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湯包的吃法很多,梁實秋的方法是:“取食的時候要眼明手快,抓住包子的皺褶處猛然提起,包子皮驟然下墜,像是被嬰兒吮癟了的乳房一樣,趁包子沒有破裂趕快放進自己的碟中,輕輕咬破包子皮。”
老派的吃喝,是閑情與古典的。
吃泥螺,用牙齒穩住泥螺,然后直對舌頭,輕輕一吸,舌尖一舐,泥螺肉被剔出,泥沙留在殼中。那種吃法,與河里的螺螄大抵相似。小時候,我做客蘇北沿海的鄉下,常有小木船從村莊旁的一條大河漂過,船上賣些從海邊運來的新鮮泥螺。那時吃泥螺,吃的速度很慢,吃法也很老派。
老派的吃喝,有一種奔跑的姿勢與態度。臭豆腐干,是張愛玲喜歡的小吃之一,她曾描述自己追著人買臭豆腐干的滑稽情形:“聽見門口賣臭豆腐干的過來了,便抓起一只碗來,噔噔奔下六層樓梯,跟蹤前往,在遠遠的一條街上訪到了臭豆腐干擔子的下落,買到了之后,再乘電梯上來。”
老派的吃喝是一種文藝范兒。我的鄰居,蹬三輪的張二爹,夏天喜歡用臘腸燉雞蛋。老頭兒捏著小酒盅,一邊喝,一邊哼哼唧唧唱京戲。臘味,小人物的煙火蒼生萃取,把日子過成一段段,有滋有味,有形有色的情調,像小說、戲曲、書法、繪畫一樣,表達和升華,滲透到樸質的居家生活。
在我的印象里,推崇的老派吃喝,應該紅泥鍋灶煮花藕。那口黑乎乎的大鐵鍋,渾圓而碩大,鍋里碼著整條的藕,再蓋上嚴實的木鍋蓋,用柴火旺火大煮,文火慢燉,經過悠長緩慢的煮,藕香四溢。春天,我去水鄉看會船,在村子的一角有人在賣大鍋煮花藕,見那裹著花頭巾的農婦,用刀切一段段的熟花藕,軟若豆腐。
當然,老派的人,喝茶也很講究。他們不會去喝那些瓶裝礦泉水、純凈水,或者碳酸飲料。他們喜好天水泡茶。《浮生六記》里,蕓娘在“夏月荷花初開時,以紗撮茶葉少許置花心,天明取出,以泉水泡飲,香韻尤絕”。飲露水茶,不僅是一種選擇,還是一種從自然提取日月精華的智慧。
袁枚的《隨園食單》中提到煮雞粥:“肥母雞一只,用刀將兩脯肉去皮細刮,或用刨刀亦可;只可刮刨,不可斬,斬之便不膩矣。再用余雞熬湯下之。吃時加細米粉、火腿屑、松子肉,共敲碎放湯內。起鍋時放蔥、姜,澆雞油,或去渣,或存渣,俱可。”大概是有些費事,現在人照此法炮制的不多。
老派的吃喝,是氣定神閑的全身心投入,那份精氣神兒,心無旁騖,相對于快餐年代的潦草、倉促,追求一份唯美、精致。
老派的吃喝,也是一種音樂。古典主義的大提琴和小提琴,琵琶與古箏,沉浸在一種悠揚舒緩的節奏。
所以,梁實秋的技藝、張愛玲的態度、蕓娘的精致、袁枚的煩瑣……構成老派吃喝的做派、風格和肢體語言。
正像臺灣作家簡媜在《肉欲廚房》里說:“坐在餐桌前,細致地品嘗每一道菜的滋味,用嘴唇測溫,放入嘴里,咀嚼,吞咽,感受食物滑入體內,沿著食道進入胃所引起的那股電流。”這位性情女作家,完全熟悉胃部蠕動的節奏,在味蕾貪婪的時候,甚至覺得“自己的胃不僅安了磨豆機,而且還帶了齒輪”。老派的吃喝,是一種流派和風格,它不會因時間的新鮮而消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