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谷談黃賓虹的五筆七墨

勞誠烈 1946生于浙江開化縣。1956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初中部。1960杭州藝術專科學校美術科。1962浙江大觀山農場。1965杭州土產公司。198O杭州師范學院外語系。2006退休。美術論文：《魯本斯》刊《新美術》，《從布列塔尼女仆到紅色和聲》刊《新美術》，《林風眠的學生周昌谷個案研究》刊《林風眠誕辰11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周昌谷對中國書畫的貢獻》刊《指向深處一周昌谷研究文集》。《黃賓虹的外美內美之辯》刊《新美術》。美術譯著：《國際圖形設計》（中國美院出版社），《1945年以后的現代視覺藝術》（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圖像與眼睛》[合譯]（浙江攝影出版社）。

1975年春，昌谷先生雖屢受批斗，卻因為七三年畫的《荔枝熟了》曾由外貿部印為掛歷廣為發行而畫名大盛，以至每天都有訪客上門求畫。先生時已患肝炎多年不堪其擾，在門上貼婉拒來訪的條子也無濟于事，不得已如同逃避追捕一般，展轉于至親好友處，在每家各小住數日以避客靜養。其時也曾于我家盤桓數日，于是我得到了一個絕好的機會，就中國畫的評判標準向先生求教：中國畫要怎樣才算畫得好？當時我作過一點筆記，先生也曾在兩張毛邊紙上畫過圖示。只因年代久遠，又經多次搬家，筆記與圖示已無處尋找，至為可惜。現據記憶將數日之談整理綜合如下，雖難免錯漏，但相信基本內容不會差得太遠。

先生說，按傳統的標準品鑒中國畫要講求三法：筆法，墨法，章法。黃賓虹的筆法就是五個字，平園留重變。前四個字是基本功。平是肘腕指持平，平均用力；園是中鋒為主，轉彎時尤其要注意；留是不要太快，要沉穩，把握得住；重是要有一定的力度。總之，是對運筆方向速度和力度的全面控制。在這四個字的基礎上才能談變。

用筆的變化，分析起來不外乎四種：一是直筆中鋒，筆尖在紙面上行走方向的變化，如鐵線描和高古游絲描所用。二是筆桿直上直下動作，書法上稱之為提按，楷書中用得很多。與第一種結合起來畫線，就是蘭葉描，棗核描，釘頭鼠尾描等等。三是筆桿傾斜，著紙成為偏鋒側鋒，寫魏碑或行草都會用到；山水畫中用于皴擦。如果傾斜角度超過45度，就成為臥筆，可以直拖橫掃。四是轉筆，以筆桿為軸旋轉形成的變化。寫篆字畫園弧時少不了的，要用捻指的功夫。轉筆和臥筆結合起來，連拖帶轉，八大山人經常用。永字八法，直到各體書法，以及畫上各種描法、皴法，都是以上各項筆法變化的綜合使用，所以畫中國畫的人要常練書法，中國畫法全從書法中來，這是黃賓虹的話。

這里我插話問，黃賓虹說的蛇尾，蠶尾，筆根和花絲是什么意思？先生說，是講用筆的收結。線畫到頭漸細并回縮一點就成蛇尾，筆按到底突然提起就是筆根，又稱硬斷。這兩種結尾常用在前后山石或樹木輪廓線相遇之時，好脫開一點。蠶尾象隸書的一挑，用于直角銜接，如荷葉與梗的銜接；花絲是筆毛干散之狀，用于順向銜接。

先生接著說，墨法黃賓虹最好。五筆七墨，墨法有七種。濃墨，淡墨，焦墨，潑墨，積墨，破墨，宿墨。后來提到過漬墨，所以可以說實際上有八種。

濃墨淡墨就是講明度層次。一張畫最好要有三到五個不同的墨色層次。古時候有的山水畫家就是預先調好三五個不同濃度的墨汁放在碟子里備用的。先用中間的墨色勾勒皴擦，再用淡墨渲染，最后用濃墨點苔提神。

焦墨潑墨是說干濕度（先生在毛邊紙上圖示如右）。

濃而極干稱焦墨，淡而極干稱枯墨，濃而極濕就是潑墨，

淡而極濕近于鋪水。干濕拉開距離效果比較好。各種明度的墨彩和各種干濕度結合在一起，就會有豐富的變化。積墨破墨是說墨色的重疊。先前的墨色干透了再加上去叫積墨，山水畫用得多些；濕的時候就加上去就是破墨，花鳥畫用得多些。破墨比較活潑也比較難用。顏色也可以破，以色破墨，以墨破色，都可以。只要能增加表現力就好。

宿墨有兩種，一種是隔日的墨將干未干如漿糊狀的，可用以點苔或點眼珠之類最黑處；另一種是多日之后完全硬結了的，膠性敗了，而且有渣，比較難用。不過黃賓虹曾經用完全硬結的筆蘸一點水起稿，畫干了再蘸點水再畫。如此反復，直到把筆上的墨都畫到紙上，筆變白了，紙變黑了，水盂里的水依然清澈。當然是很高超的技法，但是初學者不一定合適。

黃賓虹還提過漬墨。漬這個字就是浸泡沾染的意思，也就是蘸水。黃老常常從飽蘸濃墨再蘸一點水開始，筆痕中間淡兩邊濃，他稱之為劍脊，整條線條從淡而濕，到濃而干，干到畫不出了蘸一點水再畫。也可以先飽蘸漿糊狀的宿墨再蘸一點水畫，或者，用干結的筆蘸水，效果也是一樣的，所以漬墨和宿墨其實是相通的。這種法子比較容易保持筆氣的連貫。

另一種蘸水法正好相反，是先飽蘸清水，再蘸濃墨或者宿墨。一下筆，中間濃兩邊淡，稱為圓柱；畫出的線先濃而濕，后淡而干，然后再蘸水蘸墨繼續畫下去。這樣畫，筆氣容易中斷。為保持筆氣的連貫，齊白石的法子是用小銅勺子往筆根加水；蒲作英的法子是把多余的墨汁舔到舌頭上含在嘴里，等到畫干時再吐回筆上。這到底不衛生，所以得了個“蒲邋遢”的綽號。一幅畫總要有三種以上的墨色或墨法，否則不夠渾厚。當然還要和用筆結合起來。

先生說，章法黃老講虛實，講不齊之齊，比較籠統。三法之中，其實章法最容易，墨法其次。筆法最難，筆法非多年的書法功力不可。章法的不齊之齊，只要注意三忌三宜就好。“三忌”是忌平行，忌對稱，忌等同。（他在毛邊紙上畫了三筆蘭葉）這是芥子園畫譜上的蘭葉畫法，一筆起手，二筆交鳳眼，三筆破鳳眼。這三筆就是中國畫的基本結構。這三片葉子，長短寬窄走向都不能相同，撇竹葉也是同樣的道理。

畫枝條也是一樣。交叉無非兩種：這是順交叉（他在紙上畫了兩個枝叉，第一個兩小枝在大枝同一側相交），這是逆交叉（第二個是小枝上生長的小小枝反向與大枝交叉）。三枝條之間自然形成不等邊三角形——就是黃賓虹先生說的三角弧。注意各個三角形盡量不要雷同。

“三宜”潘天壽先生講得最清楚。一宜有主點，重點突出，主次分明；二宜有走勢，有總體趨向。在山水畫里叫龍脈，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有起承轉合，象做文章一樣；三宜有平衡，照潘先生的說法是老秤的道理，這里一棵大白菜，那里就要有一個小秤砣來平衡。三忌三宜做到了，可以打及格分。

先生說，潘先生的章法好，先造險，再破險，構圖干變萬化，只是墨色有點薄。吳昌碩筆力好，有石鼓文的功夫，但構圖缺少變化。幾枝斜長上去，一枝倒掛下來，很多都是這樣。黃賓虹比較全面，尤其墨法復雜，是他的創造。

最后先生說，當然評判一幅畫好不好，不光看技法，還要看意境的表現，看各方面的修養，所以畫畫的人詩詞金石都要知道一點。不過筆法墨法章法是基本的標準。

周昌谷水墨芍藥。畫家以兩支羊豪筆呈梯度并在一起，先蘸清水再蘸極淡墨畫花瓣，再蘸濃墨畫葉片。然后順勢以單筆中灰墨色畫枝梗，最后焦墨畫葉筋和花蕊，題字完成。墨色干濕對比顯著，明度層次鮮明。非但墨法完備，而且筆力強健，氣勢連貫，還有明顯的節奏感。

黃老的不齊之齊三角觚的內美之說，被周昌谷細化為三忌三宜，在畫中非常明顯。梅花的枝干不平行不對稱不等長，畫面有主點有趨勢有均衡，可以看到若干不等邊三角形。此外，以干濕并施連拖帶轉的筆法畫梅樁也是畫家的獨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