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青蛙

曠 野

暮色蒼茫。

我該回家了。

這念頭剛剛冒出來，我就發現了我的雙腳。

我不假思索地作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拋棄汽車、火車、飛機，繞過燈火輝煌的城市，從鄉村小道步行回去。雖然我知道那條鄉村小道狹小逼窄、坑洼不平，但一路有蟲鳴草香，田野情趣。而且，我早就測量過，這條回家的路最近。昨天我才覺得，城市是人類的杰作，鄉村才是上帝的創造。我們都離開了自己的家園，蜷縮在城市里。

然而，當我走上田埂的時候，突然被一只青蛙攔住了去路，它居然不讓我從它身上跨過去。我怕一腳踩死了它，就禮貌地請它讓開。但青蛙鼓脹著白花花的肚子，在我面前，上竄下跳。

我奇怪地問道：“你干嘛不讓我過去？”

青蛙呱呱呱地叫起來：“我曉得，你是要去把那些青蟲逮回去油炸了當飯吃。”

“嘿嘿！”我忍不住笑了兩聲，“也許，對你而言，青蟲是你賴以生存的東西，但在我看來，青蟲就是青蟲，即使餓死了，我也不會吃它們。”

“你騙我。小時候，你就把我的父母蝌蚪捉回去玩死了。昨天中午，你還津津有味地吃了三盤青蟲。晚上，又把我的幾斤姐妹煮來吃了。你是個大騙子。”這只青蛙好像對我的一切了如指掌。

“混賬東西。吃了它們又怎樣？”我故作生氣道。

“我要替它們報仇。”青蛙氣鼓鼓地吼道。

“哈哈，報仇？你怎么報仇？”我高高地俯視著它，饒有興趣地等待著它的“復仇”。

“我不準你過去。”青蛙蹦嘣跳跳著，試圖擋住我的去路。

“我過不過去，你說了不算。”我輕蔑地說。

“哼，你已成為我們同仇敵愾的敵人。我的同伴們會馬上過來幫我。”青蛙用力跳將起來，好像還在空中玩了一個小花樣。

我忽然覺得這只青蛙特別可愛，我幾乎想把它帶回去當寵物。

“你想不想跟我回家。這里太冷了。”

“呸。你又想騙我。我才不跟你回去呢！”

“我的家很溫暖。我家里的水都是熱的。我每天都會給你好吃的……”

“不。你是我們的敵人。”

“哈哈哈。你以為啥都可以成為我的敵人？你有什么資格和力量成為我的敵人？如果你真能成為我的對手，我才高興呢……”

青蛙認真地說道：“告訴你，我是青蛙，我已不再是蝌蚪。我們已經發展進化。也許，我無法對付你，但是，你能對付我們整個蛙群嗎？我們能夠讓你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我停了下來。青蛙咄咄逼人的模樣非常活潑和真實，活像我認識的一些人。我真不忍心跟它計較什么，我怕一不小心，使它像氣球一樣的身體突然爆炸。畢竟它還能在這兒蹦蹦跳跳，捕捉那些毛絨絨的青蟲和嗚嗚咽咽的蚊子喂飽它的一生。窄小的田埂和一汪水塘，就是它的整個世界。它突出的雙眼絕對看不到蒿草以上的天空，看不到土埂以外的廣袤原野。我不能傷害這只青蛙，否則，上帝也不會原諒我。

我耐著性子說道：“首先，我要真誠地向你表示祝賀，你終于從蝌蚪進化成了青蛙，沒有了尾巴，而且能夠在這水凼里、田坎上唱歌跳舞，快活一生。同時，還要祝賀你降伏了那些青蟲、蚊子、蒼蠅……擁有了咀嚼消化它們的嘴、腸、胃……但是，你干嘛還計較我小時候與蝌蚪嬉玩過呢？”

“你真他媽的厚顏無恥！你玩死了我的父母還敢大言不慚。你從來就可惡之極，你從來就沒停止過作奸犯科。在你眼里，我們是一種玩具，是你貪婪的食物。而且，你經常冷水煮青蛙，把我們當作試驗品，用我們的痛苦成就你的經驗，折磨我們來教化他人。”青蛙著急地呱呱呱地說了一大堆話。

遠處開始有呱呱呱的蛙聲響起。我想，多半是它的伙伴們正從四面八方趕來“支援”。我不想跟青蛙糾纏下去浪費我回家的時間。我便說：“你別生氣，再氣你就會飛起來。在空中，我可保證不了你的安全。對不起，我還有事，我要走了。”

“不行，不行，不行……”青蛙呱呱呱地大叫起來。

“為什么不行？難道我還怕你的同伴？等它們來了真能把我怎么樣？”我覺得這只青蛙實在太有趣了，它以為它是誰，我一伸腳就能把它踢到九霄云外。只是，我的腳是用來行走的，并不打算賦予它把青蛙碾成齏粉的職能。

“你是個膽小鬼！你既然那么自信，為什么怕我的伙伴們到來呢？”這只青蛙真聰明。它是從哪里學來的激將法？

“好吧，我就等你的伙伴們來了再走，反正它們也快到了。”我無所謂地說道。

一瞬間，無數的青蛙從各個角落跳出來，將我團團圍住，“呱呱呱，咕咕咕”的叫聲響成一片，幾乎淹沒了水凼、田埂和我要回去的路。這里成了青蛙、癩蛤蟆的世界。面對這鋪天蓋地的青蛙，我的耳朵有些不適應這大片的噪音，心里開始了混亂、煩躁。雖然它們個個都弱不禁風，一對一的我不怕，即使一對十對幾十個我也有信心和力量，但面對這黑壓壓的一大片，我心里開始沒底了。我想，即使上帝在這里，也會受不了這大片大片的蛙聲。

我對那只帶頭青蛙說：“你叫他們先安靜安靜吧。你想怎么樣，就簡明扼要地直說。你們這樣聒噪，只會嚇跑那些蒼蠅蚊子，沒有吃的你們會后悔莫及的。”

青蛙們呱呱呱地叫得更歡了：“哈哈，你終于感到了害怕？我們只想報仇，我們只想讓你也嘗嘗被玩弄被吃掉的滋味。”

這時，我才發現，我的前后左右已經聚集了烏云般的青蛙。它們匍匐在地，仰著頭，張著大嘴，伸出長舌，粘膩膩地沖著我呱咕呱咕地大嚷大叫。我被這呱呱聲攪得心煩意亂，可我又不能踩在它們身上過去。我一腳下去，會踩死它們多少兄弟姊妹？我一出手，保不準青蛙的世界會天翻地覆。我感到了左右為難，不知所措。

我對青蛙們說：“你們還是讓開吧，如果我必須過去，會把你們踩死，我可不想造孽犯罪。”

“你現在終于知道造孽犯罪了？”青蛙們像勝利者似的在我面前叫囂起來，“好啊！好啊！好啊！現在，我們就要把你困在這里，讓你也知道知道我們的厲害！”

這群青蛙真是得一寸進一尺了。我好心讓著它們，它們不但不領情，還真以為能夠把我怎么樣。我一揮手，幾只青蛙就退開了。可很快地，它們又聚攏過來。我想，我必須過去了，雖然它們無法對我怎么樣，但呆久了，即使不擔心正等著我的愛人的責難，也怕被這一片聒噪之聲煩死。但我確實不忍心踩傷這些青蛙，我只能慢慢地向前挪動。

就在這時，無數只青蛙猛地跳竄起來，不知是害怕了還是在向我進攻。有幾只跳到了我的鞋面上，有幾只跳到了我頭上、脖頸上、肩上，更多的青蛙，剛擦著我的袖子就“咚、咚、咚”的墜落在地。可它們并不想放棄努力，還在不停地跳竄，陰風颼颼，仿佛那些背后偷襲的石塊、暗箭……

我又生氣又好笑，就大叫起來，好像在為自己壯膽：“你們不要白費勁了。你們擋不住我，也傷害不了我，何必在這里徒勞呢？倘若我下定決心，吃虧的還不是你們。”

“我們要報仇，我們要報仇……”青蛙們沖著我嚷得更亢奮了。它們似乎滿腦子只有“報仇”兩個字，再也聽不進其他什么了。

我忽然覺得，這群青蛙真他媽的可憐，明明知道無法把我怎么樣，卻還要拼死拼活地跟我糾纏。又覺得我比它們更可憐，自己明明不想跟它們計較，卻又不能狠下心來擺脫它們。

難道我的寬容和忍耐，被它們當成了膽怯和無能。我決定不再跟它們辯論對話，只管走自己的路。

可沒走幾步，我就不得不停下來。我發現，越來越多的青蛙不是擋了我的道，而是完全淹沒了我的路。在這蛙的世界里，我迷路了，失去了方向。

我想求助朋友，又怕丟臉，幾只青蛙都對付不了，豈不成了笑話？何況，我至今都沒有學會如何搖尾乞憐，阿諛奉承。

我開始專注地挪動腳步，無數只青蛙像被狂風卷起的一片片落葉，擦著我的身子飛起又落下。我想，如果它們不那么呱呱呱地叫嚷，我心里也不會這么快就開始煩躁，而現在，我只想盡快離開這條田埂。它們滑膩膩的身子已經讓我感覺渾身爬滿了虱子一般，越來越濃的腥臭味嗆喉刺鼻，幾乎使我窒息。我甚至有點后悔，為了找點兒情趣，結果卻被這一群青蛙擋了道，反而耽誤了更多的時間。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走出這蛙陣。我太小瞧這些小青蛙們了。我想，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向上帝求救。但是，我的聲音已經被蛙聲攪得迷迷糊糊，支離破碎，根本無法清晰完整地沖出去。我絕望地感到，要么死在這里，要么變成青蛙……

就在我無可奈何的時候，突然想起了曾經死記硬背的許多名言警句：蟬愈噪而林愈靜。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泰山壓頂而心不潰。心靜自然涼。寧靜以致遠……這些青蛙可以擾亂我的腳步，但絕不能擾亂我的心智。只要心不亂，就有路，就有方向，就有希望。

于是，我閉上眼睛，屏聲斂氣，靜立如柱。任青蛙們上竄下跳，我巖石般紋絲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聒噪聲消失了，整個世界，一片寧靜。我睜開眼睛，晨曦已露在天邊，青蛙們已無影無蹤。也許，它們以為把我聒噪死了。也許，它們害怕已靜如雕像的我。

我驚喜地挪動幾乎僵硬的雙腳，仿佛做了一場夢。

等我趔趔趄趄地走出田埂時，天已大亮。穿過一條公路，就是我的家。那些青蛙已不知去了何方，可我的耳膜里還充斥著稀稀落落的“呱呱呱”的蛙聲。我不知道，我的愛人，會相信我是被一群青蛙擋了道而回家晚了么？我該怎么向她解釋今晚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