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富春 朱威



2012年9月18日,北京故宮博物院推出“潔白恬靜——故宮博物院定窯瓷器展”,舉辦定窯瓷器學術研討會后,北京藝術博物館、日本大阪市立東洋陶瓷美術館、臺北故宮博物院也先后推出定窯瓷特展。北京故宮的展覽以展示院藏定窯瓷器為主,輔以定窯遺址、臨安市錢寬墓、西安市火燒壁窖藏以及湖南幾處墓葬考古發現所得,反映了傳世和出土定窯瓷器的風貌。臺北故宮的展覽側重定窯瓷器的紋飾,從不同時代的器型與紋飾演變展現定窯花瓷的神韻。北京藝術博物館、大阪東洋陶瓷美術館的展覽,則突出了河北地區歷年考古發掘出土的定窯遺存精品。展覽和學術研討會、學術論文的發表、相關圖錄的出版,掀起了新一輪的定窯研究熱。
本刊記者專訪了北京故宮博物院古器物部副主任呂成龍先生,請他介紹當前定窯研究的部分熱點問題。
《文物天地》:您的研究領域主要在古陶瓷方面,故宮這幾年來的瓷器特展、學術研討會、相關展覽圖錄出版也多數由您主持,就定窯瓷器而言,當前研究的熱點集中于哪些方面?
呂成龍:近幾年,定窯瓷器確實是古陶瓷學術研究的熱點。定窯是我國北宋至金代北方地區聲譽最高、影響最大的窯場,以燒造白瓷為主,兼燒黑釉、醬釉、綠釉、黃釉瓷等。遺址位于今河北省曲陽縣,因在唐、五代、北宋時隸屬定州而名定窯。明清時期一些文人士大夫將其與柴、汝、官、哥、鈞等著名瓷窯并稱,又演繹出汝、官、哥、定、鈞宋代“五大名窯”的說法。
20世紀30年代定窯遺址被發現以來,研究者陸續發表了數十篇有關定窯研究的論文,出版了幾部專著,內容涉及定窯的遺址情況、燒造歷史、燒造品種、定窯系白瓷及定窯瓷器上的銘文等,取得了豐碩成果。定窯遺址所在地及燒造歷史、燒造品種在學術界不存在大的爭議,爭議較多的是五代、北宋定窯產品與遼代瓷窯產品的區分、北宋定窯瓷器和金代定窯瓷器的劃分。
《文物天地》:五大名窯中定窯在宋代丈獻中記錄較為清晰,歷年孝古調查、發掘的主要成果表現在哪些方面?
呂成龍:20世紀30年代,中國陶瓷研究界前輩葉麟趾教授(1888—1963年)在河北省曲陽縣調查,提出潤磁村為定窯遺址,1934年出版《古今中外陶瓷匯編》一書,肯定澗磁村為定窯窯址。
新中國成立后,定窯曾經過三次發掘。
1960年至1962年5月底,河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隊對曲陽縣澗磁村定窯遺址進行調查與試掘,開9個探方,試掘面積420平方米,獲得晚唐至金元時期遺物35件。在試掘中獲得遺物216件,其中瓷器123件、工具和窯具26件、銅錢67枚。
1985年至1987年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在北鎮村、澗磁嶺、野北村、燕川村等地進行考古發掘,揭露遺址面積近2000平方米,發現大量窯爐和作坊遺跡,出土基本完整的遺物標本萬余件、殘片約37萬片。
2009年9月至12月,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曲陽縣定窯遺址文物保管所組成聯合考古隊,在澗磁嶺、北鎮、澗磁西及燕川4個地點布方發掘,發掘總面積776平方米,發掘出數以噸計的各時期瓷器和窯具標本,其中,完整和可復原的標本達數千件。這次發掘對于全面了解定窯在各個歷史時期的生產面貌和燒造工藝特征、促進定窯研究工作的深入開展具有重要意義,考古發掘成果入闈當年十大考古新發現。
2009年定窯考古發掘發表了簡報,但是這三次考古發掘均未出版考古報告,這也是研究者翹首以盼的事情。
《文物天地》:定窯的古窯的古窯址及發展脈絡清晰,是否可以說宋代五代名窯中數定窯燒造時間較長,產品數量也較大?
呂成龍:考古發掘獲得的資料證明,定窯燒造瓷器始于唐代,具體是唐代早期,還是中期,或者晚期,尚需深入研究。較一致的觀點是:晚唐至五代時期定窯獲得較快發展;北宋至金代達到繁榮昌盛;元代以后逐漸衰落停燒,前后燒制時間長達六七百年。
定窯以燒造白瓷聞名天下,產品造型規整、胎質潔白、釉質溫潤,多以劃、刻、印花和描金花等技法進行裝飾,尤以印花裝飾受到評價最高,其構圖嚴謹、圖案清晰,被后人推為“印花之冠”(耀州窯刻花被推為“刻花之冠”),流行的觀點是定窯印花受到定州緙絲技法的影響。定窯除大量燒造民間用瓷以外,從晚唐到金代還曾燒造宮廷和官府用瓷,傳世品、考古出土品中的云龍紋圖案瓷器,“尚食局”“尚藥局”等款識的瓷器應該就是為人貢宮廷燒制的品種。北宋至金代,定窯瓷器產量巨大、影響深遠,以致在河北、山西等地形成龐大的瓷窯體系,南北方一些窯場也常仿燒定窯瓷器。唐宋時期定窯瓷器遠銷海外,在今天亞洲及北非一些國家的古代遺址中,均有定窯瓷器標本。
《文物天地》:一般認為,北宋時期定窯瓷器的藝術成就最高,其燒造品種及藝術特色大致是怎樣的?
呂成龍:北宋定窯以燒造白瓷為主,此外,兼燒白釉黑彩、黑釉、醬釉和低溫鉛綠釉、鉛黃釉瓷及低溫鉛黃、綠兩色釉瓷。定窯產品以民間用瓷為大宗,由于瓷質精良和紋飾優美,曾一度奉命向宮廷提供用瓷。產品燒成后胎質細膩潔白,因釉料中氧化鈦含量較高,氧化焰燒成后釉色多白中泛黃,有象牙般的質感,柔和悅目、溫潤恬靜。
北宋定瓷造型豐富,主要為碗、盤、杯、碟、盞、盞托、渣斗、凈瓶、海螺、龜、盒、洗、壺、罐、瓶、枕、爐、俑、玩具等日常生活用具。河北正定靜眾院、凈志寺北宋塔基中發現的150多件定窯瓷器,全面反映了北宋定窯瓷器的燒造水平。值得注意的是,定窯產品中還有仿青銅器造型的產品,如北京故宮收藏的仿青銅弦紋三足樽,臺北故宮收藏的仿青銅方壺。這類仿青銅器的定窯白瓷產品制作工藝復雜,生產數量應該極為有限,傳世品稀少,是否是當時用于祭祀的器物,尚有待考證。
《文物天地》:定窯劃花工藝起源較早,是否可以認為其紋飾演變大致經歷了劃花——刻花——印花這樣一個過程?就您的研究,北宋定窯瓷器裝飾紋飾、方法有哪些突出的藝術成就?
呂成龍:北宋定窯瓷器的裝飾技法主要有塑貼、刻花、劃花、印花、剔花和描金花等。從出土實物分析,北宋早期多采用刻花和劃花裝飾。印花裝飾出現在北宋中期,成熟于晚期,流行于金代。
北宋早期,定窯瓷器刻劃花裝飾構圖簡練,以蓮瓣紋居多,另見有對蝶、纏枝菊、海水紋等。蓮瓣雖從一層、兩層到三層、四層不等,但均飽滿、優美,具有淺浮雕感。
北宋中晚期,定窯瓷器刻花裝飾亦精妙,圖案布局富有變化,獨具一格。此時采用刻花與篦劃相結合的裝飾方法,在盤、碗的里面或瓶、罐的外部肩、腹等部位刻出折枝或纏枝花卉輪廓線,再在輪廓線內以篦狀工具劃出筋脈。裝飾紋樣以兩朵花卉為常見,或左右對稱,或上、下呼應。或兩花朵綻放;或一朵盛開、一朵含苞待放。也有兩枝荷花、荷葉交錯并生的。定窯瓷器刻花裝飾還常常在花果、蓮鴨、禽鳥、游魚、云龍等紋飾輪廓的外側輔以劃出的細線,既增強了紋飾的立體感,又突出了主題。定窯瓷器胎體較薄,雖不宜深刻花紋,但通體釉色仍隨刻花線條的深淺改變而有所變化,刻刀深處,釉色略深,刻刀淺處,釉色略淡,與瓷釉本色形成對比。
裝飾技法以印花最為人稱道,宋、金時期使用印花裝飾的瓷窯中,定窯以高超的技藝獨占鰲頭。定窯瓷器上的印花題材以花卉紋最為多見,云龍、走獸、禽鳥、水波、游魚等也有一定數量,嬰戲紋較少見。
花卉紋以牡丹、蓮花、萱草最為多見,菊花次之,表現形式除了寫實以外,還采用折枝、纏枝等方法,布局講究均衡對稱。禽鳥紋有孔雀、鳳凰、鷺鷥、雁、鴨等,多與花卉組合在一起。印花龍紋標本在窯址里遺留較多,造型多數是盤,盤里滿印云紋,盤心為一條姿態矯健生動的三爪蟠龍,龍身彎曲,首尾相接。印花嬰戲紋可分為嬰戲蓮花、嬰戲牡丹、嬰戲三果和童子趕鴨等。其中嬰戲三果紋比較稀見,三嬰、三果間隔排列,三果即壽桃、石榴、枇杷,三嬰姿態各異,雙手均拽樹枝,一騎于枝上,一坐于枝上,一立于枝上,赤身裸體,體態豐腴可愛。此種紋飾布局為宋代其他瓷窯所不見。
定窯白瓷中還發現印有博古圖案的,這種博古圖反應了當時宋人的一種復古傾向。定窯印花裝飾具有構圖嚴謹、圖案繁縟、層次分明、紋樣清晰、畫面富麗雅致等特點。
描金花定器是指在白釉、黑釉或醬釉瓷器上描畫金彩花紋,這類瓷器傳世比例極少。從統計資料看,日本收藏有三件、北京故宮藏有三件、河南鞏縣博物館藏有一件、安徽合肥市文物管理處藏有一件,這些描金花定器上的金彩都有不同程度的脫落。
《文物天地》:關于定窯“官”字款、“新官”字款的研完,具代表性的觀點有哪些?
呂成龍:“官”“新官”款白瓷在陜西、河南、河北、遼寧、北京、山東、內蒙古、四川、湖南、浙江、江蘇、廣東等地及海外北非埃及福斯塔特遺址、韓國慶州黃龍寺遺址等都有出土。1987年臺北故宮博物院助理研究員謝明良先生統計定窯遺址以外出土和發現的唐代晚期至北宋早期“官”“新官”款白瓷計有150件,絕大多數署“官”款,署“新官”款者只有20余件;1999年北京大學考古系教授權奎山先生將新的考古發現計算在內,統計出定窯遺址以外出土和發現的唐代晚期至北宋早期“官”“新官”款白瓷累計達169件,認為這些瓷器雖不能肯定全部是定窯所燒造,但絕大部分為定窯所生產應是沒有問題。
若加上定窯遺址出土的刻這兩種款的瓷片標本,那么,目前總數已超過200件。造型有碗、盤、碟、洗、缽、瓶、枕、罐、托盞、水盂、水丞、注壺、溫碗、執壺、凈瓶、長頸瓶、盤口瓶、海棠式杯、高足杯、葫蘆形執壺、盤口穿帶壺、高足盤、高足盒等,器形多種多樣。
對“官”“新官”款白瓷的產地,學術界大致存在三種不同看法:一是認為非定窯莫屬;二是認為絕大多數是定窯產品,也有少量邢窯產品;三是認為除了定窯、邢窯以外,尚有浙江窯口、湖南窯口、遼代官窯、北京龍泉務窯、安徽繁昌窯等。
這類瓷器基本上都是定窯產品。2003年8月河北省內丘縣城邢窯遺址首次出土“官”字款白釉碗底標本十佘件,其中一件“官”字款白釉碗殘片標本的外壁粘連大半個匣缽,因此,足以證實晚唐至五代邢窯燒造“官”款白瓷。也就是說在目前發現的“官”款白瓷中,可能有極少量邢窯產品,但究竟哪些是邢窯產品,還有待于邢窯遺址的進一步發掘以及對標本和完整器進行科學測試。
一般認為“新官”是對“官”而言,即“官”在前,“新官”在后。關于“官”字的涵義,有人認為是指官窯,有人認為是官府機構光祿寺下屬的“太官署”的簡稱。有人認為“官”“新官”是“官樣”“新官樣”的省寫,均為收取實物稅的標準實物樣,北宋早期以后,“官”銘就消亡不見了。有人認為是指地方官窯,是地方官府“官搭民燒”或地方官府自營燒造的產品。有學者認為,要解開“官”“新官”字款的內涵和燒造這種瓷器的窯場的性質,必須聯系古代社會政治、經濟等范疇的種種因素,以及金屬器、漆器、磚瓦等其他門類文物上所署同類標識。
我個人認為“官”“新官”款是標識,署有這類款的瓷器,應是官方認可的供官方征用瓷器參考的所應達到的最起碼質量標準。不僅定窯發現這類款識的白瓷標本,唐五代的銅鏡上也有“官”字款識,五代越窯、耀州窯也發現有標本。
《文物天地》:定窯瓷器上的銘文有數十種之多,這些銘文是否多數是官款,具代表性的有哪些?
呂成龍:目前所見晚唐、五代、宋、金時期定窯瓷器上題刻的銘文有幾十種,內容大多與宮廷和官府有關。其中的“官”“新官”“東宮”“喬位”“子溫”“尚食局”“尚藥局”“食官局正七字”“五王府”等題銘一般都是在燒窯前刻劃于器物上。刻有“尚食局”“尚藥局”銘款的定窯白瓷,應該是專門為供奉宮廷御膳和用藥而燒造的。
“殿”“坤”“苑”“婉”“奉華”“鳳華”“慈福”“聚秀…‘禁苑”“德壽”“內苑”“后苑”“內司”“承光”“鍾秀”“苑天”“貴戊”“關位”“陳位”“嘉位”“榮國”“希哲”“壽成殿”“壽慈殿”“德壽苑”“后苑三”“婉儀位”“才人位”“高平郡”“陳押班”“皇太后殿”“口秋押班”“婉儀位閣子庫”“供大官食合用”“□貢君用十只”等,皆系產品進入宮廷或官府后,被人刻劃于器物外底。在上述各種題銘中,以“官”字款最為多見。
《文物天地》:定瓷芒口器以金銀銅包鑲口沿歷來說法眾多,應該如何正確理解?
呂成龍:為增產、降成本,北宋定窯工匠發明了先進的支圈窯具“覆燒”工藝,即將碗、盤之類器物倒置,口部朝下,放在內壁呈鋸齒狀的耐火匣缽內,層層相疊。“覆燒”工藝有明顯的缺點:為防止器口與墊圈粘連,口部不能有釉,必須刮掉一圈釉,露出胎骨,這樣就形成毛口,俗稱“芒口”。為彌補芒口的缺陷,當時人往往以金、銀、銅等金屬包鑲口沿,形成所謂“金鈿”“銀釦”“銅釦”,遮掩器口毛澀之弊,金、銀、銅釦與潔白的瓷釉形成對比,使器物更顯豪華尊貴,同時也能保護瓷器口沿,避免因磕碰而損傷,還發現有鑲足的瓷器。
但是,以金屬包鑲瓷器口沿則并非是因定瓷“覆燒”而形成芒口才采用的裝飾工藝,晚唐五代瓷器中也有不是芒口而包鑲金屬釦者。靜志寺塔基地宮出土的一件定窯白釉洗不是芒口(圈足邊無釉,使用仰燒法燒成)亦鑲有金釦,說明包鑲金屬鈿與芒口之間沒有必然聯系,即芒口不一定非得包鑲金屬鈿,包鑲金屬釦者也不一定都是芒口瓷。也并非所有有芒口的定瓷都需要包鑲,河北定縣的靜志寺和凈眾院塔基地宮出土定瓷中,近十件有芒口卻沒包鑲金屬釦。瓷器口邊包鑲金屬釦雖可遮蔽芒口,但主要目的還應是被用作裝飾來提高器物的身價。
《文物天地》:是否有學者做過定窯瓷器的流布范圍統計,定瓷完整器收藏數量大致怎樣?
呂成龍:目前只有學者對歷年考古出土的定窯瓷器做過統計,數1969年河北省定縣兩座北宋塔基出土的完整器數量最多,150余件,刻“官”字款的瓷器16件,1件刻“新官”字款。傳世品尚無人詳細統計,但就宋代五大名窯的傳世品數量看,的確是以定窯瓷器量較大,海內外的博物館中很多都收藏有定瓷。博物館收藏中數量最大的是兩岸故宮,臺北故宮收藏有定瓷約800件,北京故宮大約有二三百件,較著名是以北宋白釉孩兒枕、刻花渣斗、刻花梅瓶為代表,但數量較多的還是碗、盤一類的圓器。民間私人收藏的定瓷數量也不少,尤其是日本及海外地區。
《文物天地》:您前面提到的北宋定窯產品與遼代廣品的斷代區分,北宋與金代產品的斷代區分。您對此是否有新的看法?
呂成龍:以往出版物中,有不少定窯白瓷被定為遼代瓷窯產品。學術界長期以來忽視遼代、金代瓷器的研究,杭州曾出土過大量定窯白瓷,應該是南宋與金產生貿易流傳到浙江地區的。不僅浙江,全國其他大部分地區都曾出過定窯瓷器。
準確區分北宋與遼、金的定窯產品,需要通過大量紀年墓考古出土實物(或紀年瓷)來排比研究,才能得出科學的結論。
比如,定州靜志寺塔基地宮和凈眾院塔基地宮出土的那批北宋早期定窯瓷器實物,就是很好的斷代標準器,靜志寺出土115件,凈眾院出土55件,器型有碗、盤、杯、瓶、爐、盒、罐、轎、凈瓶、法螺等,堪稱北宋早期定窯紀年瓷出土數量最大一批。近年有學者詳細統計過歷年國內各地考古出土的定窯瓷器,為以后定窯瓷器的斷代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定窯瓷器的斷代,相信以后將是學者研究的熱點問題。
(責任編輯:阮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