讓他感到不安的是,讀哲學很難找到一份合適的職業。也許是對哲學的熱愛沖淡了對安身立命的擔憂,此后他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哲學。他說:“當時進哲學系一共有十幾個人,最后只剩下三人,我便是其中之一。”2005年,經任老再三要求,他從擔任了18年的中國國家圖書館館長任上退下來,那一年他89歲。但退下來只是為了減輕行政工作,學術工作則一刻也未放松,盡管20多年前他的右眼就已失明,左眼視力也只有0.6左右,但他依然堅持每天早晨4點即起,一直到8點,為(《中華大藏經》和《中華大典》兩部鴻篇巨制的總編纂工作而不知疲倦地工作著。
其二,堅守學術立場。學術,乃社會之公器。以學術為生命,需要時刻保持一份敬畏之心。但在任老這里,這份敬畏之心,體現更多的是嚴謹的學術態度和一個學者的獨立精神。馮友蘭先生是當之無愧的中國哲學史大家,作為馮先生的學生兼侄女婿,任老對其尊重與敬仰自不待言,然一旦涉及學術觀點,任老卻能與馮先生進行面對面的激烈爭論。另一位哲學大家熊十力先生也是任老仰慕的恩師,但是任老接受馬克思主義觀點后,曾致信熊先生,開門見山地表示自己不再相信他的佛學研究方向,只“相信馬列主義是真理,‘所信雖有不同,師生之誼長在”。對此,個性十足的熊先生大加贊賞,曰其“誠信不欺,有古人風”。更有甚者,1959年毛主席接見任老時曾表示,不贊同其將老子思想視為唯物主義的觀點,但任老仍堅持己見地將這一觀點寫入他主編的《中國哲學史》(1963年版)教材。雖然后來幾經修改,但每次修改都是他認真思考的結果,而非屈服于某種外部權威。
其三,堅守學術道德。當前,學術界有一股很不好的風氣,那就是有的導師堂而皇之地在學生研究成果上掛名,且掛第一署名人,這其實是一種變相的學術腐敗。任老則不然,他晚年時不時流露出要撰寫一部屬于自己的《中國哲學史》愿望,但又實在無暇顧及,于是有人提出,能否請任老口述框架、大意,交由學生或助手先開始草稿的寫作。對此建議,任老當即就一口回絕,因為這種做法顯然違背了他“以己手寫己心,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的治學原則。任老常說:“我寫的,完全是我想通了的,沒有說別人的話,我反對跟著湊熱鬧。”終其一生,任老主持的古籍整理項目眾多,但從未做過“掛名”主編。這是任老引以為傲的道德堅守,更是后輩學人應該追慕和傳承的大家風范。
“儒者之風道家之骨,從來學人本色;中華大典佛教大藏,畢生文化傳燈。”誠哉斯言!
(摘自《縱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