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明星人大代表的“殞落”

劉俊　李思德

王月娥已經兩個多月沒敢出門了。以前走哪都覺得提氣，即便去監利縣城賣個菜也能聽到陌生人玩笑式的夸贊：“全國人大代表的老婆還出來賣菜啊？”但是現在去村里小賣鋪打個醬油，她就算捂上耳朵都能感覺到背后有人在指指點點：“他要是能經得起富貴，怎么會干出這樣的蠢事？”

讓王月娥至今覺得難以啟齒的“蠢事”是：丈夫朱建華被指控涉嫌強奸一名患有智力障礙的未成年女孩。這個女孩還是朱建華相好的女兒。

隨著朱建華在2014年5月16日的被捕，消息很快在縣城里傳開了。

51歲的朱建華是上屆全國人大代表，監利人對他的熟悉程度不亞于縣委書記。他曾是監利人的驕傲：省委領導給他回過信，中央領導給他做過批示，向中央領導匯報過工作……被稱為“中國最走紅運的農民”。

一個在當地人眼中老實熱心的農民人大代表，為何會褪變至此？

時代需要一個典型

“要是不當那個人大代表，說不定他就不會犯事了。”妻子王月娥撥弄著布滿老繭的手指，偶爾低聲自語。丈夫今時的處境，讓她開始懷念成名之前的時光。“他很能吃苦也很顧家，種地掙不了什么大錢，可一家人過得還算舒心。”但是這一切都在2007年改變了。

據《楚天金報》報道，是年9月18日，監利縣新溝鎮交通村八組的農民朱建華看到新聞里說“十七大”就要開了，他決定給湖北省委領導寫信，希望把自己存了14年的農民稅單作為禮物獻給“十七大”。

在信中，朱建華說，這是為了表達一個農民對黨中央的感激之情：“稅改前，負擔重，成本過高，很多農民和我一樣，棄田不種。稅改后，種糧有補貼，特別是2005年取消了農業稅，農民找田種、搶田種。”

那天，湖北省委政策研究室農村處副級調研員余愛民恰好在交通村調研，他答應朱建華把信轉給省委領導。“這些稅單是新時期稅費改革，特別是免除千年皇糧國稅最真實、最有力的證明。”余愛民后來回憶他愿意轉交的初衷。

曾任監利縣委機關報《監利報》總編的余愛民，以擅長打造英雄人物在本地著稱。1998年，中央領導總結抗洪講話中表揚了五個革命烈士，其中有兩個監利籍的烈士便是他參與推出來的。

朱建華不是黨員，也非干部，但是對政治興趣濃厚，愛看（《新聞聯播》和（《人民日報》。他的一位高中同學記得，他成績不好，為了能入團，把父親給他買早點的五塊錢交給老師，說是地上撿到的。

對于當時的湖北而言，也同樣需要一個證明。

尤其監利是一個農業大縣，自從2000年監利縣棋盤鄉黨委書記李昌平給朱镕基總理上書痛陳“農村真窮、農民真苦、農業真危險”之后，這里的“三農”問題一直是社會關注的焦點。后來省領導把監利作為聯系點，一年內十下監利，明察暗訪，直接推動農村稅費改革。余愛民親身見證了這個過程。

和很多監利的農民一樣，朱建華對農民負擔過重的日子有著痛苦的回憶。王月娥說，一年忙到頭就算再精打細算也余不下一分錢，頂多混個溫飽。1998年，因為完不成，朱建華還被強制參加“學習班”。“我發現1993年之后每年的稅費都在上漲。”朱建華曾對媒體這樣解釋他收藏稅單的動因。但朱這么做在本村人看來還有另外的考量：自證清白。“他是上門女婿，不是本村人，如果村干部欺負他，跟他重復征收，也好有個證據。”交通村一位村干部記得，他當時的稅單不全，還從別人家借了幾張，補齊了才寄給省里。

一周后，朱建華收到了回信。省委領導在信中不僅感謝朱的禮物，還囑咐有關資料應交檔案部門保存，“它不僅是黨的惠民政策的真實寫照，也是一份珍貴的史料”。

這封農民來信最早是在9月28日的《農民日報》頭版刊出的。據記者何紅衛回憶，選題是他在采訪湖北省新農村建設現場會上發現的，當時他看到朱建華寫給省委領導的信在代表中傳閱，“敏感地感覺到，這份禮物意義非凡”。

這篇后來獲得當年中國新聞獎的報道，很快引發媒體更廣泛的關注。王月娥記得，有那么幾個禮拜，他們家的門檻快被踏破了，丈夫的名字開始名揚全國，稅單則保存在湖北省檔案館。而輿論這樣評價他：中國最走紅運的農民。

能通天的“大人物”

朱建華的紅運其實才剛剛開始。2008年2月，湖北省人代會上，他當選為全國人大代表，監利縣人大官員張斌回憶，朱的提名是省里臨時讓加的，原先他們提名的候選人只有一個，是企業家。

2008年的全國兩會上，朱建華的出現受到媒體熱捧，以前提到農民人大代表，大家只知道有個山西的申紀蘭，但在這屆2978名的代表中，有13個農民。鏡頭前的朱建華穿著一身略顯肥大的。深色西服，梳著三七開的發型，對黨的政策侃侃而談，呼吁給農民工跟城里人一樣的保障。鄉親們差點沒能認出來：這還是我們村的那個老實巴交的老朱嗎？

在進京之前，縣里特地為他組織了一場全方位的培訓。鎮上的官員負責幫他設計形象：說什么話更得體，穿什么西服，怎么系領帶。“到人民大會堂不能隨地吐痰。”鎮上一位官員甚至這樣跟他打趣。縣人大的官員則負責教他如何履職：怎么寫議案，怎么聯名。

在代表團內，朱建華同樣備受重視。據媒體報道，3月7日，中央領導到湖北團參加審議，有9個代表發言，朱建華是其中之一。朱的發言稿反復修改了五次。余愛民后來撰文慨嘆，“可以說，是《農民日報》的一篇報道改變了一個農民一生的命運。”

事實上，首先被改變的是監利的命運。在基層看來，全國人大代表往往代表著巨大的權力，作為監利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四個全國人大代表，農民朱建華自然被寄予厚望。5年里，他提了四十多個建議和議案，要么直接跟監利有關，比如東荊河污染治理；要么間接跟監利有關，比如更新農村泵站設施。

“這些年，他給監利做的貢獻很大。”張斌說。

普通人更覺得他有通天的本領。2008年兩會前，監利一個名叫王孝進的小學生請朱建華給中央領導轉一封信，感謝國家的義務教育政策。結果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了朱建華的預料。湖北省委派官員探望王孝進，監利縣民政局除了籌措五萬元幫王孝進家修房，還將農村特困救助對象擴大到3，5萬人。endprint

朱建華幫企業去政府跑腿也是常有的事。企業家有時候腿跑斷了都辦不了的事，他一個電話就能搞定。監利縣工商局的企業登記資料顯示，朱建華作為法定代表人的公司有十幾家之多，但據工商局一位官員說，很多都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幫別人注冊的。“因為他是人大代表，誰都不敢怠慢，辦證的速度都會比別人要快。”這位官員說。

對于別人的要求，朱建華幾乎有求必應。即便鄰里糾紛來找他調解，他都樂此不疲。“他是個老好人，心慈得很。”王月娥說，當年朱入贅的時候，王月娥已經有兩個兒子，朱一直把他們當親生的看待，毫無怨言。

自從當了人大代表之后，王月娥發現，丈夫越來越忙，有開不完的會，作不完的報告，經常三天兩頭往市里和省城跑，以至后來農活基本上都是她一個人擔著。

“當人大代表比種田還辛苦。”王月娥不止一次聽到丈夫這樣抱怨自己的力不從心。他高中文化，但不會上網，有時候三更半夜，還要在稿紙上寫第二天的發言稿。

潘多拉的盒子打開了

寫代表建議和議案之余，朱建華決定要做農民致富的帶頭人。2009年9月，他自立門戶，向銀行貸款幾十萬，成立了農夫綠色農產品開發有限公司，下轄五個農業合作社。媒體報道稱，該公司建了一千多畝的高科技大棚蔬菜示范基地，大幅度提高了農民收入。

實際的情形是，在注冊地玉沙七街上，難覓這家公司的身影，設在新溝鎮的另一家農業合作社早就不在了。鄰居陳秀娟記得，大棚蔬菜的確搞過一陣，但是收成馬馬虎虎。

家庭的境遇，在朱建華當了代表之后也沒能改變多少。每年公司都要靠銀行貸款過活，他們住的還是20年前蓋的低矮的二層小樓。小兒子結婚的錢還是借的。

縣人大官員張斌說，朱建華當上代表后隔三差五去縣人大坐坐。日子久了，大家很煩他，但也沒辦法，連縣委書記見他都禮讓三分。

在當地官員看來，朱建華似乎總喜歡做他能力之外的事。有一次，他以一種炫耀的口吻告訴張斌：湖北劑門有個訪民因為一起冤案找他簽名，他看了覺得可憐就簽了。張斌批評了他：“你是全國人大代表，應該多關注全國的事，不要僅關注個案。你這樣做等于干預司法。司法部門看到全國人大代表的簽名，能不高度重視嗎？”當時朱建華為此有點納悶，“還有這個規定啊？”

新溝鎮一位領導回憶，他喜歡喝酒，喝醉了胸口一拍，什么事都敢承諾：可以幫鎮里拉多少多少項目，但酒一醒就不算數了。

應酬多了后，有回在鎮上吃飯，聽說隔壁幾桌是老家的人，他拍著胸脯說：“今天你們的飯錢我全包了。”

王月娥發現，朱建華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還迷上了打麻將。，

麻將據說都是輸贏幾百的場子，不是在家里打，而是開房打，打完去洗個腳放松一下。在洗腳城，他認識了一個比他小幾歲的洗腳女。王月娥逐漸聽聞一些風言風語，就問他，他說，那個女人離了婚，蠻可憐的，我是應該幫幫她。

他先是幫她去村里的制衣廠找了份工，后來又去了自己的公司，再后來，他們成了“相好”的。

這大概是2011年的事，離他5年的人大代表代表任期還有1年。

東窗案發

2013年2月，湖北新一屆全、國人大代表出爐，朱建華不在名單之列，其實他連被提名的機會都沒有。這一屆，監利縣顆粒無收。

朱建華問張斌：“能不能幫忙解決個公務員編制，像楊鳳玲一樣。”楊鳳玲也是監利農民，也曾是全國人大代表，屆滿之后，縣里給她在民政局安排了個編制。

“你應該去找縣領導幫你解決啊。”張斌想把他支走。

沒有人知道不當人大代表的日子里，朱建華經歷過怎樣的心理起伏，但就表面看，他的日子過得跟往常一樣：喝酒、打牌、泡腳…一王月娥也當什么都沒發生，對他跟那個“相好的”睜只眼閉只眼。

2014年元旦是朱建華相好女兒鄧倩倩的14歲生日。他在新溝鎮一個賓館里跟朋友打麻將，中途接到倩倩的電話：“朱伯伯，今天我過生日，到街上來了。”“我們在打牌，你來吧。”

在朱建華跟相好相處的三年里，他對倩倩也不錯。有時候他和朋友一塊吃飯，倩倩也在場。倩倩的爸媽離婚后，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但由于智力障礙，母親有點舍不得，所以偶爾也會跟母親小住。

監利一位接近該案的民警稱，到了賓館，朱建華讓倩倩一個人在房間看電視。晚上吃完飯，朱和幾個朋友相約出去洗腳，倩倩繼續回房休息。

朱建華向監利警方供稱，歹念是在看到倩倩穿著秋衣褲躺在床上產生的。當時他剛洗完腳回來，借著酒勁強奸了倩倩。對方沒有反抗。

一兩個月后，倩倩說肚子痛，對方的嬸娘發現可能是懷孕初期的妊娠反應，帶她去醫院做彩超，果然應驗。倩倩說是朱伯伯干的。

上述民警稱，最開始，倩倩的家人不希望這事傳出去，跟朱提出四萬塊私了，朱建華不承認是他干的。

私了無果，倩倩的家人決定去新溝鎮派出所報案。那天是大年初二，上述民警回憶，警方立刻傳喚了朱建華，朱建華當場否認。但倩倩因為患有智力障礙，她的話亦無法采信。證明辦法只有一個：等胚胎成型之后作DNA鑒定。但朱建華必須保證不能出逃，隨傳隨到，交通村的村支書做了擔保。

“不要傳出去”

在農村，這樣的事情很快就會傳得滿城風雨，但是在當時，除了公安系統內部，監利鮮有人聽說過此事。不管是村支書，還是辦案民警都有一個默契：要嚴守這個秘密。“除了因為當事人未成年，更主要的顧慮是，朱建華曾是全國人大代表。”上述民警說，“他是政治明星，萬一不是他干的，我們負不起這個責任。”

今年4月，倩倩人工引流，上級公安機關做了DNA鑒定。結果認定，朱建華是孩子的父親。上述民警說，他們再次傳喚了朱建華，這次，他沒有否認。然而，他并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有多嚴重。王月娥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是因為那天酒喝多了，才犯了這個錯。

朱建華最先想到的還是私了。王月娥記得，監利縣一位干部曾給朱打電話：“盡量給點錢了事算了。你曾經是全國人大代表，這事要是傳出去你臉上無光。”

倩倩的家人這次提出的賠償是上一次的五倍：二十萬。仍在靠貸款維持公司運轉的朱建華只拿得出一萬，其他十九萬都是跟親戚朋友借的。王月娥說，當時雙方寫了條子，說不再追究此事，還有新溝鎮的一位調解員在場。

警方的調查并未就此終止，之所以沒有立刻逮捕朱建華，是因為缺少一個重要的證據：智力障礙的倩倩有無性防范能力。2014年5月16日，在一份結果為“無”的證據支持下，朱被正式逮捕。

逮捕必須經過檢察院的批準。監利一位接近該案的檢察官回憶，當時警方問檢察官：他是上屆全國人大代表，還需不需要辦啥手續？

上述檢察官說，自從改革開放之后，本地強奸良家婦女的案子極為罕見，最近這些年一年都辦不到一起。像這種強奸未成年人還是智障人士的事更是罕見。“強奸罪一般判得很重，連文盲都知道這個不能干，人大代表是遵紀守法的模范，應該很懂法律才對，他為何栽倒在這件事上，我也想不通。”

檢察院的偵查環節已接近尾聲，案件即將提起公訴。這位檢察官說，現在警方正在補充偵查最后一個證據：受害人是否年滿14周歲。14周歲之前屬幼女，14周歲到18周歲屬少女，二者起刑點不一致。倩倩被朱建華強奸那天是14周歲生日，但具體的出生時間不詳。

因為涉及未成年人，該案將不會公開審理。問起監利很多官員，要么沒聽過，要么諱莫如深。“不光是縣里，對湖北來說都覺得是一個大丑聞，畢竟是湖北選出來的全國人大代表。”一位監利官員說。

鄰居們則更多的是為他感到惋惜。“是榮譽害了他。不然他就是一個本分的莊稼人，怎么會坐牢呢。”他的一位鄰居說，“他被人從泥地推到天堂，現在連泥地都沒回到，直接下了地獄。”

自從朱建華被捕之后，王月娥和兩個兒子就沒見過他，他們也無心顧及。“一家人正拼命打工，把他欠下的一屁股的債還上。”王月娥說，這比朱建華收藏的稅單上的錢還要多幾十倍。

（摘自《南方周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