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框之外

任海青

親愛的老舅

老舅，此刻你是多么體面

里外三層新，七件套

衣、褲、鞋、帽、被，樣樣齊備

皇帝十五件，王室貴族十三件。你是一介布衣

死生天命，在你落草，這一切便已注定

老舅，此刻你是多么富足，手心里

握著錢幣、金豆，還有兩塊餅干

記著啊！打狗棒要是不好用，趕緊拿餅干

喂那惡狗。到那邊不用再受惡人與畜生之氣

錢隨意花，不夠了就托夢。金童玉女

聽你使役，還有牛馬幫你喝下

一生弄臟的水

你也再不會生病，不會疼得滿地打滾

渾身冒汗。再也不用打一支杜冷丁

天堂可有罌粟？那玩意兒止痛，且美麗

但你肯定不需要了，此去你將擁有

一顆完整的心臟，心跳，是

二十五下的三倍，恰好符合一個

健壯青年的標(biāo)準(zhǔn)參數(shù)，多像

你俊朗的五官，親愛的老舅！

我還要對你說句悄悄話

九歲那年，我拿了你的兩個安全套

當(dāng)氣球吹。誰叫新婚燕爾的你那么不經(jīng)意

隨處亂放。我還羨慕窗臺上那支橫笛

薄薄的笛膜，是蘆葦?shù)膬?nèi)衣。我摸了又摸

吹了又吹。可是你早已把它忘記

是不是遺落在門口的小樹林？你當(dāng)

小隊隊長，也去磚窯扛磚，汗珠摔成八瓣

掙來的錢，一夜輸光。一生嗜賭

他們都說，像你早逝的父親

親愛的老舅，聽我說

——那些事，什么都不算。在我看來

沒有什么比健旺的生命更加完美，這一回

你盡情做愛吧，像個少年在河邊奔跑

夕陽下吹笛。如果愿意，就通宵達(dá)旦地去賭

輸個精光，再搭上一個光明磊落的世界

反正你已一無所有

親愛的老舅！

對話框之外

春光在窗外，我在窗內(nèi)

以一條毛毯，作繭自縛

半條河水不疾不徐，終點似春天

一望無邊。也不飲烈酒，

在學(xué)會擺渡一條河流之前

李云蘸著啤酒寫詩

蘇瓷瓷也愛，冰鎮(zhèn)的。朗姆和伏特加更嗨

午夜一個連著一個，寂寞沉底

水面無痕，也罷

體內(nèi)的寒涼，等待一場大雪埋伏

以冷制冷。一場大雪在京城意外逃遁

不留蛛絲馬跡，鵲聲掉在半空

翅尖才劃過窗楣，而你我

都沒回過神兒

整個春天，我跟一只橡木桶結(jié)盟

玫瑰香的葡萄酒，玫瑰色

一天一杯

今天中午我比一只棕熊可愛，趴在

橡木桶身前，哀求它再給我一杯，

再一杯

草莓，在牛奶里翻了個身

草莓是草莓，牛奶

還是牛奶。紅是紅，奶白

也是白。鏡子里一把紅泥小火爐

旺旺的就等你，一場

稀世之雪

執(zhí) 念

在河流之上，漂

你帶走了春天

也把夏天丟失在河岸

昨夜的星辰，和蛙鳴一樣密集

你記得頭上，腳下處處都盛開

繁花。你比花香眩暈

比一條河執(zhí)著

忽略上游，忽略下游

忽略方向偏要

一意孤行。

呵，給你整個天空的星光

也無法打撈一支古老的箭簇

或一根白絨絨的羽毛

而星星紛紛墜落之際，眾矢之的

必然是——萬箭穿心

抵 押

你慣于頌揚風(fēng)。它的自由

暴烈和溫婉的心腸，魂靈一般的

身形輕輕地環(huán)繞著你無數(shù)次

你站在河邊，聽它在高崗上低低吟鳴

河水閃耀著星星的光澤

皮膚沾著微涼的露水

哦，多么令人著迷！

河流給你左岸，黑夜包裹住喧嘩

你在岸上奔跑，腳步輕捷

像風(fēng)一樣妖嬈。你攥住一粒紐扣

風(fēng)卻掀起了你的裙擺。螢火蟲點燃子夜

夜有多么黑，風(fēng)就有多么高

黎明前，風(fēng)披上一件外套，從夜里出逃

你從水里走出來，聽見誰

在靈魂的墳?zāi)估锔璩?/p>

河水不會靜止，東風(fēng)繼續(xù)壓倒西風(fēng)

你優(yōu)雅地撕下皮膚

將它抵押給了風(fēng)

漲潮了

漲潮了。

海水倒灌

江水含著鹽，一寸一寸

爬上腳下的石階

我的鞋尖濕了，它退后一步

又漫過了光滑的腳背

如果我不動，它一定能

沒過膝蓋。我心愛的紅裙子

被它輕柔地拍打

那個樣子

你就看不見我的雙腿了

月光下，白沙灘，淺藍(lán)的水

凝望王子宮殿的小人魚

無邊的海水

漫過來，漫過來……漫過三百年。

我抱緊一尊美麗的大理石像

變成一堆白白的泡沫

等你……

前兩小時，你坐在屋檐下面說

要是現(xiàn)在拉我去沈陽

我還能堅持到！

這一次，你說大話了

省城的大醫(yī)院也不留你了

說你沒有價值了

我也覺得沒什么價值

你沒有退休金，沒有醫(yī)保

翻遍你的口袋，只有

一塊貧瘠的土地

兩頭還算漂亮的毛驢

三只下蛋的小母雞

拿什么，來醫(yī)治你衰竭的心臟

你說，你們都不管我啦——

都等著我死

我所能做的，也就是

等你死，等你再生

像一棵草

罌 粟

我該俯下身去，親吻它

像我對一朵刺玫的真純，不多一分

不減一分。剪下兩支帶回家

是個不錯的主意

最好沾著十二滴透明的露珠

插在百葉窗前，看陽光怎樣從花瓣上

漸次枯萎。最特別的一瓣

夾在我未來的新書里

——不，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用牙齒

撕咬一片血紅的花瓣——

從舌尖開始的游戲

是如何的美妙，你須要親試

一個人的戰(zhàn)爭，從不孤單

一場戰(zhàn)事，正在每個角落

獵獵生風(fēng)。血色的晚霞，漫卷的旗幟

無聲的嘶鳴，免不了的人仰馬翻

而我，將會異常地鎮(zhèn)靜。像一團(tuán)

即將墜落的斜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