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過得很好,只是有點孤獨,僅此而已。”她最終孤寂地老去,普通但決不平庸;她死了,而她留下的文字卻歷久彌新。
[作者簡介]徐婷,書評人。
張愛玲曾給自己的寫作定義為“在傳奇里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找傳奇”,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少女張愛玲就憑借她那獨一無二的文風驚艷文壇,她才華橫溢,看透人間世態(tài);她愛用色彩,時常語出驚人。她擅長在普通人的生活中書寫傳奇,即使是最平凡的普通人,她也能寫出他們的不凡之處。而張愛玲自己的人生境遇也稱得上是一段“傳奇”,她經(jīng)歷了成名與失意、繁華與落寞,猶如一顆耀眼的流星劃過夜空,驚雷后萬般寂靜。也許是張愛玲身上那些炫目的光環(huán)與跌宕起伏的遭遇使人們習慣于對她進行一種“八卦化”“碎片化”的閱讀,對她的感情經(jīng)歷、豪門家世、衣著品位等津津樂道,好事者甚至從垃圾堆里發(fā)掘她的菜譜清單與用具品牌,仿佛存心要將張愛玲裝扮成一代“小資教母”“文藝女神”,推到舞臺上供人品頭論足。然而,無論是曾經(jīng)嗤之以鼻的貶斥,還是如今近乎瘋狂的追捧,凸顯“傳奇”的濃墨重彩都難免將張愛玲勾勒得有些不接地氣。《蚤滿華袍:張愛玲后半生》這本傳記,卻將視線投注于張愛玲沉寂的后半生,從多個角度以及無數(shù)生活的瑣細之處深度解讀張愛玲,寫她如何在異鄉(xiāng)漂泊,為作品的出版奔波勞碌,即使經(jīng)歷了感情的背棄、婚姻的拖累、經(jīng)濟的困窘、居無定所的漂泊,也從未使她放棄寫作上的努力與嘗試,她用一支筆抗爭命運的挫折。在作家伊北筆下,張愛玲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傳奇人物,而是一個最樸素的寫作者形象。
1946年后張愛玲的寫作儼然沒有了前幾年的鋒芒和銳氣,轉而變得低沉、隱忍、喑啞,后來甚至長期沒有作品產(chǎn)出,只能靠寫劇本維持生計。她晚年推出改寫后的《金鎖記》與自傳小說《小團圓》又遭到各種批評和責難。直到現(xiàn)在,張愛玲被公認的傳世之作還是她早期收錄于《傳奇》和《流言》的小說和散文。但伊北并不想用一種功利的視角來評判張愛玲寫作生涯的成敗,相反,他對于時代洪流下作家命運的無常與無奈,張愛玲竭盡全力為寫作而活的一生,給予了高度的理解與敬意。正如那些注定屬于未來的人,正如那些既不合時代要求也不去適應時代要求的人,伊北會堅守對自身時代的凝視。張愛玲終其一生,都對文學保持著清醒的認識和自我的控制力。但客觀地說,并不是張愛玲有意選擇偏離了主流的岔道,而是因為她本身就具有超越時代的氣質(zhì)。在亂世紛繁的雜亂色彩中,她洞若觀火,帶著悲觀主義者的透徹冷靜與特立獨行,一語道破人生的底色是蒼涼。她始終走在潮流的前面,大家爭相觀看,但若放到追求千篇一律的特殊年代里反而顯得她的一切都那么奇怪,與周圍格格不入。“在20世紀50年代的文代會上,別人都是一身藍布裝,她卻是一身低調(diào)的白色鏤空絨線衫罩旗袍,盡管坐在最后一排,還是感到了‘惘惘的威脅。”
1949年,張愛玲平靜地迎接了時代的巨變,她和胡蘭成的關系使她被人貶為“落水文人”,說她在政治立場上有問題,是非不明,忠奸不分。在高呼民族主義的愛國志士看來,這是無法辯駁的“原罪”。名聲墜落那幾年,張愛玲走到了寫作事業(yè)的第一個低谷。坦誠地說,張愛玲不是從未試圖做出改變,去媚一媚俗,讓自己向新文藝路線靠攏。她給長篇小說《十八春》安了一個“時髦”的結尾,讓男女主人公脫離資產(chǎn)階級的軟弱性,到廣大天地里去搞建設。她還寫了《小艾》,一個女傭在舊社會受盡壓迫,最終在新中國成立后迎來了新生活,是一個很純粹的“無產(chǎn)階級故事”。但對于這種改變,張愛玲到底還是無法適應。一次一次的迎合與失敗,最后選擇奮不顧身地逃離她曾經(jīng)最愛的上海。伊北用“抵抗”一詞描述張愛玲當年的出走,因為“對于張愛玲來說,寫作,從來都是一種抵抗,一種病,一種藥”。她從未要改變世界,只是不想被世界改變。有時候唯有舍棄,才能堅守。
張愛玲的出走似乎可視為她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從那以后她便徹底孤寂下去,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很多年。盡管輾轉到香港與美國尋求發(fā)展,但張愛玲的英文寫作并不那么順利,異域生活充滿了坎坷與艱辛,幸好每一步對她而言,至少都不是最壞的選擇。多年后,張愛玲終究還是把《十八春》改成《半生緣》,刪掉了政治化的結尾,恢復了人物的真身,讓不徹底的人物繼續(xù)不徹底下去,她說“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張愛玲自己是不徹底的,但對待寫作,她卻是徹徹底底的誠實。看伊北所寫的張愛玲后半生,同樣被他筆下的真誠所打動,還記得書中這樣寫道:“一個人在一生中,能夠真心熱愛一件事,并且貫徹到底,究竟是幸運的。一個朝圣者的虔誠,雖不能扭轉乾坤,卻能給予內(nèi)心的豐潤與安然。”是的,由于心境的變幻、人生的起落,晚年的張愛玲已不再相信什么傳奇,再傳奇的故事,拆開來看,也不過是日常生活的底子。她對自我認識有了顛覆性的轉變,在美學理想上恰是反高潮、反傳奇的。她告別了年輕時候那種“艷異”的寫作手法,筆法更趨于自然,更貼近生活本身。
伊北沿襲了這種平淡自然的寫作方式,在《蚤滿華袍:張愛玲后半生》中,沒有采用顯著的時間線索推進故事情節(jié),也沒有刻意將敘事的高潮隱藏于主體部分,而是采用章回體的結構,由回顧張愛玲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組成:出走、愛缺、往來、推翻……每一章都自成一個主題,每一段情節(jié)基本都是“完整”的。伊北將張愛玲的人生經(jīng)歷與其所涉及的人與事層層疊疊地鋪陳開來,讓故事淹沒在生活的細節(jié)當中,讓人物和故事自然地流淌,從立體的角度勾勒出一個更為豐富、更為真實的張愛玲。
文學是張愛玲的皈依,也是她最后的堅持。她不甘做一個隨波逐流者,更不愿做一個英雄或斗士,外面的世界再怎么變,都與她無關,她就是一個寫作者,獨立的、孤傲的、自尊的。她的后半生就像一個漂泊在外的旅人,不斷丟棄著生活的行裝,愛情、友情、婚姻、工作,只要舍棄,就能得到尊嚴,得到更大的自由。年輕時張愛玲曾說:“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中年的張愛玲在為生計奔波,她給丈夫賴雅的信上寫道:“暗夜里在屋頂散步,不知你是否體會我的情況,我覺得全世界沒有人我可以求助。”晚年的張愛玲躲進自己的小屋,反反復復書寫著自己家族的故事,在回憶里尋求慰藉,她說“我有的時候覺得我就是一座孤島”。不久以后,她在自己的公寓里一個人平靜地離開了人世。
無奈整個社會總是習慣了用大多數(shù)人的價值觀去評判一個人的成就,甚至是幸福。如果說張愛玲作為一個異類,她不會被同時代的多數(shù)人所喜歡,那么現(xiàn)今又有多少人真正地理解她呢?伊北從未用悲慘或可憐的字眼來形容張愛玲的后半生,他了解她的孤獨已深入骨髓,“她過得很好,只是有點孤獨,僅此而已”。她最終孤寂地老去,普通但決不平庸;她死了,而她留下的文字卻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