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
在豆瓣“電視民工堅強不息”小組的標簽中,“電視行業這座黑煤窯的牲口”最讓人印象深刻,以戲謔之語道出了電視人所必須忍受的苦楚。而當我們伸出觸角探知電視記者的生存狀態時,就會明白這個標簽顯得過于單一,也太過悲情。
“徘徊在新聞范兒和娛樂范兒之間”
“活得像個機器” 。趙易洋(化名)2008年的唯一一條QQ簽名,有些悲觀。
這是他工作近一年后的感嘆。作為河南省電視臺某頻道的出鏡記者,他還是沒能習慣電視臺的工作節奏。從實習生做起的他,那時還處于“食物鏈”的最底端。拿著電視臺里最少的工資,卻做著最辛苦的活兒。每天除了要找新聞線索進行采訪,還要自己寫稿、錄音、編輯,而且要隨時面對審核通不過的可能。當他向上仰望,還有頻道聘、企聘、臺聘、局聘、在編一座座大山等著他來攀爬。
后來他的QQ簽名里面雖然也會出現“困”“累”的字眼,但是基調已經明亮了許多。剛開始進入電視臺時,趙易洋的收入只有基本工資1000元左右,能顧上基本的吃喝。等到工作到一定年份,從生手“混”到了熟手,他的收入里面漸漸加入了績效獎金。
臺里的獎金有一套特殊的算法:根據每個欄目的工作完成量劃定其每月獎金總額,欄目組再根據每個人的具體表現進行調整。他現在每個月的獎金4000~5000元,但是他還要被扣“三金”和其他費用。如果被發現有編輯或錄音錯誤,他還得“倒貼”,最后拿到手的錢大概只有3000元左右。至于車馬費之類的“灰色收入”,趙易洋幾乎從來沒有碰到過。做民生新聞,接觸的是最底層的普通老百姓,偶爾他還需要自己掏錢來接濟下采訪對象。
對于臺里工資的發放方式,趙易洋認為還是比較公平的。但這份工作另有一種“不公平”。最令他不能忍受的“不公平”是每周只能休息一天,每年只有“十一”和春節兩次公休假,其他的法定節日一律不休息。他所在的欄目,是一檔民生類直播新聞節目,每天采訪任務量都非常大,節目組人手不夠,只能用這種方式彌補勞動力的不足。
趙易洋所在的頻道二百多人,有編制的(臺聘、局聘、在編)占一半,剩下的就是像他一樣的“電視民工”。能混進“臺聘”,成為那個圈子的人,他也曾想過,但是兩年前這條道路就被堵死了,臺里基本上已經沒有名額了。后來他不再想了,而是專注于自己的工作。他感恩電視記者這份工作帶給他的酸甜苦辣。在這七年里,他曾在早上四點起床提前到高考現場 ,等待采訪那里的學生和家長,也曾為了讓幾個印刷工人過個安穩年,幫他們討薪,大冬天的在外面跑了一天。趙易洋還曾遇到一些極端的案件,甚至在肢體破碎的車禍現場,還要忍著內心復雜的滋味,“冷漠”地構想如何用文字和畫面還原現場。
“徘徊在新聞范兒和娛樂范兒之間”,趙易洋這樣定義自己。在工作和生活中,他都少不了自娛自樂。用“美拍”軟件拍成十幾秒的MV或者將好多張自拍照放在微博上,在社交軟件上和同事斗斗嘴、開開玩笑,這是他的解壓方式。
“該來的終歸要來,雖然滿是擔心和恐懼,卻只能選擇向前”
2006年7月,剛從天津師范大學畢業沒多久的曹愛文就體驗了一把做“名記”的感覺。7月10日,在一次采訪落水少女的報道現場,曹愛文不是先去采訪,而是挺身而出,趴在女孩身上做人工呼吸。經過多次努力,女孩最終沒能醒來。看著女孩的尸體,曹愛文無助地哭了。在場的一名攝影師拍下了曹愛文哭泣的照片。照片一經上網,立刻引來眾多網友跟帖,很多網友稱之為當今中國最美麗的女記者。
曹愛文根本沒料到自己源于本能的做法,會有“蝴蝶效應”般的強烈反響。那時,她從學校畢業到河南省電視臺都市頻道。學播音主持的她對于最初的采訪、寫稿子、做片子非常不適應,但是她極其用功和努力。在她單獨跑新聞的第一個月,她的任務量就在高手林立的報道部中位列第六,連續六個月的工作量都位居報道部前列。報道部夜班是清一色的男記者,可是經常下午五六點鐘會有突發事件發生,她也常常毛遂自薦,采訪完回來加班到深夜十一點鐘。為了拍攝節目,她會被繩索綁著,冒著極大危險被吊進十多米深的洞穴中,她和攝像師化裝成買家對一些假冒偽劣廠家進行暗訪。而為了小學生的食品衛生,她甚至當街怒斥學校附近的商店老板。
然而,在冠上“中國最美女記者”的名號之后,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和困惑。“冥冥中都是安排好的/那天,那時,那刻/選擇我/于是,今天23歲的我/就必須提早經歷30歲的困惑/面對紛繁復雜的生活/有點四面楚歌/是老天在考驗我嗎/還是本來就不是福是禍/不在生活中沉默/就在生活中掙扎/我,還是我/選擇在煉獄中長大”,她寫的這首小詩,可以反映她那時迷茫的心境。
臺里的領導說給她一個月的時間做名人。她就真的做了一個月的“名人”——被省里的領導接見,接受中央電視臺的采訪,到處給別人演講。在接受采訪時,她一直強調“遇事站出來的人少了,救人才會成為新聞,大家這么關注我其實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我建議不要報道我,還是帶著大家一起去反思吧”“大家那么關注我這個事情,在電視上、電腦上不停地放這些畫面,我覺得對孩子家人是一種傷害”。一個月過后,她一點也沒喜歡上當名人的感覺,只想盡快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她總覺得這一個月的生活太像“明星”,但是自己的職業是記者,明星離自己太遠了。經歷了這些起伏之后,曹愛文漸漸知道內心最想要的是什么。
成名畢竟給她帶來了從體制外進入體制內的機遇。2008年5月,曹愛文從河南電視臺都市頻道調到河南電視臺新聞中心工作,崗位仍然是記者。以前在都市頻道時,采訪報道的問題,突發事件多一些,比較具體一些。現在接觸政策、方針方面的東西更多一些,相對宏觀一些。兩類報道的價值取向雖然一樣,但展現問題的角度,有很大的差別,后者對記者的邏輯能力要求更多一些,這讓她感覺壓力很大。
因為知名度較大,曹愛文在新聞預告宣傳片中露臉的機會更多了,還參與報道了河南兩會、博鰲論壇等內容。她結了婚,生了女兒,當了媽媽,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當現在的她回憶八年前的那次偶然的成名,她時而吐槽,“也許名記這個身份在工作上沒帶給我什么,甚至很多時候成了阻礙”,時而賣萌,“當時出名之后,給我介紹相親的人陡增。我因此認識了我的老公兼同事”。風波過后,曹愛文還是那個仗義執言、率真活潑的“女漢子”。她仍不懼辛苦地跑在新聞第一線,最常有的感覺是“餓”,仍在微博上“口無遮攔”地抒發自己的見解,仍癡迷于新聞帶給她的所有。endprint
最近的一條微博中,曹愛文轉發了央視記者白巖松說過的一句話:“全世界記者的收入都是排在這個國家的中下,美國也一樣。所以想發財不是要來這里的。養家糊口記者不是好職業,記者有另外的收入,情感收入,精神收入,有一種推動社會堡壘的卑微的尊嚴感。”轉發的評論中,她用一種略帶無奈,又充滿激情的語氣說:“好吧,為了我們的新聞理想,前進吧!”這是成名過后的曹愛文,心中最向往的彼岸。
從普通司機到攝像記者
2008年11月27日晚10時,正在值夜班的攝像記者司智洪接到頻道熱線,稱鄭州市農業路和中州大道交叉口附近的立交橋上一個大貨車所拉的鋼板甩到路面上,嚴重影響交通安全。司智洪趕到后,飛快地跑向事發現場,他先是在大貨車的東側拍了一會兒,之后又趕到西側拍攝。當時,距離貨車南約10米的地方擺放了一個反光三角錐,但由于橋上沒有路燈光線很暗,一輛超速行駛的QQ轎車由南向北駛來,從背后將司智洪撞倒在地。三十三歲的生命戛然而止。
再過一個多月,司智洪就將成為正式的臺聘員工,但這一天他永遠也看不到了。
1993年中專畢業的司智洪,為了挑起家中的重擔,選擇了就業,先后當過會計和轎車司機。1997年,河南電視臺都市頻道籌備創立,司智洪成為第一批老員工,職業還是司機。由于采訪任務繁重,都市頻道的采訪車司機每個月都要至少跑5000公里以上,但是司智洪從來都沒喊過一句累。他有一個習慣,開車到達采訪目的地后,不喜歡下車看熱鬧,喜歡一個人坐在車上看書。那幾年司智洪白天上班,晚上報名進夜校學習,他跟家里人說自己要拿文憑,不能總當一輩子司機。就這樣,司智洪先后取得了自修大專文憑和本科文憑。
2004年司智洪轉崗成為一名攝像記者。在都市頻道工作的11年當中,他先后參加過抗洪搶險等重大新聞事件的采訪報道工作。2008年5月,汶川發生特大地震后,司智洪五次請命,要求到抗震救災第一線。當時因為考慮到他的孩子才4歲,單位沒有批準他去。
但到了5月28日,都市頻道準備派第二批記者趕赴災區采訪時,司智洪又多次向單位請命,這次,他終于得到了批準。在災區的日子里,他先后到安縣、江油、綿陽等地進行實地采訪,發回了大量的報道。
“他非常勤奮。”報道部主管郭士飛說,“司智洪是欄目組攝像記者組中年齡最大的一位,但在工作中從來不甘示弱,每年考核都不錯,尤其今年,他的工作更加突飛猛進。前一段時間,司智洪通過刻苦學習,順利通過了臺聘記者資格考試,現在正在臺聘試用期。”
從一名普通司機到一名優秀攝像記者,要走的路很長,司智洪經過自己的努力完成了這個跨越。
“作為一名普通記者,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在用手中的攝像機記錄正在發生的新聞事件,踐行著自己作為一個記者的忠實承諾,我們為他感到驕傲,他的這種敬業精神值得我們每一個新聞工作者學習。”郭士飛說。
2008年12月2日,時任省委書記的徐光春做出批示:司智洪記者不幸因公殉職,特致深切哀悼。他愛崗敬業、愛民助人的事跡與品質值得大家學習。
電視記者的工資單
中國省級以上電視臺的記者幾乎都擁有相同的命運。一名安徽電視臺的工作人員曾向《時代報告》記者透露,安徽臺的欄目聘和頻道聘就是“臨時工”的性質,幾乎不可能轉成臺聘,企聘的機會稍大一些,但是也要等待電視臺空出名額。臺里必須要有崗位提出了人事申請,由臺長批準后,才正式有了臺聘的名額。假如沒有人事需求,即便員工工作再久,也沒有轉臺聘的可能。好多畢業之前就在電視臺實習的學生,之所以工作很多年還沒有臺聘,就是因為沒有名額。他們偶爾會參加電視臺正式的招聘考試,跟那些來應聘的人一起爭奪幾個席位。所以在電視臺面試的時候常常會看到一些電視臺的“老員工”。安徽電視臺員工大約2000多人,臺聘和在編的約1100多人,其他編制的大約1000人。臺聘與企聘待遇差得很大。臺聘與在編員工每年有兩次發放大額獎金的機會,分別是年中和年終。在編的更有水電、住房等一系列補貼。
湖南衛視曾被曝出大量低薪聘用剛從影視專業畢業的學生作為廉價勞動力。“592職業圈”網站上,湖南衛視員工所曬的工資單中,最低只有1500.元,平均7073.元,.最高21222.元。也許其中的數據并不十分準確,但仍從一個側面窺見這個行業的收入差距之大。
中央電視臺作為國家副部級事業單位,情況依舊如此。雖然央視早已開始企聘改革,但依然有著事業編制。有報道稱,目前央視事業編制大概還有近3000個,這部分人是央視的“正式職工”。正式職工有職稱,也不會隨意被開除,在工資、保險、養老上都能有保障。工資不僅有級別工資、化妝費,還有特殊津貼。編制內員工,每月底薪在1萬元以上,每年年末還能夠分到增收節支獎,這由每年的廣告收入決定,一般在8萬到10萬不等。更讓人艷羨的是“中央電視臺”這個無可比擬的平臺。央視主持人雖然禁止參加商業活動,但仍然可以通過出書等渠道獲得其他收入。據報道稱,原央視記者柴靜2013年出版的《看見》一書,所掙版稅近1000萬。這筆錢足夠她搬離出租屋,買一套自己的房子,也足夠她離開工作了11年的老東家,另謀出路。
但許多籍籍無名的記者,只能選擇用搞副業賺的錢接濟自己的新聞理想。有人做淘寶,有人搞代購,也有人開實體店。另一個更無奈的事實是,大部分記者根本就沒有時間發展第二職業。在被觀眾仰視的同時,他們仍要像老黃牛一樣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卑微地耕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