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東兮
2013年12月23日,卡拉什尼科夫去世。然而在他發明了AK-47后的六十多年中,世界各地的地區沖突、反殖民獨立斗爭、社會運動、種族屠殺和恐怖主義活動中,都不乏這款槍的蹤影。據估計,全球每年死在AK-47之下的人數高達25萬人,使它成了名副其實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它在蘇聯鎮壓東歐反抗的舞臺上初露鋒芒,在越南潮濕的叢林里聲名鵲起,在廣袤的非洲成為殖民地反抗帝國主義壓迫的象征。
那之后,它又成了弱者的武器,少數人對抗國家暴力的工具:巴勒斯坦法塔赫堅信,AK-47是通向勝利的必經之路。
它誕生時,是斯大林時期的蘇聯和社會主義的工業成就,而它之后的嬗變軌跡,卻全然掙脫了蘇聯手中的提線。AK-47作為一種特殊的政治符號,開始擁有了屬于自己的獨特生命。
為了保衛祖國
位于俄羅斯中西部的伊熱夫斯克是個骯臟的工業小鎮,空氣中充斥著濃密的黑煙。1949年以后,批量投產AK-47的車間就坐落在鎮上一條污染嚴重的小河邊。車間四周圍著鐵籬笆,零星有幾株植物在附近頑強地生長。
蘇聯時期,這里是保密行政區,遠離莫斯科,也遠離列寧格勒。因發明AK步槍而被蘇聯當局一步步拱上民族英雄的高位后,這里成了卡拉什尼科夫的新家。
二戰甫一結束,斯大林就明白,他需要一種全新的武器——一款每個士兵都能擁有的小型步槍,來占領并控制剛剛建立起來的社會主義新陣線。
然而,當卡拉什尼科夫與其他設計者在1945年埋頭槍支設計圖紙時,美國在日本廣島和長崎投下的兩顆原子彈,以及隨之而來的冷戰對峙,再次激起了蘇聯武器專家的憤怒和恐懼,還有空前高漲的責任心。
終于,1948年1月11日,一位助手跑到卡拉什尼科夫那兒說:“你今天必須跳舞,卡氏自動槍被批準成為標準武器了!”
至此,卡拉什尼科夫——這位既不是工程師、軍械師,更談不上什么冶金學家的籍籍無名的中士,從此和這一系列組裝便捷、造價低廉且極其耐用的AK突擊步槍聯系到了一起。
六十七年來,AK-47始終游走在正邪兩極,早已超出了一把槍的范疇。
叛亂者的自信
1956年10月23日,由一批學生發起的廣場集會,迅速演變為參與人數超十萬的反政府游行,就連匈牙利士兵也加入了抗議。成千上萬人在布達佩斯戰斗,而大多數起義者的名字并沒有被記錄下來,除了約瑟夫·蒂博爾·費耶。
費耶年僅22歲。在記者的鏡頭下,他活力四射、目光敏銳,毫無畏懼。他左臂挎著AK-47和其他革命者站在一起,滿不在乎地擺著姿勢,挺直身板,帶著叛亂者的自信——比古巴的卡斯特羅、巴勒斯坦的阿拉法特、伊拉克的薩達姆等等擺出的姿勢都要早。
幾天前,費耶參與了推倒斯大林雕像的行動,高呼著“俄國佬滾回家去吧”。在食品店,他還搶到了奶酪、咖啡、肉、餅干、半磅肉和啤酒。10月26日晚,他得到了一把AK-47——這是反政府人士繳獲的戰利品,并用它擊退了它的制造者。
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為進一步擴張自己的影響力,蘇聯在用AK-47武裝自己的軍隊后,也將制造它的專業技術當做禮物,贈送給兄弟國家。保加利亞和東德于1959年開始制造AK-47;匈牙利于1958年開始制造;中國和波蘭在1956年就獲知了生產方法;朝鮮的生產始自1958年,南斯拉夫則是1964年。蘇聯沒有因此收取任何版權或其他費用,這些槍支很容易就被大規模復制。
來自蘇聯的鎮壓很快開始。這也是蘇聯第一次大規模使用AK-47,并以此證明在坦克舉步維艱的狹窄城市街道中,它的表現無可挑剔——5萬名匈牙利人和7000名蘇聯士兵因此喪生。蘇聯政府拍下了手持新式AK-47突擊步槍的士兵的新聞影片,洋洋得意地反復播放了幾十年。
費耶活了下來,卻未能逃過鎮壓后的清算,1959年4月9日早上7點18分,費耶被絞死。這個第一位有據可查的拿著AK-47的起義者的生命就此終結。
量身打造的廣告
只有一個國家對AK-47以及它在全世界蔓延的反應最讓人捉摸不透——美國。在AK-47設計、改進到大規模銷售的任何關鍵時期,美軍均未預見和了解到它的重要意義。
而此時,作為利益交換的一種籌碼,AK-47的全球“野心”隱約可見:蘇聯、中國、朝鮮生產的AK-47輸送給了北越軍隊;波蘭制造的AK-47運送到了尼加拉瓜反政府游擊隊手中;東德的來到了也門,羅馬尼亞的成了庫爾德人手中的武器,保加利亞的則提供給了盧旺達……
20世紀60年代,當美軍深陷越戰泥潭,美國國內為此吵得天翻地覆之時,五角大樓才剛回過神來,他們的M-16沖鋒槍生生被北越軍隊手中的AK-47搶盡了風頭。
至于戰場上的美軍士兵,他們比誰都更先體會到了卡拉什尼科夫突擊步槍的好處。
1968年春,在結束越南溪山附近一個溝壑的前哨戰后,美國上士埃爾羅德在一個北越兵的尸體旁撿到了一支AK-47。它的性能非常好,與美軍配備的“嬌貴”的M-16自動步槍大相徑庭。埃爾羅德將這支槍和一些彈盤據為己有。對他來說,這并不是什么紀念品,而是可以保命的工具。如果一支步槍無法讓人信任,那么它所標榜的精準、威力、耗損等等特征都變得抽象。至少在越南,埃爾羅德一直帶著他的AK-47,直到他返回美國。
越戰是AK-47首次投入實戰應用。那里潮濕、悶熱、多雨的惡劣環境,簡直是為它量身打造的廣告,充分展現了AK-47堅實耐用的特點。越共游擊隊常常用幾把AK-47就能放慢美軍推進的速度。他們端著AK步槍躲在建筑物里,束手無策的美軍只能用大炮將建筑炸成瓦礫。
如果說東歐境內AK-47的泛濫對美國來說,只是隔岸觀火般的擦槍走火,那么在越南戰場,他們不得不與AK-47短兵相接,并且這種糾葛將在此后的所有時間中,成為對美國如鯁在喉般的刁難。endprint
而此時,AK-47的“始作俑者”卡拉什尼科夫則有了一個新角色——導游。他興致勃勃地帶領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參觀伊熱夫斯克的工廠,并為他的“寶貝槍”在越南叢林中取得的成就深以為傲。
最殘酷的摧殘,最神圣的傳遞
如果說越戰為AK-47建立了它的信用,阿富汗戰爭則加速了它的傳播。蘇聯不會料到,它發明的“民族解放武器”AK-47,最終會成為導致它解體的最后幾根稻草。
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反抗的游擊隊向美國尋求幫助。時任美國總統吉米·卡特授權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向他們提供武器和資金,與蘇聯對抗。
在阿富汗,AK-47不斷被回收再利用,通過各種途徑從一個士兵神圣地傳到另一個士兵手中。在位于喀布爾以北山地的帕尼希爾谷地,步槍有時是一個家庭的傳家寶。
這個谷地曾是蘇阿戰爭初期爭奪最為激烈的戰場。為包圍阿富汗游擊隊,蘇聯的裝甲縱隊幾次向山谷挺進,用直升機把部隊運送到山口來阻斷游擊隊撤退,然而,這個峽谷從未被攻占。
蘇軍最主要的敵人是阿富汗民族運動領袖、有“潘杰希爾雄獅”之稱的艾哈邁德·馬蘇德。他的戰士個個身體強健,技術嫻熟,卻也難躲戰爭的殘酷摧殘。
在蘇聯的一次入侵后,馬蘇德參加了一個陣亡游擊隊戰士的葬禮。他舉起這名戰士的AK-47。拿給死者的弟弟阿叔來登·可汗。
“你想成為圣戰戰士嗎?”馬蘇德問。
可汗伸開雙手,接受了這支步槍,“是的,我接受我哥哥的武器,加入你們的隊伍”。
就像卡拉什尼科夫在保衛祖國的激勵下發明了這款步槍,阿富汗人現在也出于同樣的目的對抗蘇聯。可汗最終成為一名士兵,并在AK-47的“庇佑”中幸存。
作為武器進入阿富汗最主要的中轉站,巴基斯坦也成了AK-47的受害者。
1988年,《洛杉磯時報》刊登的一則報道稱,巴基斯坦的一些城市就像回到了狂野的西部時代,幾乎人手一把AK-47。“保守估計,在海德拉巴有8萬支AK-47。”這座巴基斯坦第五大城市的市長Aftab Sheikh說。據他透露,他已經有三個月沒離開自己的屋子了,因為上次他出門碰到了九次AK-47交火,死去的人就橫躺在他的車道上,在他的吉普車上留下了90個彈孔。該國法官和其他一些政府官員也成了被襲擊的目標。
而蘇聯從阿富汗撤軍后,塔利班宣稱控制了大部分國家領土——而這一切,又為2001年的“9·11”恐怖襲擊埋下了致命的伏筆。
彌漫在第三世界
1970年,薩爾瓦多·阿連德當選智利總統,成為西半球第一個有社會主義傾向的國家元首。古巴領導人卡斯特羅送給他一支折疊式的卡拉什尼科夫槍,并在一只金盤子上寫道:送給我的好朋友薩爾瓦多,一個方法不同卻目標相同的人——這支槍成為20世紀70年代左派的象征。
在古巴領導革命并當上領導人后,卡斯特羅收集了大量蘇聯突擊步槍,并將經過雕刻的AK-47作為禮物分發出去。此外,委內瑞拉領導人查韋斯、利比亞領導人卡扎菲等也喜好收藏各類奢侈版的AK步槍。而就像匈牙利的費耶一樣,阿連德這次未能免俗,也和他的紀念品拍了一張照片——他一邊將槍指向空中,一邊看著槍筒。
在位于南美洲、中美洲的智利、尼加拉瓜、薩爾瓦多、危地馬拉的內戰在90年代逐漸結束,不過數以萬計的AK仍在前叛亂分子、政府士兵手上。他們用AK從事諸多犯罪活動,從搶劫到謀殺,再到為南美毒梟提供保護。
而在非洲,廉價的AK步槍給這片充斥疾病、饑餓的大陸帶來的變化更是毀滅性的。
80年代末期的整個非洲,由于沒有超級大國的支持,政府軍隊土崩瓦解,很多國家分裂成不同的部落群體。這些地方對AK-47的需求不斷增加,于是來自阿富汗、巴基斯坦、東歐的槍支紛至沓來。
從1990年到2000年,非洲經歷了100多次主要由AK點燃的沖突,是此前十年的兩倍。這種廉價步槍折磨著莫桑比克、盧旺達、索馬里、剛果、南非等國家的人民,也擴散到了盧旺達,并成為1994年種族大屠殺的幫兇。
裝有刺刀的AK-47出現在了莫桑比克的國旗上。后來,卡拉什尼科夫說過:“當我與莫桑比克國防部長會面時,他送給我一面他們的國旗,并告訴我,所有(民族解放陣線)士兵回到家中,都給自己的孩子起名為卡拉什。”
人們會半開玩笑地說AK是“非洲的信用卡”。在非洲很多地方,擁有一支AK步槍幾乎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
仍是新世紀殺傷力最強的武器
2003年3月23日,在夜色的掩護下,32架美軍阿帕奇武裝直升機飛抵伊拉克首都巴格達。美國人堅信,這些價值2200萬美元、配備30毫米機關炮及最先進長弓雷達系統的直升機將一舉殲滅薩達姆的殘部。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就像遭遇不期而至的管制一般,巴格達郊區的燈光突然熄滅了,更為蹊蹺的是,兩分鐘后一切又都恢復了正常。
美軍飛行員沒有意識到,這正是發動襲擊的信號。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令久經沙場的老兵都震驚不已——沒錯,他們遭到了AK-47突擊步槍的伏擊。
32架直升機中的31架被毀,其中一架被擊落,兩名飛行員被捕,行動被迫中止。一名安全返回的飛行員稱:“(子彈)來自各個方向,我的前面、后面、左邊、右邊……”曾在1991年的海灣戰爭中執行飛行任務的鮑勃·杜芬尼補充:“在‘沙漠風暴中,我們從未經歷過這樣的火力攻擊。”
美軍在武器更新換代上不吝豪擲美元,然而事實卻證明AK-47仍是這個星球上殺傷力最強的武器。
三年后,2006年2月一個寒冷的早晨,美國北卡羅萊納州的列尊營,14名美國海軍陸戰隊士兵正在等待信號,隨時準備沖鋒陷陣。
他們正在為美國在伊拉克安巴爾省的兵力部署做準備。而這一次,他們都放下了M-16突擊步槍。在他們面前,是14把卡拉什尼科夫步槍,未組裝、未裝彈。它們的版本都不相同,有的來自羅馬尼亞,有的是俄羅斯,還有的是中國,或朝鮮。
這次演習的代號是:以防萬一。在行進中,軍官希望撿到AK槍支,不管在什么情況下,士兵都能很好地利用起來。
美軍態度的轉變,與半個多世紀后AK槍支不可避免的狀態休戚相關——到處都是。
更令人驚訝的是,AK-47的耐用性超乎想象。以阿富汗為例,從2001年到2009年,在阿富汗還能找到生產日期為1954年的AK-47。這是最早的AK-47產品,如果這些槍有使用者名單的話,它很可能最早被蘇聯士兵用過,后來到了阿富汗蘇聯士兵的手里,又被民兵使用或藏匿,最后到了阿富汗警察和士兵——美國的“代理人”——的手中。
這些歷史悠久的AK-47的木頭槍托上出現斑痕、凹槽,可大多數步槍的狀況非常不錯,還能使用幾十年。
罪孽不在步槍,在于扣動扳機的人
就在美軍入侵伊拉克的那年夏日,卡拉什尼科夫在伊熱夫斯克的生活平靜依舊。卡拉什尼科夫一生都有意遠離政治。他不喜歡政客,譴責是他們誤用了自己的武器。
1990年,卡拉什尼科夫獲準訪問美國——這也是他第一次出國。當時七十多歲的他胸前掛滿了榮譽勛章。然而,他居住的三居室里唯一一件家具仍是1949年購買的,用的是他第一次獲得斯大林國家獎章所得的獎金。
卡拉什尼科夫去世后,美國民眾間反常地掀起了一股購買AK-47的熱潮。
目前,伊熱夫斯克機器制造廠每年生產的AK-47步槍有七成都賣給了平民,其中又有大約40%出售給了美國平民。《紐約時報》稱,原本已瀕臨破產的伊熱夫斯克機器制造廠,因為美國市場的龐大需求就像吃了顆“還魂丹”。
AK-47是蘇聯時期的偉大遺產,直到蘇聯覆滅,它仍存續至今。然而,這種本應增強國家實力的武器,卻開始讓許多國家變得軟弱,讓更多人面臨危險。隨著全球恐怖主義盛行,民族沖突加劇,AK-47遠未及退休之時。
生前,卡拉什尼科夫是個倔強的老頭。他堅決否認自己是制造這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惡魔”,直到暮年才松口:“罪孽不在步槍,而在于扣動扳機的人。”
(蕭遠山薦自《看世界》)
責編:天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