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虎成,籍貫甘肅天水,現居蘭州,供職于省級機關。上世紀80年代初發表文學作品,后因工作關系擱筆,現拾筆。作品散見于國內多家報刊。
1
春節過后不久,在工地上干活的狗娃又接到姐姐的電話,臉上似雷雨前的天空,鋪滿了烏云,一時無法轉晴。
姐姐在電話里說:“媽有病了,你趕快匯點錢,給媽買藥!”這回她在電話里沒有埋怨狗娃,只是說,“媽很想你,一提到你就流眼淚……你回來看看媽吧!”
狗娃已經有兩個春節沒得回家了。倒不是他不想回家,而是工地上的活緊,上邊催得急,他干的又是技術活,的確走不開。狗娃也很想回家看看母親的。
狗娃家在偏遠山區的一個小村子,兩面山夾著一條溝,村莊坐落在半山腰,村里僅有的一點地都在兩面山坡上。土地貧瘠,天旱時,連撒下去的種子都收不回來。遇到大雨,坡地被山洪沖得溝溝坎坎,別說收獲莊稼了,就是把地重新整好也得讓人脫幾層皮。河道里平時一點水都沒有,干巴巴的,一片亂石,大雨過后山洪裹著泥石流從山坡傾瀉而下,沖進河道,山洪怒號,亂石翻滾,行人被阻。狗娃的先人們就是在這里一輩接一輩不停息地與大自然抗爭搏斗著,狗娃這輩人不愿再這樣生活下去了。
父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發出來的企求,時常夢幻般地隱現在狗娃眼前。一個星期六的下午,父親到鎮上給母親買藥,順便叫上狗娃一塊回家。還沒到放學時間,父親在校門口等了近一個時辰。那一天也怪了,天悶熱得像一口大蒸籠,等他們從學校出來時,黑沉沉的烏云正從南邊山上鋪過來,沒有打雷,只聽見低沉的、連續不斷的嗡嗡聲從遠方的天空傳來,給人一種恐怖的感覺——一場大雷雨就要來了。
父子倆正沿著河道抄近路往家趕。河道里坑坑洼洼,亂石墊腳很難走,但比起繞山路回家還是近得多,他們想趕在雷雨之前回到家。
兩人還沒有走出河道口,陰沉沉的天空一道長長的閃電劃過,緊跟著一聲天崩地陷般的炸雷,嚇得父親趕緊抓住兒子的手往前快跑。沒跑出三步,豆大的雨點就砸到兩人頭上,大雨像盆潑的一樣倒了下來。光禿禿的河道里連巴掌大一塊避雨的地方都沒有,父子倆只能躲在道沿的土坎下。父親將買來的中藥包捂到胸前的褂子里,前身緊貼土崖,讓后背淋著雨。還沒容他們喘過氣來,咆哮的山洪順河道沖了下來。父親趕緊將狗娃搊上道沿,狗娃身子還未站穩,就趕快去拉他父親,腳一滑,人又從道沿上滾落下來。父親又一次將狗娃搊上道沿,自己也趕緊往上爬。大雨瓢潑似地傾瀉著,泥滑泥滑的河道沿邊沒任何可抓的東西。
“爸,我拉你!”狗娃大聲喊著。
“不要管我,你站好!”他怕把狗娃再拉扯下來。
這時山洪的浪頭已經沖到他身邊,他急忙伸出手:“狗娃,快拉我……”還未等狗娃抓住他的手,只見他身子往后一揚,中藥袋拋撒在翻滾的浪頭上,整個人就不見了。
“爸……爸……”狗娃嘶喊著順河道沿往前跑,肆虐的山洪絲毫沒有理會狗娃的喊叫,“爸……爸……”狗娃跌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大雨傾倒著,狗娃嘶聲裂肺地嚎叫著……
大雨停了,山洪退了。狗娃在一塊大石腳下找到了父親,全身被黃泥漿糊成個泥疙瘩。頑強的生命力支撐著他見到狗娃后,只是眼睛微微動了動,斷斷續續說:“照顧好……你媽!”便閉上了眼睛。無限的哀憐留掛在臉上,狗娃呼天搶地哭喊也沒有叫醒他再看看這個讓他十分眷戀的世界。他走了,把貧家薄業的艱辛留給了狗娃母親,留給了這個家。
2
十一歲的狗娃,十三歲的姐姐,兩個幼嫩的肩膀挑不起這個家。母親把艱辛、困苦、貧窮全擱在自己身上,像男人一樣背朝烈日,臉迎嚴寒,在貧瘠的土地上扒拉刨食,拉扯著兩個孩子。常年的辛勞累出了一身病,每到冬天就難挨難過。狗娃和姐姐到鄉衛生院給母親買藥已成了冬天的慣例。鄉衛生院的一些大夫也多少了解到狗娃家的一些情況,有時候藥錢湊不夠,也會讓先把藥拿走,等湊齊了再交。
狗娃對父親留下的“照顧好你媽”這句話不是很明白,但幼嫩的心里一直在琢磨。直到母親出了一件事,遭到村里人的白眼,刺痛了狗娃的心,他才曉得了這句話的意思,覺得自己身上有了責任。
村里人吃水全靠村東頭溝壑里的那個水塘。水塘在溝壑的最低洼處,是村里組織人修挖的。下雨時雨水順著溝渠流進水塘,聚積成池。挑水時要順著挖好的“之”字形小路下到溝底,舀上水后再沿著這條小路慢慢爬上來。不管春夏秋冬,男女老幼,挑一擔水都要出一身汗。
狗娃和姐姐力氣小,挑不動,平時都是去抬水。雪雨天時,“之”字形小路非常難走,母親堅決不讓姐弟倆再去抬水,自己去挑。一次下雨天,母親挑上水爬到半道,腳一打滑,連人帶桶滾到溝底,掉進水塘,差點爬不上來了。村里人認為很晦氣,全都責難她。寧愿跑遠路到鄰村驢馱牛拉弄水吃,一個月內也沒人去水塘挑水。這件事深深觸傷了狗娃幼小的心靈:失去父親的孤獨敏感,生活中的艱辛苦難,村里人的白眼冷落,孩子們玩耍時的戲謔嘲弄,一起涌上他心頭。他恨自己太小太無能,恨自己不能快快長大,恨自己作為家里唯一的男子漢,不能把地里家里的重活苦活攬下來,恨自己不能替換母親的辛勞,把生活的擔子擱在自己身上。他在內心里曾幾次憎恨過父親,恨他撇下他們不管,把家里的苦難全留給母親,讓他們不僅受苦受難,還要挨罵受氣。背地里他曾狠狠揪著自己的頭發,發過好多誓,長大后一定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初中畢業了。狗娃明白,上高中考大學——母親無力幫自己搭起這條通往外界的光明路;回家務農——做土地的主人,在山旮旯里靠三分薄地過日子,他十二分的不愿意。
狗娃對母親說,他不想上高中了。
“為啥?”母親問,“那你想干啥?”
“媽,你想啊,我就是上了高中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學;就是考上大學,咱們家也供不起呀!”
“那咱就砸鍋賣鐵供你上大學!只要你能考上大學,媽就是再苦再累心里也高興。不行把豬賣了,再借點錢。”她靠近狗娃跟前,“我聽說鄉上還給考上大學的娃娃貸款,你考上大學,那咱也貸一點,慢慢還好了。”
“你拿啥還呀?媽,你再別說了。”狗娃很認真地說,“我已經想好了,先學點技術再說。”
“啥技術?”
“你不懂。”
母親不反對狗娃學技術,反對的是他學點技術去外地打工。狗娃是家里的獨苗,唯一的男娃,到外邊打工吃苦她不怕,最不放心的是:萬一像他爸……她可怎么活呀!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母親最終沒有拗過狗娃。狗娃報名進了縣職業技術培訓中心。他有初中文化底子,學習技術上手快,半年后結業時,狗娃學會了好幾門打工干活的技術。培訓中心舉行了發證儀式,狗娃捧著紅本本,心里想了好多好多……
鄉建筑隊到培訓中心招技工。隊長看見狗娃留著小平頭,圓臉盤,大眼睛,膚色較黑,雖然個頭不高,但寬肩膀,長得很結實,一副憨厚相,讓人放心的感覺。中心的人說:這娃學得認真踏實,是干活的料。
隊長問狗娃愿不愿到鄉建筑隊來干活?狗娃第一句話就問:“到城里干活去不去?”隊長覺得簡直是個愣頭娃,說:“哪兒有活到哪兒干。北京有活也去。”
狗娃離開家的時候,俯下身看了看母親的頭發,四十來歲的母親頭發已經白了一半,他心酸得難受。又捧起她的手,瘦瘦的雙手皮連著骨頭,指關節全都隆起凸顯出來。這是媽媽的手嗎?狗娃當時真的不敢相信,以前怎么就沒認真看過吶!淚水頓時撲簌簌地流了下來,眼睛模糊了,心里喊道:爸爸呀!你在哪里?媽媽的手怎么變成這樣子了!他滿面淚水地跑出了家門……母親手按著門框,幾乎哭出聲來。姐姐勸著母親,自己也嚎啕大哭起來……
3
狗娃隨鄉建筑隊來到省城。最先在一個建筑工地干活。狗娃肯賣力,又懂水管安裝、電路維修等技術,很快讓隊長看上了眼,成了技術骨干人員。狗娃越發肯賣力了。不到半年,經一個老鄉介紹,狗娃又跳到一個較為專業的工程隊。這個工程隊專門承攬鋪埋地下水管、電纜線路、焊接鉚打各種管道的活兒,狗娃在培訓中心學的技術剛好用得著。工程隊常年整月有活干,工錢不但給得高,而且能及時發到手。雖說平時工期緊不放假,但星期六星期天只要有事請假,隊里一般都會答應。遇到法定假日,給干活的人還發三倍的工錢。狗娃最中意的是中午吃飯休息時間比別的工程隊多半小時。吃過飯與工友們打打鬧鬧,扳扳手腕,為打老K牌的人觀戰助喊,或者蹲在樹下接電話發信息,觀看街頭小景,這是狗娃最愜意的時候。他們經理說過:剛吃完飯精力不集中,干活效率低,多休息半小時不礙事,磨刀不誤砍柴工哩!
在城里二年多時間里,狗娃沒走出這條南北橫向的街道,就在兩公里多一點的馬路上干活打轉。狗娃覺得這樣挺好,街道周圍的環境他已經熟悉,工余時,還可以在街上轉轉,看看城市人的生活,看看城市夜景。說具體點,狗娃就是想看看城里的“西洋景”。夏天,蹲在工棚前,看著街上走過的個個美女(對狗娃而言),穿著短裙短褲,露著直溜溜雪白的大腿。這情這景,時時撩撥著狗娃萌動的青春火苗,躥到高漲時,常出現幻覺,弄得他想入非非,整夜無法入睡。狗娃想到家鄉那小溝溝里,哪個大姑娘敢這樣穿著打扮在村里走一遭哩!這景這人這事,在那小溝溝里別說他一輩子看不到,就是下輩子也看不到。狗娃很樂意在這樣的環境里干活,體力上再苦再累,他覺得心里不苦不累就是天下最好的事了。小時候他心里受到的創傷這輩子都忘不掉。狗娃唯一牽掛和揪心的是母親,每每想到母親的病,心里就難受糾結起來。
去年11月份,天剛放冷,他姐姐就打電話來,說媽病了,讓他寄點錢過去給媽買藥。還在電話里抱怨:“離家兩年了,也不回來看看咱媽!”
“我也想媽啊!我也想回家呀!姐,可給媽治病的錢從哪里來呀?”狗娃委屈得眼淚汪汪,姐姐在電話那邊也哭了起來……這一哭,狗娃想起了苦命的母親,傷心涌上心頭,郁結在心底深處的情感一下迸發出來,對著電話向姐姐哭訴起來……姐姐一邊哭一邊又勸起狗娃來……一位工友出來上廁所,聽見狗娃的哭聲,還以為出了什么事,連忙叫來幾位工友,大家一塊勸狗娃:
“哎,別哭啦!”
“有啥事說呀!”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們都會幫忙的。” 狗娃聽到這句話后,哭得更傷心了。
事后大家湊了一點錢,還有狗娃積攢的一些,匯給家里。春節的那段時間,干普工的人都回家了。工地上只有一些干技術活的人走不開。如果沒有借錢這檔子事,狗娃可以請假回家,經理不準假,他完全可以卷起鋪蓋回家,不干了。愁的是還欠著老鄉和工友的錢,他們也都是急著等錢用的人啊。再說了,春節短短的幾天,掙到手的錢幾乎是半個多月的工錢,這也是一個機會哩。除夕,柴經理還讓灶上加了幾樣菜,弄了幾瓶酒,工友們在一起聚餐喝酒,看春節晚會。狗娃喝了幾口酒,出去拿電話給母親拜年。他想好了,大過年的,一定要說點高興的事,讓母親高興高興才對。剛開始他還強忍著,但怎么忍,也忍不住喉頭的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一位工友硬把他扯進去,趁著酒勁數落了狗娃幾句:“大過年的,哭啥?哭了一年不吉利!你看,讓你弄得大家都有情緒了。”過后幾天,狗娃的心情基本還算好,大伙在一塊說說笑笑,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幾天很過就過去了。
4
這一次狗娃接到姐姐打來的電話,如坐針氈。
要錢,他沒有;借錢?舊賬未還又要拉新賬,向誰借?向小趙、老張、銀倉、楊蛋、寶娃?他們有的剛從家里來,沒回家的也把錢寄回去了。這時候張口向他們借錢,都是青黃不接呀!向他最要好的工友老李借?狗娃在心里已經想過多少遍了,都不行,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再不能為難他們了。
工地上吃飯時,大家都聚在一起,基本沒人說話喧鬧,只有“呼呼啦啦,撲哧撲哧”的吃飯聲。碗筷一放,才熱鬧起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互相遞個煙卷,開個玩笑。沒煙抽的人,硬是從工友身上奪下煙包,抽一支不算,還要在左右耳朵上各別一支。打老K牌的人聚在樹下,用水泥塊支個攤,兩人一對家,甩起老K來。觀戰的人圍成一圈,獻策助戰,很快就會形成雙方兩派陣營。狗娃平時不打牌,喜歡觀戰,鉆進人堆里,助喊的聲音最響。
“出這張牌。”
“不行,不行。”
“你出這張,對,就出這張。”
“用大王殺掉。”
“噯,別別,留下大王保底。”
雙方陣營的助威吶喊聲蓋過了甩牌聲,更有甚者互相指責起來,誰都不服誰,都認為自己是半天云里點燈——顯高招(照)。狗娃今天卻一臉愁相,悶懨懨地站在旁邊一聲不吭。
晚上,狗娃躺在通鋪上,心里糾結著借錢的事,想著想著……瞑瞑中好像看到父親回來了,抱著好多好多的錢。這下子可好了,他趕快去藥店買藥。交錢時人家不收這錢。他問為什么?藥店人說這錢不是人用的。他覺得很奇怪,錢不是人用的誰用?藥店的人告訴他,這錢是死人用的,活人不能用。他嚇得往后退了幾步,連忙大喊“爸……”隔壁床鋪的老李被狗娃的喊叫聲驚醒,他爬起來:“狗娃,狗娃,你咋了?快醒醒,醒醒。”狗娃坐起來,像剛從水池子爬出來的一樣,全身被冷汗浸透,臉色發白,悸顫著說不出話來……
老李大狗娃十來歲,為人正直,心眼好,又是工程隊的老師傅。在城里呆的時間長了,受城市文化的影響,待人接物上已退掉了大半的鄉土味。狗娃很愿意與他交往。干活時有什么問題都向他請教,有什么心里話也肯向他說一說,雖然不是老鄉,兩 人的關系要更親近一些,是狗娃在工程隊唯一可信賴的朋友。
老李干脆坐了起來,從墻上掛的衣服口袋里摸出煙來點著,問狗娃:“是不是做噩夢了?”
狗娃深深嘆了一口氣,伸出手:“給我來一支。”點著后,他狠狠咂了一口,看著吐出的煙霧慢慢飄浮,上升到工棚屋頂,又將頭埋在支起的胳膊里,幾乎帶著哭腔說:“我媽又病了。姐姐要錢買藥。”
“噢。”老李知道狗娃現在還拉下一些賬,是有些難心。安慰說:“能不能向其他的人再借一點?我是過年前把錢都匯給家里了,身上只留下十幾塊買煙的,沒一點多余的了。”
“我知道,不為難你。”
“沒事,如果你不好張口,明天我替你再向大伙借借看。”
“那太不好意思了,謝謝你啊!李哥!”
第二天,狗娃覺得大家看他的神情都有點怪異。老李告訴他,有人覺得借的錢沒還清,怎么又借錢?是不是有點在誆他們?狗娃用牙咬著下嘴唇,委屈得眼里轉起了淚花子,擰轉過身去。老李知道狗娃內心的苦楚,看著狗娃離去的背影:“唉,真是黃連做的胚子——命苦娃啊!”
中午,狗娃一個人蹲在伙房側面吃飯。老李用筷子穿上三個饅頭,盛了一碗燴菜,走過去蹲在狗娃旁邊吃起來。他兩個饅頭已經吃完了,狗娃才吃下去半個,碗里的燴菜動都沒動。他看了看狗娃,用筷子指著狗娃的碗說:“再愁的事飯還是要吃,你不吃飯就能借到錢嗎?快吃吧!沒有過不去的橋。”他咬了一口饅頭,突然停下來:“噢,我差點忘了。楊蛋說了,你借他的錢現在不著急還,等他娶媳婦用錢的時候再還。噯,萬一不行,你到經理那兒去試試看,向他借一點行不行?”
“肯定不行!”狗娃一口否決了老李的想法,“不是我沒想過,現在只有欠工錢的老板,哪有給你借錢的老板?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5
老李說的經理姓柴,是他們工程隊的頭兒。也有人背地里叫他工頭。柴經理在工棚附近有自己的辦公室兼宿舍,吃過午飯沒正經事干的時候,坐在辦公室閑得無聊,也踱步過來,與工人們打兩把老K牌。他閑來打牌玩的是深沉。用正面的話解釋,就是與工人打成一片,搞點調查研究。柴經理是想通過這不經意的活動,摸清工人們的一些想法,掌握技術骨干人員的性格特點,他們工休時都干些啥,有沒有人干一些不利于工程項目的事情?嘿嘿,深著呢……一次酒喝多了,他才透出心跡:別看隊里人手不多,干的可都是技術活,不把他們拿捏在手里,干活時稍微使點絆子,質量出了問題咋辦?浪費材料不說,工程監理查出來,多半是要返工的。哥們,不是我說,現在攬到一點活不容易得很吶!項目方一旦不滿意,大家都去喝西北風吧!
柴經理還找到一個小印刷廠,把自定的一些管理制度印成小冊子,發給每個工人。他經常對工人們說:“規則掛在里面,事先整明白,到時別說我黑臉不認人。”他知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船出海的巧道要訣。像埋設地下供水管、排污管、燃氣管、輸電線路、地下電纜等工程,技術質量要求高,工期時間緊,要靠他們工程隊這幫子人全部拿下是不可能的。有時候人手湊不齊,特別是遇到技術含量較高的活兒時,他就從大一些的建筑單位暗地里挖幾個技術能手來,晚上干活,白天走人,工錢隨活結算,雙方都高興。所以這個工程隊雖然人不多,技術人才并不全,但卻在這條街道馬路上一扎就是五年多。
中午時分,打老K牌的人照例很快圍成一圈。狗娃心情惆悵,怔怔地在旁邊站了一會,低頭離開了。一抬頭,喲,怎么走到經理辦公室這邊了?狗娃透過窗戶看見屋里沒人,這才想起經理在那里打牌。怪怪的,狗娃不知怎么想起了經理辦公室的玉佛來。
一次打牌,柴經理身上裝的煙抽完了,他嫌工人們敬的煙檔次低不好抽,只說他抽慣了這牌子,讓狗娃去他辦公室拿煙。狗娃找煙時在柜子里看見了一尊玉佛,玉佛前還放著一個香爐。他當時想:怪不得經理能發財,原來他供奉著玉佛,有佛保佑哩。
狗娃一邊走一邊想:經理供佛平時都上香,我沒有給佛上過香,現在求佛保佑我能行嗎?他心里默默祈禱:人們都說信則靈,我這回是真信啊,求佛保佑我借到錢。
甩老K的人興致正在當口上,觀戰的人興致更濃,喊叫的、拍手的、跺腳的、嘆氣的……熱鬧極了。
“經理,您快出牌。”
“別急嘛!牌都還沒整好哩,慌什么!”柴經理倒是沉著穩當,話語不多。
狗娃看到經理高興的樣子,又想起玉佛來:不知經理花多少錢買來的這尊玉佛,保佑他發了財。噢,不對,平時聽人們都說是“請”,不能說“買”。對了,應該是請來的。經理請的是玉佛,肯定更貴,更值錢。狗娃想著不由地又向經理辦公室走去。
狗娃透過窗戶玻璃,看到了柴經理的辦公桌、大座椅和座椅背后的柜子。他盯著柜子看:嗯,對了,玉佛就在那里邊供著。他發呆似的站在窗戶跟前,沒挪動一步,幻覺玉佛慢慢飄到他眼前,他趕緊雙手合十,向玉佛祈求:玉佛啊!求求您保佑我!保佑我借到錢,治好媽媽的病!突然玉佛不見了,他睜大眼睛,搖了搖頭,發現自己還站在窗戶跟前。他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向后看了看,沒見人走動,心里突然緊張起來,如果……我……他不敢再想了,心里緊張得不行,身上打了個冷戰,牙齒不停地磕碰起來。不不不……他趕快轉身往回走。
狗娃東張西望,左思右想,心里的渴求與不安活像翻滾的浪頭,一次次沖擊著他的心靈深處,沖上來,退下去,再沖上來,反反復復……
他在打撲克的人群旁站了一兩分鐘,心里再一次盤算起來:如果這樣……給媽媽治病的錢就有了。只要治好媽媽的病,到時給經理講清楚,給他白干幾年活不要工錢都行。這……這樣干行嗎?肯定,否定;再肯定,再否定,像無數毛蟲蟲鉆進他的心里,又疼又癢,難忍難熬,抓又抓不出來,放又放不下。
“啪”一聲,柴經理把撲克牌向水泥板上一甩,說:“不打了,時間到了,干活!”他嫌自己沒抓到好牌,不玩了,起身回自己的辦公室來。
狗娃一抬頭,老遠看見柴經理走過來,躲是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哎,狗娃,你不打牌在這旋磨啥呢?”他看見狗娃在這里溜達,問了一聲。
柴經理這一問,嚇得狗娃出了一身冷汗,“我……我今天不想打牌。”
柴經理看到狗娃局促不安,臉上極不自然的神情,又隨意問了一句:“有啥事嗎?”
“沒……沒啥事。”狗娃嘴唇子抖著說,連忙低下頭。
柴經理知道狗娃的性情脾氣。今天說話吞吞吐吐,神不守舍的樣子,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你過來!”
“我……干活去了。”狗娃不敢看經理,轉過身準備就走。
“你來,你來!我問你。”狗娃沒辦法了,只好跟著經理進了房子。
“有啥事嗎?”狗娃低著頭沒吭聲。“到底有沒有事?你說話呀!”柴經理提高聲調,又問了一句。狗娃心里一陣緊巴,這時候反而傷心、痛苦、無助、難受、自責全都涌上心頭,心里潮濕起來,淚水跟著在眼眶里打轉。
柴經理看到這種情形,猜想狗娃心里一定有事,“快說,別磨磨嘰嘰的了,有啥說啥。”
“我……我媽媽……病了。”話沒說完,鼻子一酸,淚水忍不住順著臉頰流下來,狗娃拿手背抹了抹。
“噢,你媽病了。有病就看病唄,你哭什么?哭能解決問題嗎?家里還有什么人?”柴經理不解地問。
“就我姐一個人,沒……沒錢……”他用牙齒緊緊咬住嘴唇,沒哭出聲來。
柴經理不再問了。他覺得自己怎么這樣背,打牌抓不到好牌,碰見狗娃隨便一問,竟問出事來,還問到了自己頭上。狗娃現在就站在他眼前,不理不管吧,狗娃是技術骨干,他心里有事,情緒不好,能給你賣力干好活嗎?借錢?這事一開頭,以后哪個工人有事都來借錢他受得了嗎?呸,都怪自己多事!真他媽的兩手伸進染缸里——左也難(藍)右也難(藍)。他腦子在快速運轉著,轉念一想:也好,把這個事處理穩當些,讓狗娃在工人中做出個樣子來,既抓住了狗娃的人也夯實了大家的心。這點錢算啥?從他的工錢里扣回來不就得了!現在重要的是人心,只要抓住了人心,就留住了人才;有了人,還愁干不好活?他思謀了半天,抓起電話叫會計過來。
“哎,他母親有病。”柴經理指著狗娃對會計說,“能不能借點錢給他?以后從他工錢里扣。”
狗娃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張了張嘴巴,想問這是真的嗎?但他好像確實聽到經理在給會計說這件事。
柴經理又問:“你說借幾個月的?”
狗娃心里頓時一熱,眼淚止不住又流了下來,他趕忙用手去擦,張了張嘴,怯生生地說:“就借兩個月的。”
“春節剛過,工程款還沒撥下來,賬上一點錢都沒有。”會計一臉的愁相,搖搖頭說。
“工程上沒錢?那就從伙食費中預支兩個月的吧。不……”柴經理擺了擺手,稍作停頓,“預支三個月的,行了吧?”狗娃聽到這句話,還沒回過神來,他不相信幾秒鐘的時間,就會喜從天降。
“去辦個手續。”柴經理又說了一句。
“啊!”狗娃才回過神來,一下子喜極而泣,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向柴經理不停地鞠躬,鞠躬……嘶啞著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謝謝經理……”話沒說完,眼淚就順著鼻翼流到嘴角……
整個下午,狗娃身心都輕松起來,干活覺得渾身特別有勁。臨下班時,他內心又惴惴不安起來。他想到了一個問題:“經理為啥會給他借錢?為啥?難道有啥名堂嗎?”他反而有點害怕起來,翻過來倒過去想不明白,心里瘆得慌。
6
開飯前,狗娃在工棚里找到老李,說:“走,到外面吃炸醬面去,我請你。”
“你請我?為啥?”老李疑惑不解。
狗娃手搭著老李的耳朵告訴他:“經理給我借錢了。”
“啊……好事,為啥不去?走!”老李感到既驚訝又高興。兩人剛踏上小面館門前的臺階,服務生就跟見面熟似地向老李打招呼,把他們領到靠里邊的一張空桌前。
“李師傅,最近怎么不常來呀?”趁他們聊天的工夫,狗娃去臺前交錢,順便還要了兩碟小菜。面端上來后,老板娘也走了過來。
“喲,李師傅,你好長時間沒來了!怎么?老板欠工錢了,還是嫌我們的面不好吃咧?”老板娘笑著問。
“不是,不是,都不是。我們的工地移到南邊街上了。那邊也有幾家面館,就近方便點。”
“噢,以后你多來我們這里,人熟嘛!你們慢慢吃。”老板娘轉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老李把碗邊上的最后幾粒肉丁撥拉進嘴里,放下碗,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嘴。從口袋里摸出煙,遞給狗娃一支,自己點著一支,美滋滋地吸了一口,好像賽過神仙似的,感到過癮解饞極了。
“咦,老李,你怎么與這里的人都認識呵?”狗娃感到非常奇怪。
“嗨,來的次數多了,就認識了嘛。”
“我發現你不僅與面館的人認識,與商店、郵局、銀行的人也認識,與掃馬路的清潔工也熟悉。”狗娃把憋在心里的疑惑都說了出來。
“對呀。”老李抽了一口煙,說話的口氣里明顯有幾分自豪,得意地眨了眨眼睛:“我在這條街道上已經干了五年的活了。你想啊,五年了,干活、吃飯、睡覺都在這條街上,溜馬路也離不開這條街,就這么長的一點街道,能不熟嗎?這條街上有多少飯館,多少商店,哪家的面好吃,哪家商店賣什么東西,銀行、郵局、學校在什么地方,哪家銀行服務態度好,哪個清潔工掃哪一段路,多大年紀、姓什么,我都知道。”老李說起這些來,好像在說他的創業史,自豪里還夾帶著幾分興奮,似乎這些事情都與他有關。
“狗娃,我們干的這些活都是哪個單位的,你知道嗎?”
“不知道。”狗娃真的是不知道,他才來兩年多一點時間,只管干活,他哪了解這些情況?老李這么一說,他很想知道。
“你別看城市馬路這么寬,地下挖的溝溝渠渠、鋪的管子線路已經擠得滿滿的了,就像我們的大通鋪睡多了人一樣,連個翻身挪騰的地方都沒有。城建、市政、交通、電力、電信、公安、石化、廣電這些單位都有地下工程。像供水、排污、燃氣、供熱、輸電、通信、照明、消防、紅綠燈、有線電視,監控攝像……”老李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有些項目狗娃聽都沒聽說過,“你說,現代城市哪一樣能少得了它們?一樣都少不了。”狗娃突然覺得,眼前的老李好像城建部門的人,在給經歷過現代城市建設的外國參觀者講解我們現代城市建設的深奧及玄妙哩。“它們都得埋在地下。攤上這么多單位,有這樣多項目,就算一個單位十年維修更換一次,時間不短嘛!你算算,十幾個項目輪流過來,馬路不得每年要挖、要埋、要鋪嗎?”
“嘿,對了,”狗娃好像清醒過來,說,“怪不得城里人抱怨馬路經常挖得爛不唧唧的。我還收到一個段子哩。”
“咋說的?我聽聽。”老李對這類事情一貫感興趣,他在城里呆的時間長了,對城市文化、城市風俗、城市人的生活都很留意,潛意識里已經把自己當成半個城市人了。他是不是真有留在城市的打算,或者把終極目標定在兒女身上,這一點可從未向別人說過。狗娃掏出手機,翻了半天才找到那條段子。他還怪小心地朝四周看了看,怕惹出啥麻煩來,看著手機小聲念了起來:
街道馬路時開腸,行人頭上土飛揚;
城市建設怪現象,馬路咋成加工場;
北邊隔來南邊擋,年年開挖一個樣;
都說修路為通敞,寬闊街面路難暢;
提個建議想一想,最好穿上拉鏈裳。
“嘿嘿……”這個段子不光逗笑了老李,也把狗娃自己逗笑了。老李說:“這個想法太好了!真的,誰有本事發明這個拉鏈裳,一定能得諾貝爾獎。”他索性腿一抬,一只大腳片擱在凳子邊上,一只手比畫起來。引得旁邊桌上吃飯的一位中婦女,直瞪瞪地看著他們,她大概猜測,城管局的人怎么也來這兒吃飯哩!
“狗娃,說真的,每換一次工地,用天藍色的鐵皮隔板在街道上隔成一方小天地時,我就有一種自豪感!覺得自己也是這個城市建設隊伍中的人了,咱也在為這個城市建設出力流汗啊!你說,如果沒有許多像我們這樣的人,城市建設能發展嗎?城里人能生活得舒適嗎?我們這些人有進城的希望嗎?”老李見狗娃兩手托著下巴,屏氣凝神聽著。他又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來,用煙把子點著,吐出一口煙,指頭敲了敲桌子,問狗娃:“你說,經理為啥這次肯給你借錢?你明白嗎?”
這一問,掐中了狗娃的心坎。老李怎么問起這個原由來,莫非自己的擔憂是對的?狗娃心里不安起來,連忙說:“不明白,你快說吧。”
老李看見狗娃一下變了個樣,咧著嘴笑了笑,說:“你擔心啥?這是好事。”
“好事嗎?不會有啥事嗎?”
“當然是好事。你說,經理給你借錢不是好事,還有啥好事!”狗娃未知可否地點了點頭,臉上還留著幾分困惑。
“經理肯給你借錢,說明他看上了你的技術,看見了你的踏實。他給你借錢,為的是讓你安下心來在這里好好干活,知道了嗎?”
“沒別的啥目的嗎?”
“你說能有啥目的?這就是目的。有啥不放心的?走,回去吧!”老李向老板娘打了聲招呼。
老板娘從收銀臺里走出來說:“李師傅,這位兄弟你還沒有給我介紹哩。”
“哦,這是我的工友,名叫狗娃。”
“狗娃?”老板娘不自然地像說又像是在問。
“對了。小時候父母太喜愛了叫的小名,叫慣嘴了,就一直這么叫。我們老家也是這樣。他真名叫劉家寧。”
“嗨,我說哪。有空常來啊!”老板娘笑著說。
快到工棚時,老李沉悶地說了一句:“今年春節你可能又不能回家了!”
“不,我一定要回去!”狗娃想都不想直接從嘴里迸了出來,“就是請假,我也要回去。不就少掙幾個錢嗎?”
狗娃干脆而決斷的口氣,打消了老李心中的疑慮。
7
快到年底了,狗娃做好了春節回家的準備,也想好了請假的理由。
元旦節狗娃沒休息,還在工地加班。回工棚的路上,他又接到姐姐的電話,說媽的病又犯了,現在住院了,用了幾天藥,沒錢了,醫院要停藥,讓他趕快寄點錢來。這個電話徹底把狗娃打悶了……
他現在不知如何告訴姐姐:講自己的難心?講借的錢還沒有還清?講自己手頭緊張?每次買煙時店主人都告誡他:“小伙子,這種劣質煙會把身體抽壞的,買一包好一點的吧!”這些能告訴姐姐嗎?不,絕對不能。
狗娃轉眼想到了柴經理:上次經理主動給我借錢,人家信佛做的是善事,我還在心里瞎琢磨了半天。如果這次我主動向他借錢,他會借嗎?狗娃尋思了半天:嗯,他肯定會借的。我賣力干活,他不看我面還會看佛面的嘛。對了,應該找經理去借。
狗娃到經理門口時,聽見柴經理在里邊打電話:“……我們都是多年的老人手了,一定把活干漂亮。您放心……”聽著里邊沒說話聲了,狗娃走了進去。
“哎,狗娃。”柴經理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再沒下文了,低頭看他的手機。
狗娃壓著心里的糾結,把借錢的話說了出來。
“又借錢?”柴經理抬起頭,鼻梁上的皮皺起來,臉像黑霜打了一般難看, “上次借的還清了沒?”
“沒有。”
“沒有還借啥?回去干活去,我還有事。”
狗娃一下覺得經理好像換了一個人,無論如何不是上次的他了。但還是鼓了鼓勁,說:“那……我想請幾天假,回去看看我媽。”
“不行!工期這么緊,上面催得要命,一天都不能拖!”
“我媽住院了……”沒等狗娃把話說完,柴經理甩了一下手:“等過完春節再說,回去干活去!”
狗娃咬著嘴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柴經理嗎?對,好像換了一個人;不對,明明就是他,就是他啊!他怎么變成這樣子了?強烈的巨大反差吞噬著狗娃的心,仿佛一下掉進了冰窖,從腳到頭涼透頂了。糾結、懊悔、傷心、痛苦、自責、憋屈一起涌上心頭,達到了極點。狗娃不知怎么辦才好,向誰去傾訴,向誰去發泄,向誰……向誰……他覺得這個世界上連發泄的對象都沒有。一抬頭看到旁邊的大槐樹,抬腿狠狠踢了過去,“啪”,腳從樹上一下彈回來,疼得狗娃跳了起來,眼冒金星,差點喊出聲來。他趕快坐在道牙上,脫下鞋襪,呀!怪不得這么疼,大拇趾的指甲蓋裂了一道小口子,指頭已經發紫腫了起來。這一看狗娃感到更疼了。他狠勁咬住自己的手指頭,想止住腳上的疼痛。
他恨起柴經理來,又感到自己太窩囊了,真是應了村里人說的一句話:爐前打噴嚏——撲了一鼻子灰,還沒聞到香味。街上的汽車“嗖嗖”而過,行人急匆匆走著。狗娃無奈地從口袋里摸出煙點著,長長吐出一口煙霧,哼,別逼人太甚!他又想起玉佛來……
狗娃坐在道牙上,掏出手機給姐姐打了個電話,讓她再向醫院求求情,藥不能停,他一定想辦法把錢補交上。合上手機蓋,看著手機發愣的狗娃突然眼前一亮:咳,我怎么沒想到它哩,把手機賣掉先湊點錢嘛。老李經常開導他:家有萬件事先從急中來。這不就是急事嗎?狗娃一下感到腳也不怎么疼了。
狗娃徑直來到買手機的這條街上。小店一個挨著一個,店鋪前的人行道上全是買賣二手手機和電話卡的小攤主。人往小馬扎上一坐,一張臟兮兮的塑料紙往地上一鋪,上邊擺幾個舊手機,不用吆喝,就等生意上門。狗娃到這條街上時,正值午休時分,行人較少。他來到一個較為偏僻的攤主前,將手機遞了過去。
狗娃的手機是進城半年后買的,平時怕話費高很少用,只有與家里聯系時才小心用一用。他還給自己確定了開機的時間段:中午12點至1點半,晚上6點至10點,這時候他才能接電話發信息。
攤主看了看手機,雖然有九成新,但已經老款過時了,把價格壓得很低。狗娃心里痛惜了半天,最后還是咬了咬牙,說:“行。要整錢不要零錢。”
攤主左手把一沓子錢用指頭一夾,右手大拇指靈活地一張張數的時候,狗娃眼睛緊盯著攤主閃動的手指,心里也刷刷數著。攤主三下五下數好了錢,狗娃心里亂了數。接過錢,嘴里說好,心里卻不放心,又不好意思當攤主的面自己再數一遍。他轉過身往前走了幾步,掏出錢來一張張數了一遍,對著太陽光又仔細看了看。在銀行匯錢時,狗娃站在柜臺前,眼睛一直盯著自己從小窗口遞進去的錢,接過二寸寬的匯款存根后,他才徹底放下心來。
在紙上寫信——這種古老的信息傳遞方式恐怕將要成為歷史了!狗娃賣掉了手機,他想只能給家里寫信了。在文具店買好信紙信封,他趴在柜臺上,鋪開信紙,剛寫了個開頭,一群小學生涌進來買文具,亂哄哄的嚷成一片。狗娃思緒全無,想好的幾句話也被攪得忘掉了。他悶悶不樂地走出文具店,經過一個報刊亭時,看到架臺上放著一部公用電話,他想了想,干脆給姐姐打個電話算了。抓起電話手柄,“嘟……嘟……”慢慢按下兩個鍵后,停住不按了,思前思后,又將手柄放回原處,覺得還是寫信便宜點。狗娃來到郵局,想寫好了馬上就寄走。在旮旯處,狗娃趴下來給母親寫了一封信——
媽媽:
請您原諒我不孝,兩個春節沒有回家看您了。我也非常想您,睡夢里常常夢見您。媽媽,我也想回家看看您啊!自從爸走后,您辛辛苦苦拉扯我們,累出了一身的病。我曾在心里發過誓,長大后一定多掙錢,讓您過上好日子,我出來打工就是為了這個。今天先匯點錢過去,讓姐交給醫院,給您治病,以后我再匯。
媽媽,您放心,我這里挺好的,今年春節我一定回家!
兒子 家寧 1月2日
狗娃又在另一張紙上給他姐姐寫了幾句話:
姐姐:你把信念給媽媽聽,念的時候慢一點,媽媽就聽清楚了。今天我先湊了點錢匯過去,交給醫院,不要讓他們停藥,下來我再想辦法。我想借人家的錢還清后,我不再去外邊打工了,就在縣城找個活干,每星期都能回家照顧媽媽。姐姐,您放心,今年春節我一定回家。
狗娃將信封好后,放在胸口雙手捂了一陣,才放心地投進郵筒。抬起頭瞅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哎呀,兩點過了。他趕快用柜臺上的公用電話給老李打電話,讓幫他向隊長請會假,他在外邊有點事,現在就趕回去。
趕到工地時,狗娃看到會計蹲在挖開的溝渠邊上看人們干活。他在工棚里換上工作服,剛走出門,會計就迎上來問:“你干啥去了?上工都遲到了,手機怎么也關了?”
“在外邊有點事,我讓李師傅幫我請假了。”狗娃準備離身走開。
會計沒問別的事,只說:“走,經理找你。”
“經理找我?找我干啥?”狗娃感到有點奇怪。
“去了就知道。我已經找你好一會了。”
狗娃想:他不借錢,又不請假,找我干啥?噢,對了,可能是……狗娃心里明白了。
“你等一等。”他轉身返回工棚,卷起床鋪,在下面找出一個壓得平平展展的信封袋,從里邊抽出來幾張紙條,仔細看了看,折疊好裝在身上。狗娃一路上沒說一句話,心里卻在想:哼,你是怕不準假我回家了?怕借的錢沒還清我再不來了?怕……你也有怕的時候?現在催我還錢?也好,借條和賬單我都拿著哩。他又想:如果春節前還不清,向經理寫個書面保證,請幾天假回一趟家,回來一定接著干,直到把錢還清。心里的打算可一點不能向他透露。
狗娃跟在會計身后走進柴經理房間,還沒站穩,柴經理就問:“你干啥去了?為啥關機不接電話?”
“有點事,外出了一趟。”狗娃說,“我讓李師傅代我請假了。”
“為什么關機不接電話?”柴經理好像對狗娃關掉手機特別在意,一再問這個事。
“手機賣了。”狗娃已經完全不在意柴經理的態度了。
“啊,賣掉手機干啥?”柴經理有點意外。
“給我媽治病。賬單我帶來了,算清楚吧!”
“你說啥?什么賬單?”
“我還錢的單子嘛!”
“噢,”柴經理一看他這樣子,也不多問了,“是不是你媽病了,要借錢?”
“嗯。”狗娃知道說多了沒用,已經撲過一鼻子灰了。
“就這點事嗎?剛才我有點事正忙著哩。”他轉頭對會計說,“給他再預支三個月的工錢,連同上次借的,以后慢慢扣,不著急,聽見了沒有?”
“好好好,知道了。”會計連連點頭。
狗娃怔怔地站在原地,有點發懵,他弄不清楚這到底是咋回事。怎么像山里的天氣一樣,雷雨傾瀉時澆得你渾身濕冷,躲都躲不及;太陽出來,一會又曬得你唇焦口燥。
晚上,剛躺在通鋪上,狗娃就把這些告訴了老李,并說:柴經理葫蘆里賣的啥藥,他吃不透。
“這有啥吃不透的。”老李世故地說,“他先前不給你借錢,是因為這個工程再有幾個月就要結束了,他還沒攬到新項目。你想想,你還欠著錢,他能給你再借錢嗎?后來又主動給你借錢,那是新攬的項目談成了,活可以續上了。不給你借錢,你回家不干了咋辦?這些他能給你細細擺出來嗎?”老李停了停,長嘆一聲,仰起頭,傷感地說,“又回不了家了,回不了家了……父母妻兒也想我們啊……”他淚水奪眶而出,哽咽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啊……”狗娃一下從鋪上爬起來,沖出工棚,向前猛跑幾步,跪倒在地,朝家鄉方向喊叫一聲:“我的媽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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