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樺
左 側
一個人,走在我的左側
腳步帶動的泥濘,直接飛上
路邊那稍縱即逝的玉蘭花瓣
雨中,一輛公交車急急穿過
三月末的雨從你的發梢上流下
密匝的春天,已被車身斷開
雨刮器拉著草青的窗玻璃
一只手,緊按住啞巴的舌頭
濃重的眼影,一直流過一個人
新貼的睫毛,那些陳年舊事
我注意的是你半綰的胳膊
纖細修長,似有新鮮的汗毛
一處小公園,幾架楊柳絲
三兩只鴨子用腳蹼試深淺
湖畔春深,我愛的人
低聲描述她十年前青春的去處
門樓矗立,大理石的尿童
正鼓著嘴巴澆灌又一個春天
我正在一天天蒼老
一天天,我知道自己正在蒼老
臉龐,四肢,身體
一根攆著一根脫落的花白頭發
掉得只剩最后幾顆的熏黃的牙齒
疾病不明原因,隨時都在等我
一次次,我會在夢中哭醒
不斷地看見我的那些已故的親人
看見早已失散的祖母又從泥土里回到身邊
黃昏里,母親喊我回家吃飯的聲音哪
病痛無情撕扯,折磨,我將和那些
熟悉不熟悉的樹根,一起接近死亡
但我依然堅持活在這個世界
艱難而努力地繃直自己的脊梁
用彎曲的身體,我緩慢地行動、勞作
用一張癟牙的嘴巴努力吐出那半口濃痰
不說話,我有一口沒一口地在呼吸
一雙粘滿眼屎的眼睛,半睜著
一定要留出最后的那一點點白
留著最后的那一點點白
擠走那最后的一點點黑
黑暗的天空要留下那一粒星星
我只是要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告訴你
這個風雨飄搖的世界
有一個人,他還在
呼吸、眼神在;身體、骨頭在
在!一脈管的血,哪怕只剩最后一滴
我就還在?。≡冢≡趷壑?,愛著
而你,你也就不是孤單的一個人
毒 汁
向一條蛇學說話,試著以扁平的
嘴巴,發出不為人知的聲響
從基本的發音開始,學習
將白天的鉛紫化作夜晚的藍黛
僅僅因為你,這瓦礫一樣破碎的天穹
我寧愿在你纏綿的聲音里墜落、溺亡
任由一把刀,掀開這皮肉和骨頭
三月,無以表述的春風迷亂、掙扎
懸鈴木的果實在半空中打節奏
一件妖綠旗袍領著一條從未去過的路
那幸福,再小,也會像一記閃電
而我要的僅僅是閃電盡頭的春風
就那么一點點,一——點點
也讓那樹干由鐵色變成鵝黃
粗壯的樹干,懸鈴木的果實
比閃電更快的風中,說出愛
仿佛一條蛇,我正吐出
身體里那僅存的……毒汁
蝴 蝶
“春天,我已經厭倦這塵世”
可是,一個人,怎么樣才能
確定自己死亡的時間和地點?
而儲滿鳥叫的春天,那一只只
在陽光里不停交錯飛舞的蝴蝶
對它們,這件事顯然容易得多
一雙眼睛涂滿時光厚厚的油彩
小小的腹部壓住花朵或者鳥的腳
兩只露水扇動的翅膀微微下垂
歌謠。舞蹈。大夢。這個春天
除了音樂、色彩,這一片花叢
至美的蝴蝶正在干凈的飛翔中消逝
蟋蟀少年
少年緊盯一處花磚疊壘的墻角
瓦礫中,草籽和花朵都毫無準備
一只陶罐抱在一個女人的懷中
再警覺,他也看不懂
風的由來,那片黑暗
為何僅向他的胸腔堆積
在秋天的田野里站起來
從前的少年也成了舊陶罐
模仿一棵早年出走的稻粒
一只蟋蟀,伏在大地的懷里
我滿眼憂傷,安靜地
靠著這秋夜沁涼的露水
學 會
由此,我必須學會將自己降下來
從一座山的峰頂,降到一條河流的底部
天空傾斜,跟著一面山坡在劇烈晃動
水中,我看見它倒映的一個人的影子
倒映漫過肩膀的長發、她懷抱里的鮮花
倒映她滿眼洋溢的暖融融的春天
手指的花芳、衣衫的香氣
嘴唇、鼻子,蘋果花的青春迷離恍惚
她的腰肢,那湖邊環繞的燦爛的垂柳
夏日暮晚,那村舍里炊煙的氤氳
她的眼中,一朵朵野花倉促綻放
干凈的腳趾,到底該從哪里插進去
從此,我必須學會將身體、將愛降下來
降到你的頭發、肩膀、腰肢、手臂
一個人,他一生尋找的通往童年的路徑
我直達泥土的骨頭,是否比你的預言更低?
春風遠
背倚一棵大樹
你穿著和這個季節不一樣的衣裳
樹枝帶動的雨點,向周圍
散開、移動,河渠低回
我聽見她那漸漸暖和的心
鳥兒啄動的飛檐
書聲寂寞,重重落葉里有人在嘆息
跟著一把傘,你走在泥濘的小路
二月下午,一個人心藏孤獨
唯見山色迷蒙,欲遠到春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