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統
19 45年8月日本戰敗投降后,中國國民政府開始對日本戰爭罪犯展開審判。各地共逮捕日本戰犯2357名。在南京、北平、廣州、上海等10個城市設立了專門審判戰犯的軍事法庭。從1945年12月至1947年12月共計審判日本戰犯2435人,其中判處死刑149 人,實際執行145人(4人在執行前病死或減刑)。其余的判處無期或有期不等的徒刑,少部分釋放。
1946年1月19日,同盟國統帥部成立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在東京審判日本甲級戰犯(又稱東京審判)。中國審判作為東京審判的重要組成部分,積極提供證據,特別是南京大屠殺事件的揭露,為東京審判做出了重要的配合和貢獻。
這場審判,是在英美等國放棄在中國的治外法權后,中國政府對日本戰犯進行的獨立司法審判。對長期遭受日本侵略的中國人民來說,是一件宣示主權、伸張正義的重大事件。在沒有先例、沒有經驗的背景下,獨立進行如此大規模的國際審判,對中國的司法工作者也是一次嚴峻的考驗。公正地說,國民政府諸多外交、法律、軍事人員,付出大量的努力,完成了這次規模浩大的審判。
裕仁天皇和岡村寧次漏網
國民政府審判日本戰犯的籌備工作,是在英美盟國的帶動下展開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期,英美等國就在謀劃戰后如何懲辦法西斯罪行。1943年10月,同盟國各國代表在倫敦成立“聯合國調查戰爭罪行委員會”,中國政府代表顧維鈞參加。1944年2月,敵人罪行調查委員會在重慶成立,開始了初期的日軍罪行調查工作。
1945年8月15日后,各地日軍相繼向國民政府投降,等待遣返。國民政府在接收過程中,得以開始實質性的調查和懲處戰犯工作。
審判的第一項工作,是確認戰爭罪犯。日本侵略中國早于二次世界大戰,時限應提前到1931年“九一八”事變。侵略東北和華北的日軍首領,都應列入戰犯名單。1945年 9月,國民政府由外交部牽頭,會同中央秘書處、司法行政部、軍令部、中宣部、國際問題研究所連續召開會議,最初議定的名單有48名,包括近衛文 [呂]、東條英機等政府首腦,杉山元、板垣征四郎、 [田]俊六等軍事將領,廣田弘毅、松岡洋右等歷任外相,小倉正恒、河田烈等歷任藏相。
一些特殊人物,雖然職位不高,也列入戰犯名單。如芳澤謙吉,1923年就任駐北洋政府公使,涉及一系列中日沖突及1928年日本出兵侵略山東。1932年他辭職,嚴格說來,日本全面侵華的他已不在決策層。但他參與早期侵略中國的許多決策,因此列入戰犯名單。還有大谷光瑞,日本佛教法主、探險家。1902年率大谷探險隊前往中亞、新疆等地挖掘文物。后來派人發掘調查吐魯番、庫車等地,掠奪大量文物。1933年移居大連。雖然大谷從未在政府任職,但他對中國的文化侵略影響極大,所以也被列為戰犯。這個名單反映:國民政府在醞釀時,考慮到日本侵略中國的全過程中起過重要作用的人物,不僅局限于政府要員和軍事首腦,而且涉及經濟、文化等多方面。
幾經刪減,最后議定的日本戰犯名單為20人。蔣介石審定后標出重犯12人,圈去2人。12名重要戰犯是:l、土肥原賢二,2、本莊繁,3、谷壽夫,4、橋本欣五郎,5、板垣征四郎,6、磯谷廉介,7、東條英機,8、和知鷹二,9、影佐禎昭,10、酒井隆,11、喜多誠一,12、 [田]俊六。其余8人為:梅津美治郎,多田駿,秦彥三郎,小磯國昭,大谷光瑞,阿部信行,南次郎,甘粕正彥。最后大谷光瑞、甘粕正彥被排除。甘粕是日軍少佐,長期擔任“滿洲電影株式會社”董事長,主持拍攝了很多歌頌日本軍國主義、奴化中國人思想的電影。
戰犯名單中,有兩個特殊人物不在其中。一個是日本天皇裕仁。國民政府最初認定的戰犯名單,天皇裕仁排在首位。美國為了長久控制日本,考慮保留天皇制度,杜魯門總統與蔣介石磋商后,將裕仁刪除。盡管外界輿論強烈要求追究天皇的罪責,國民政府還是與美國保持了一致。
還有岡村寧次。作為日本“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及“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官”,是侵華首惡。但日本投降后,岡村積極配合國民政府,拒絕向八路軍投降,等待國民政府的接收,使蔣介石感到滿意。在商議戰犯名單時,何應欽就特別關照:不要將岡村列入。這就違背了法律的原則,而是出于政治的考慮。
34項罪行補充為38項
第二項重要工作是定罪。大規模審判日本戰犯,需要對罪行有一個全面、合乎法律規則的界定。國民政府在這方面也沒有經驗,先是參照國際法的有關規定,特別是《海牙公約》及《日內瓦紅十字會條約》。并參照聯合國戰犯審查委員會的規定,1946年7月列舉了34項罪行。后來考慮到這些罪行未必都符合中國國情,根據中國刑法和戰爭實際情況,國民政府1946年10月23日公布《關于戰犯審判條例》,調整和補充為38項罪名。
從參照國際法設立34條罪行到自主修訂的38條罪行,是中國法律界的一個突破:在確認罪行的過程中,充分考慮到日本侵略中國的事實,特別針對日軍對國人的大屠殺、虐待、掠奪歷史文物等罪行,設立相應條款對后來的審判工作起到了指導作用。
很難舉證具體犯罪人和部隊番號
1945年12月起,國民政府戰犯處理委員會根據軍事區域劃分,在南京、漢口、廣州、沈陽、太原、北平、徐州、上海、濟南、臺北10個城市設立審判戰犯軍事法庭及戰犯拘留所,南京法庭直屬國防部,其余9所分別隸屬各地區的最高軍事機構。
審判初期的主要目標是日軍憲兵、監獄官員。他們在當地作惡多年,民眾容易指認。廣州法庭審理的第一案,是駐汕頭日軍憲兵殺害國民黨軍隊情報人員的案件,1945 年7月,日本憲兵吉川悟保、黑木正司等,捕獲國民黨軍186師駐汕頭情報主任郭偉杰及屬下11人,將12人殺害于汕頭機場。在法庭上,吉川、黑木等承認了罪行。但汕頭憲兵中隊長松永平司大尉拒不認罪,聲稱他當時在廣州開會,回來后才得知此事,所以不能承擔責任。然而同案犯證實:松永早已掌握了郭偉杰等在汕頭從事情報工作的線索,指示部下相機行動,所以松永應負首要責任。廣州法庭6月12日宣判,松永、吉川、黑木三人判處死刑。
上海法庭審判的第一案是憲兵湯淺寅吉,日軍上海戰俘收容所管理員。1943年初大陽山之戰,國軍27軍被日軍俘獲數百人,轉往上海戰俘收容所。湯淺寅吉酷刑折磨戰俘,并參與殺害國軍上尉錢壽夫、少尉李志忠等軍官7人。江蘇常熟日本憲兵隊長米村春喜,綽號“常熟之狼”。上海法庭特地在常熟開庭審理米村,指控他為了邀功晉級,在當地濫捕無辜,酷刑逼供,并將犯人送往上海處死。受害人家屬舉證時,法庭一片哭聲。上海法庭在常熟經過四次公開審理,1947年1月5日宣判米村死刑。
武漢行轅法庭審判漢口日本憲兵隊前分隊長田中二二男,指控他于1941年間發覺中山公園附近軍用電線被竊,指使漢奸將7000民眾集中于某醫院空場地。“時正炎夏,日曬夜露,暴雨聽任淋落,饑渴不顧,只準站立,三日期間備受其鐵棍抽打、灌水等虐待。”田中一再狡賴,法庭傳訊被害人代表何海清、周子成及有關證人到庭對質后,1946年12月17日宣判田中以拘留非軍人,加以不人道之待遇罪,處無期徒刑。
還有一些日軍情報軍官,因為擅長中文,與中國人交往多,其罪證易于搜集和確認。原日本憲兵隊寧波、金華情報組長芝原平三郎,被上海法庭指控犯有殺人、強奸、酷刑非軍人罪。還有日軍上海情報員淺野準尉,遭到同樣指控。芝原于1947年11月22日被處決,淺野于1947年12月10日被處決。
各地法庭審理初期,在這些憲兵、特務身上費時過多,而對侵華戰爭中犯下重大罪行的日軍高級將領未進行重點審理,偏離了審判的大方向。1945年12月16日,蘇、美、英在莫斯科舉行會議,決定組成由美國、中國、英國、蘇聯等11個國家參加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根據《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憲章》,以破壞和平罪、普通戰爭罪、違反人道罪三種罪行,于1946年5月3日在東京對東條英機、廣田弘毅等28名日本甲級戰犯進行審判。
東京審判為中國對日審判明確了大方向。為了廣泛搜集證據,東京審判罪行調查組回國,5月11日在南京舉行聯席會議,督促各地法庭搜集證據。
調查取證工作并不容易。廣東高等法院檢察處反映:調查工作遇到種種困難。主要原因有:“l、淪陷區人民遷徙頻仍,當時被害之人恒多他適。2、人民習慣每易善忘,時過境遷,恒不愿舉報。3、被害地區遼闊,各處交通不便,難以普查。4、調查旅費浩繁,表結用紙亦多,各地方法院限于經費,頗難措辦。”
為了解決這些困難,廣東高等法院動員各地方政府、群眾團體和鄉鎮公所保甲長等負責舉報。檢察官親往受害較巨之各區鄉村莊,實地調查上報。先后獲得12批14567件證據,上報司法部的有5285件。
戰爭罪行的取證是很困難的事情。在戰爭期間,受害一方很難確認日軍的番號,更難以確認日軍的身份和姓名。戰爭期間失蹤者下落不明,難以確定生死。施暴的敵軍由于調動遷移,異地申訴也很難尋找元兇的下落。盡管如此,各地法院和政府還是盡量搜集證據,特別是配合東京審判后,取證工作掀起了一個高潮。這些證據,為后來的審判日本戰犯提供了充分的依據。
重點審判大屠殺和重大暴行責任人
在東京審判的引導下,國內審判將重點集中到日軍在華制造的集體屠殺事件上,并重點審判負有戰爭罪行責任的日軍將領。國防部派出戰犯罪行調查督導組,分赴各地進行指導,重點是日軍的大規模屠殺暴行。1946年5月,軍事委員會、行政院戰犯罪行調查小組組長柴子尚及遠東國際法庭檢察官克勞萊、溫德士上校一行7人,由上海飛抵廣州。會見廣州行營主任張發奎后,對廣州法庭進行督導,并轉赴桂林、漢口、長沙、衡陽等地取證。
廣州法庭的審判重點,是日軍駐華南派遣軍指揮官田中久一中將。
田中久一,日本兵庫縣人,1938年初任駐臺灣日軍參謀長,參與侵華戰爭。1938年9月日軍進犯廣東,田中任第21軍參謀長。他派密探到廣東沿海偵察布防情況,主持制定作戰方案。10月4日,田中下達命令。日本空軍出動飛機百余架,對廣東各地狂轟濫炸。僅廣州一地死傷平民達10余萬人。10月12日,田中在軍艦上指揮日軍7萬余人從惠陽(今深圳)大亞灣登陸,10月21日占領廣州。1941年田中任華南派遣軍第23軍司令官。同年12月指揮日軍攻占香港。1944年12月參加“湘桂會戰”,攻陷柳州、南寧等重鎮。戰爭后期,田中久一是侵粵日軍最高指揮官。
廣州法庭對田中久一的審判集中在兩起具體罪行上。1944年7月,田中久一為準備參加“湘桂會戰”所需物資,派人到臺山縣勒索糧食。該縣三社鄉民眾奮起反抗,日軍800多人將三社鄉團團圍住,殺死鄉民245人。與此同的,日軍進攻開平南樓,俘獲中國守軍7人,拖至附近中國銀行前屠殺肢解。1946年7月11日廣州法庭第二次庭審田中,開平南樓證人司徒克羅作證。田中申訴下屬所做之事,他不知情,也不能負責。鑒于田中不認罪,廣州法庭檢察官追加起訴,指控田中犯有破壞和平、違反戰爭法規、濫炸不設防地區、劫掠等14項罪名。其中違反戰爭法規罪事實為:1942年1月進攻惠州時,屠殺平民2000余人,1944年10月攻占廣西蒙墟后,將俘獲的國民黨軍士兵集體屠殺。違反人道罪事實為:1942年1月出動飛機六架,對惠州若瑟醫院進行轟炸。這樣,就將田中的罪行上升為戰爭犯罪的高度。
此時,上海美軍法庭追究田中殺害美軍飛行員的責任,將其引渡到上海受審。廣州法庭認為田中在華南罪行嚴重,不能由美軍宣判,又將田中引渡回廣州。經過長達四個月,十幾次庭審,在9月30日終審時,田中終于承認:“日中之戰爭,實由日本政治家觀察錯誤,至有今日之禍,應接受審判。部下如有非法犯罪行為,本人甚表遺憾。”1946年10月17日廣州軍事法庭判處田中久一死刑。1947年3月27日在廣州執行槍決。
廣州法庭審判田中久一,在各地法庭中歷時最長,庭審次數最多,表明中國審判人員為了對日本戰爭罪犯進行公正審判,付出了極大的努力。通過大量取證,將日本戰犯的罪行由單純的殺人、掠奪、酷刑上升到破壞和平罪、反人道罪,為中國人民伸張了正義。從而體現了中國審判水平的迅速提升,這在中國法制史上也是值得充分肯定的成就。
東京審判關于日軍在中國罪行部分,重點集中在1937年11月底到12月日軍占領南京后,對城市居民和流散軍人進行的大屠殺。在東京法庭上,中國檢察官出示了大量證據,向全世界揭露日軍這一極為野蠻的罪行。指控松井石根大將對南京大屠殺負有主要責任。參與南京大屠殺的有谷壽夫第6師團、中島第16師團、牛島第18師團、末松第114師團。這四個師團的指揮官是日本華中派遣軍總司令官松井石根。正是因為這一原因,松井石根被列入日本“甲級戰犯”之中。在東京審判中,松井石根是根據“指揮官責任”原則而被定罪的。
為了配合東京審判,南京國防部軍事法庭廣泛搜集證據,石美瑜庭長親自到現場考察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的尸骨,檢察官和當年負責掩埋的慈善機構的經手人到各處考察死難者情況,并搜集眾多民眾的證詞。據此對南京大屠殺中罪行最多的部隊指揮官谷壽夫中將提起訴訟,并將其引渡到南京受審。與其同時引渡回南京受審的還有向井敏明、野田毅兩人。當時的日本報紙突出報道了他們在南京被日軍占領之后進行“百人斬”的殺人比賽。南京審判與東京審判相配合,出示了大量證據和中外證人,使谷壽夫等戰犯低頭認罪。雖然谷壽夫以職務定為乙級戰犯,南京軍事法庭經過一年的審判,判決書中定性“谷壽夫為侵華最重要戰犯,尤為南京大屠殺之要犯”。1947年3月10日谷壽夫在南京軍事法庭判處死刑,4月26日被槍決。1947年12月4日,南京法庭對向井敏明、野田毅這兩名戰犯進行審判后,以戰爭罪和違反人道罪等將他們判處死刑。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201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