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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 票

2014-12-02 04:46:38羅偉章
山花 2014年13期

羅偉章

一凡,《門票》看了。跟你導的所有片子一樣,我是快下線了才去看;不一樣的是,以前去時忐忑,回來荒荒,而這一次,我就像幸運的淘金者,滿載而歸。兒子,你干得漂亮,爸爸真為你喜。四天前你說去韓國出席活動,在首爾待一個星期,然后從首爾直飛成都,也就是說,還有兩三天我們就能見面了。見面之前看了你的這部片子,喜悅便也提前到來,且有許多話想跟你說。怕見面時說不清楚,我先用文字梳理一下思緒。

《門票》上映沒幾天,我就看到張藝謀等名家的點評,說那不僅是你個人的突破,也是整個中國電影的亮眼之作。這樣的贊譽,我當時只以為是前輩對你的鼓勵,事實上你是擔當不起的。自你進入業界,我們就陷入爭吵。你太癡迷于搞笑了。笑不是“搞”出來的,笑跟哭一樣,是情感的自然流露,要“搞”才笑,那笑就廉價了;豈止廉價,簡直是灰色,是慢毒。每當我這樣講,你都不以為然,說我落伍,說我不懂這個時代。我承認,一個時代是一個時代的事,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人,但世間的某些東西,到底如日月山河。為此,我們吵了六七年,誰也不想妥協,所以你不再跟我談你的想法,我也不再過問。越不過問,越是暗暗上心,每有你的作品上映,我總是想看又不敢看,但最終還是去看了。怎么可能不看??吹母杏X如前所述。你不斷高漲的票房,確實也讓我懷疑過自己,但那只是瞬間的事。盡管我信奉人生天地,各自安穩,但這樣的快樂法則,對藝術家并不適用。有無數個夜晚,我面向你忙碌著的北國,心疼你的累(作為你的父親),更心疼你的才華(作為你的父親和觀眾)。興興頭頭地舉身于泡沫,累得越緊,腦子糊涂得越緊,才華浪費得越緊。這真讓人無話可說?!墒俏义e了,兒子,你在對抗中與你對抗的事物靠近,正如拳師,在對手的硬度、血汗、雄心和打擊下,成就自身的光榮。當空闊的大街滿布銀幕,我立即覺出,它不是你以前的風格。以前你那么喜歡鬧,男男女女都像打了雞血,或許,那就是你理解的時代,亢奮而空虛,所以用無聊的鬧來呼應。你用《門票》完成了蛻變,知道藝術家的使命不是呼應,而是遠離肉身沉重,背向眾聲喧嘩,孤身潛沉到某個暗角;在那個暗角里,世界回到它最初的樣子,近在咫尺,卻有著天涯的遠,反過來說也一樣,因此,那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大到在文明與野蠻之間立定邊界,小到一段枯木,都被重新命名。

陽光照耀大街,白亮亮的,清醒,憂傷,寂靜。觀眾首先聽到寂靜的聲音,隨后才有了可以捕捉的聲音,由虛而實,由微而巨,很難說那是觀眾的心跳,還是時光的腳步?;泳瓦@樣產生了。這種互動,是你持一支燃燭,讓觀眾看見自己。他們有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更長的時日,長到很快就要跟自己永久錯過,卻從來沒有看見過自己。照影驚心,焦灼不寧。這是你需要的效果。但你懂得分寸,適時地把他們解放出來:終于有人物出現了。觀眾吐一口長氣,明白自己終究是坐在舒適的電影院里,喝著飲料,吃著爆米花,消消閑閑看別人的故事。鏡頭里的那個人,面目不清,行動遲疑。應該是正午吧,人和他的影子重疊,緊接著,二者分離,那人似乎有了恐懼,左兜右截,想把影子捉住,攬在身邊??伤麆拥每?,影子逃得快。正這時,啪!一只手從背后重重地拍在一個人的肩上。這是誰的手?又是誰的肩?換一種問法是:最先出現的那個人,是拍了別人還是被別人拍?你故意模糊。模糊得好。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是跟自己的影子分開的那位。

當兩人的面部漸漸清晰,大街陡然變了模樣,仿佛眨眼越過千年,街面被來來往往的腳步分割為碎片,女人的高跟鞋、黑絲襪、煙熏裝,與其說是時尚,不如說是氣息。這里,你延續著慣常的夸張手法和喜劇風格,但完全脫離了輕佻與粗鄙,你明白了真實本身就構成風格,并因此底氣豐沛,不屑于再在泡沫中跳舞,而是注目于浮塵之下的沉實人生。

那兩人,年齡相仿(約四十七八),身形相當,只略有高矮的分別。

真正的故事,從兩人的對白開始:

矮的(惱怒中含著驚懼):你想干什么?

高的(眼神謙卑):大哥,去葵花巷怎么走?

矮的:我不知道葵花巷!

(言畢想趕緊抽身離開,高的卻抓住他的肩膀。)

高的:沒關系,我可以不去葵花巷……我能跟你聊聊嗎大哥?

(矮的恐懼倍增,求救似的望著行人。行人匆匆而過。這不足兩平方米的街面,其實構成了他的孤島。)

矮的:你放開!我又不認識你……

高的(把手放開):我叫陸松。

矮的:陸松我也不認識。

陸松:我知道,我就是想找個陌生人聊。

矮的(疑心更重):遍地都是陌生人,為什么找我?

陸松(神情邈遠):為找到像大哥這樣有閑心的陌生人,我天南地北,找了十五年了。

(矮的既緊張又疑惑,舉目張望。二百米開外,停著輛警車,三個警察站在車旁說話。)

陸松(注意到了對方的舉動,用手一指):大哥,那邊有個小公園,我二十分鐘前還在里面喝茶。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警車??康牡胤?。矮的明顯松弛了許多。)

陸松:你要是不介意,我們過去坐坐?

——這段開頭我喜歡。不是因為懸念。其實,在我的觀念中,最高級的藝術不要懸念。我喜歡它,是它能洇開。下面的故事,是陸松對陌生人的述說,全是陸松的故事,但它如同我們各自的影子,在黑暗里消失,在陽光下顯現。

那時候,陸松很消瘦,燙了頭發,襯衣里的白背心,吊襠褲,甩尖子皮鞋,都記錄著特定的時代: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你以前的作品,純然的物質主義,卻并不知曉物質對藝術的真正價值。物與人親,人要表達情感,往往以物為媒,但藝術家絕不奢望在物質上構建心靈,藝術家讓物質服從于心靈(正像《門票》所做的那樣)。除陸松的穿扮,你還詳盡刻畫他的房間:一床,一桌,一凳。相對于房間和床,桌子太大,霸氣地傍窗一橫,桌上蹲著盞臺燈(陸松唯一的電器),燈下一個綠皮日記本,筆夾在本里。西墻并立了兩個竹書架,托爾斯泰的作品,尼采的作品,還有屈原和魯迅的作品,插放在顯著位置,且都用牛皮紙包了,脊部用純藍墨水工工整整寫了書名。床靠東墻,東墻正中,一支淺灰色塑料笛子,孤零零地吊在一顆釘子上,給人的感覺,那是一只被吊著的動物;床上略顯破舊的被蓋,蜷縮著,像剛剛挨過罵的狗,這看出主人是個單身漢。單身漢陸松,戴著眼鏡,鏡片背后的目光,是向上的;“上”有不同的方位,他的目光指向高處,卻漂移不定,證明他生活拮據卻充滿夢想,且期待有一個成功的人生,只是還很迷茫。在那個年代,大學剛畢業,很多人都這樣,我也這樣。我估計,兒子,你正是借用了我的部分經歷,在你八歲那年,我帶你去過我參加工作的第一站,你就記住了。你完全復制了那樣的環境。一個遠離市區的礦山,但并不落后,也難說閉塞,那是個老礦,有半個多世紀的開采史,早形成大鎮,鎮里應有盡有,我是說,該有的人世,它一樣也不缺,雄健的男人,漂亮的女人,更不缺。礦山多出這樣的男女,實在難解;礦山的男女關系比外界隨便,倒是可解,他們面對的苦辛和生死,比外界更直觀和日常。但身處其中,并不覺苦,礦工們代代相續,盡著各自的本分,抱擁各自的悲歡,罵人時比誰都狠毒,笑起來比誰都響亮。

陸松是個教師。他教書的學校,名叫金昌礦務局南瓜山煤礦子校。

南瓜山煤礦是被群山圍困的,南瓜山只是其中一座,此外還有臥牛山、板凳山、馬伏山,均以山形命名,名字本身,也說明它們都不是峻拔險要的大山,但對于一個山洼里的鎮子,足以構成恢弘的存在。你對幾座山都給了扎實的鏡頭,我不太明白其中的用意,是對萬物的尊重,還是暗示陸松生活的地界,雖是礦區,卻有著土木文明的底子,抑或,這個數十年自給自足的空間,如一枚早就摘下的果子,表皮可能風和日麗,骨肉卻已病象叢生?據影片后面的敘述,可以這樣理解,但也不好附會。子校位于南瓜山麓,離礦中心較遠。因是老礦,學校齊全,從幼兒班到高中,都有班級。校舍呈弧形攤開,校舍之外站著圍墻;這圍墻顯然是從前的產物,土坯,頂部平坦,厚達一米。現代人不會做那樣的笨重活。野風吹來塵土,飛鳥拉下種子,墻頂雜草蓬勃,甚至還長了兩棵拳頭粗的構皮樹,簇簇樹根從墻頂溢出,沿墻面向下奮力伸展,朝著更深厚的土壤集體遷徙,大部分死于途中,沒死的,也都還遠離土地,其情其景,甚是悲壯。

陸松教高中一年級兩個班的語文課。

他確實對自己的未來有著規劃和想象,他在日記里寫道:“一年后去局一中!”這頁日記的頂端,畫了飄飛的云,云中清光閃亮。所謂局一中,是金昌礦務局辦在市內的學校,是局里唯一的重點中學,全稱金昌礦務局第一中學,要去那學校教書,無論你畢業于多么奢華的大學,也得三年以上教齡,而陸松發誓一年就調去。為此,他甘心付出。跟他一同分去的大學生,還有五個,均為男性,這五人很快與當地融入,不僅和老教師們打成一片,還常去礦上喝酒。礦上的酒館里,煙霧騰騰,煙霧背后,隱著各式各樣的臉,不過通常是這樣兩種:要么春風得意,要么掛著沉默的、逆來順受的愁苦。一望即知,這些臉的主人,是機關大樓里的職員,是十分鐘前才洗凈煤屑的礦工,是在剛剛結束的械斗中分出的勝者或敗將,是把十元錢交到賣春婦手里就哼著歌子直奔而來的嫖客,是失戀三天正處于憂郁極限的男女……五個新去的大學生,與他們結識,跟他們共飲,從中,不僅獲得了歸屬感,還嗅到了來自遠方的塵埃和雨滴。個體,也只有個體,才能顯現時代的征兆,他們正是從那些個體身上(哪怕這個個體身份卑微),清楚地知道:八十年代之后,是九十年代。而陸松似乎不知道。在大城市讀書的時候,他的頭頂就被校園的林蔭遮蔽,到了這邊,更是山中無甲子,有著千秋萬歲的恒長??梢哉f,除了他自己的遠方,他既不明白身外的遠方,也不明白身外的近處?!敖帯笔沁@樣的:礦工雖比農民還辛苦,但他們是國家的人,他們吃的糧食,叫國家糧,這注定了在當時的背景下,兩者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都不可同日而語。羊倌的兒子當羊倌,礦工的兒子當礦工,所以礦工的兒子讀不讀書,其實是無關緊要的,因為他們覺得礦工比羊倌好。當然,到底有人不想下井,就努力考到重慶的指定技校,學成歸來,當電工、機械工、司機,總之是陽光下的職業,且是相對于廚役伙夫和勤雜事務更加體面的職業。初中畢業即可升技校,也就是說,礦上本不必辦高中班,子弟學校的師資,在陸松他們之前,連個專科生也沒有,根本教不出大學生,想讀大學,要么去局一中,要么去縣城或市里別的學校,都很遠,至少三個半小時車程。礦上辦高中,相當于辦托管所。指定技校收生名額有限,領導的子弟不必參考就能推薦去讀,領導那么多,跟領導有關系的又是那么多,留給礦工子弟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他們初中畢業,不一定能馬上找到事做,女生更難,男生相對簡單些,因為井下畢竟需要更多的人手,但初中剛畢業就下井,嫌骨頭太嫩,敞放又擔心鬧事,那就辦高中吧,讓他們在管束中混日子,長筋骨。

這樣的高中會是怎樣的讀法,可想而知。

陸松在課堂上的無力,影片表現得非常簡潔,又非常到位。當陸松面對學生公然的嘲諷和挑釁,禁不住大發雷霆的時候,都用畫外音處理。出現在畫面中的,是校舍外的那堵老墻。老墻布滿歲月的斑痕,這反而在視覺上奇異地增添了它的堅固,仿佛再過一萬年,它也不會倒。墻身約三米高,墻下堆了石頭,還有一架灑滿石灰水的木樓梯。鏡頭在墻體及其周邊,緩慢地、帶幾分猶疑地搖動,最終聚焦于教學樓外的墻頂。先是兩把長刀,青黑色,刀身厚而圓,從雜草里伸出來,如兩條饑餓的蛇。長刀之后是凌亂的啤酒瓶,都橫放著,有個瓶子里還汩汩地涌著酒液。再后,才是喝酒的人。三個,都蓄著小胡子,兩個斜躺著,第三個拿著把彈槍,瞇著一只眼睛瞄準飛鳥,嗖的一聲,飛鳥應聲而落,另兩個也不詫異,像這是十分平常的本領。鏡頭不斷切換,都不離開墻頂,三個人變成五個人,五個人變成七個人。有的是老面孔,多數是新面孔,每次不是帶著長刀,就是懷著匕首,且身邊都是凌亂的酒瓶。他們是社會青年?!吧鐣边@個詞是很古怪的,我們說,社會車輛、社會人員,等等,言外之意帶著不可名狀的貶損,像“社會”既意味著身份的曖昧,也意味著行為的不端。社會青年比社會人員更可疑,社會人員還可能有個職業,盡管職業低等(沾上“社會”二字,本身就是低等的),社會青年則跟混混兒是同義語。那些墻頂上的混混兒們,是初中畢業不愿讀高中,或高中畢業卻連下井工也當不了,或有機會下井卻懶得去吃那份苦,就在社會上混光陰;之所以愛到學校來,是因為學校有他們的朋友,還有可以攔路逗樂的漂亮妹仔。他們要為朋友打抱不平,要為爭搶某個妹仔動用武力,因此刀具是少不了的,刀具是他們的幫手,也是長在他們身上的器官,這個器官鼓蕩著嗜血的欲望。

陳家剛 《白銀》 攝影 2003-2006

墻頂變換著景象,墻外也更替著日月。南瓜山秀美而艷麗,大葉杜鵑漫山遍野,花紅如火,似還能聽見火苗被風撩動的聲響……聲音低下去了,火苗暗下去了,蔥翠的青岡葉萎謝了,飄落如疾雨……其間,陸松的畫外音未曾間斷。畫外音也如季候,開始,熱烈是真正的熱烈,憤怒是真正的憤怒,漸漸的,熱烈消失,憤怒也變成了不滿,變成了哀怨,變成了無奈,變成了自我放逐。當鏡頭再次對準陸松所在的課堂,他真像是經歷了無數個春秋。事實上他才剛剛走完一個秋天。初上講臺時,他帶著羞澀的笑,現在沒有笑容,只有膏一樣稠的疲憊,眼鏡打花,雙肩斜垮,袖口沾滿陳舊的粉筆灰。他剛轉過身板書,坐在窗口第二排的一個男生,立即站起來,向前夠著身子,噗!將嚼得稀爛的口香糖吐向他的屁股。沒吐正,吐到左側的衣襟上了。他知道自己被吐了,一面板書,一面把那口香糖拈去。拈下來往地上扔,卻怎么也扔不掉,像跟他的手指長在一起。教室里哄堂大笑。他沒回頭。應該板書的內容,早就寫好,但他沒轉身,也沒回頭。被口香糖糾纏的手指,近乎癲狂地顫動著、捻搓著。手指就是他的心。他恨不得剁了那根手指。他想起了右手里的粉筆,用粉筆將那黏稠物“趕”掉,再將粉筆扔進墻角的垃圾桶。但仍沒轉身。鏡頭死盯在他的后背上?!獌鹤?,我真佩服你,你用單調成就銳利,一點也不擔心時光流逝。畫外是哄笑聲。哄笑如潮水,洶涌,退卻,而洶涌和退卻,都是荒涼?;臎龅綐O致,音樂才起,細若游絲。陸松在游絲般的音樂里緩緩面向學生。他臉膛暗紅,是淌出的血液被風舔了至少半個鐘頭的那種紅。他轉過身來的第一個動作,是把雙手往講桌上一擱。這本是要表達他的鎮定,手卻偏偏不聽使喚,差點碰翻了茶杯。他把茶杯穩住,朝那個男生看了一眼。也就是說,他知道是誰干的,證明那學生經常干這種事。他叫雷文安,班上的老大;個頭不算大,卻有十來個跟班。雷文安洋洋得意。這激怒了他,他走下講臺,走到雷文安身邊。教室里很安靜,似乎都在等他發火,主要是看他怎樣發火。然而,他說出的話卻稀泥般軟,“你可以不聽講,”他說,“但不能影響別人?!崩孜陌矊⒁恢皇址旁谧郎希兄鶐?,斜睨著他。他不要這種對視,往講臺上走。剛回過身去,雷文安迅速將一張早粘了雙面膠的紙,貼在他的背上。不知是因為他穿著毛衣,雷文安的動作又實在輕巧,還是他的心思過于紛亂,總之他完全沒有感覺到。

陳家剛 《車站外》 攝影 2003-2006

那張紙上寫著:“我是瓜娃子?!?/p>

瓜娃子是川西方言,位于川東北的南瓜山煤礦也說,是因為這里的拓荒者,大多來自川西。瓜娃子的意思,相當于北方人說的傻逼;口氣沒那么狠,卻更調侃。

他并沒回講臺,而是從講臺下走到了里面的那條通道(教室共分三列,有兩條通道),巡視學生動筆作文。他板書的是一道作文題:用三百到五百字,描寫某礦工走出井口時的外貌和動作,要能從外貌和動作中,體現描寫對象彼時的心情。好些人是不寫的,特別是雷文安和他的跟班,從來就不完成作業,無論課上還是課下。陸松就在那通道上,低頭轉悠,看上去在巡視學生作文,其實眼神內收。他在想自己的心事。背上的那張紙,隨著他的腳步一起一伏,像在無聲地嬉笑。學生也在笑,壓抑著笑,有人把臉都憋腫了,鼻涕口水直流,有人把頭埋在臂彎之間,肩膀一聳一聳的,耳根快要噴血。有學生舉手,是個女生。那女生坐在傍窗那列的后排,陸松正面朝后墻,應該看見的,可他沒有反應。女生只好喊:“陸老師?!标懰上袷艿襟@嚇一樣,脖子轉了幾下,才找到那只高舉的手臂。他加快腳步走過去。腳步一快,那張紙飛舞得越歡實。有人把笑憋急了,憋不住,突發一聲,像暴起的哀哭。陸松頓了片刻,才走到那女生身邊。這時候教室里反而寂靜了。

女生說:“陸老師,镢頭的镢怎么寫?”

她把作文本順過來,舉得老高:“我這樣寫對不對?”

陸松一看,那上面根本沒什么镢字,只有一句話:“陸老師,你背上有張臟紙?!?/p>

難怪她要舉那么高,她是怕同桌看見。如果同桌知道她告了密,就可能說給雷文安,她的日子就難熬了,輕則挨一頓打,重則難以想象。雷文安有著敏銳的神經,每根神經都長著牙齒,都充滿敵意,因此誰也不能得罪他,他在教室里走,誰的腳無意中絆了他一下,他返身就是幾耳光,還把你的書本全部扔出窗外。當然,很多時候,他是不親自動手的,他只使個眼色,跟班即刻會意。教室在四樓,書本死鳥一樣飄飛而下時,圍墻上喝酒的混混兒們,集體鼓掌,還吹口哨,把酒瓶在墻棱上亂砸。這時候,雷文安站在窗口,跟他們打招呼。他是他們最好的朋友。遇到他特別痛恨的人,他會把這人交給那些朋友,如此,這人的日子便比井下還要黑暗和漫長。把一個秀里秀氣的女生交出去,后果不堪設想。

陸松虛著眼睛,盯著那句話,對女生說:“就這么寫。”

然后他繼續轉悠,把教室轉了大半圈,才像突然發現背上有異物,反手扯了下來。

他走到講臺上,把紙上的那句話,亮給學生們看。

“我確實是瓜娃子,”他說,“我既沒媽教,也沒爹教,我不如一條狗的教養,想不成為瓜娃子都不行。”說完他走出了教室。

陸松的那幾句話,其實并沒有多少針對性。影片對雷文安家境的處理,無意于強調什么,從而也摒棄了簡單的因果。他家住在礦南板凳山腳下的平房里,那是一長排簡易平房,至少住了五十家人,他父親是掘進工,母親是家屬,這是當年礦工家庭的基本格局。片中用了幾個精煉的鏡頭,表現他父親,每個鏡頭都是他剛出井,仰拍的洞子,巨大的天坑將他吐出,仿佛用舌尖頂出一粒飯渣,這粒飯渣渺小而孤單地立于清晨、黃昏或子夜的洞口……由于剛出井,他長什么樣,根本就不知道,那是黑色的附體,是黑的刃,黑的針尖,帶著煤的特質,捱過了數千年黑色的時光;如果不把嘴咧開,露出潔白的牙,你會認為除了轉動眼珠時露出的眼白,他連血液和骨頭也是黑色的。雷文安的母親,胖,穿大垮垮的汗衫,趿半截拖鞋,吸劣質香煙,說話嗓門像放炮,手里隨時拿把破舊的蒲扇,不是為了扇涼風,而是發爐子用。這是個平常的婦人。雷家也是平常的家境。不僅平常,還正常。有些家里的男人,從井下出來就打女人,打得很厲害,把頭發踩在腳下,將女人倒提著,往肚子上擂拳頭,有時還騰出另一只腳,往女人的頭上和奶子上踢。有些家里的女人,趁男人下井去了,就虛門待客(“客”也是礦工,他們輪休時,一半用來睡覺,一半用來睡女人),十塊錢一次,以貼補家用;女人做的事,當丈夫的隱隱約約是知道的,卻不說什么,只喝悶酒,出井就喝,指甲蓋大小的一塊豆腐干,也能幫他們護送半斤燒酒下肚。這些家庭里的孩子,是有居處的野人,是真正的既無媽教,也無爹教;要說教過,就是打,不分對錯,爹媽心里有了憂愁,就拿孩子出氣?!准覜]有以上的種種事情發生。當平房里響起女人或孩子的鬼哭狼嚎,雷文安的母親都去勸解。雷家是和睦的,甚至可以說是幸福的。

但生在幸福家庭里的雷文安,早在初中一年級,他就在某個星期五下午,從母親那里偷了五塊錢,逃學去東邊馬伏山下的另一礦工家屬區,找賣春婦。不知是誰指點過他,他很準確地找到了那扇瓦灰色的木門。礦上沒有派出所,只有保衛科,保衛科便行使著派出所的職權,偶爾會去礦工家屬區和集體宿舍(單身礦工住處),突襲檢查,以正風化,有天把那婦人和她的客人當場逮住了,婦人供出了二十四個熟客和一個生客。這生客就是雷文安。她記得雷文安,是因為雷文安實在太嫩,她問名字,他老老實實答了,答得很膽怯,然后摸出五塊錢,遞給婦人,婦人收了,將他脫光推到床上,可行事之前,她突然覺得,盡管他人小,但對她而言,活是一樣的活,為什么只收半價?這太不劃算了!于是找了個理由,嫌他毛都沒長兩根,雞雞小得像根牙簽,便腿一撬,把他撬下了床。保衛科有人去酒館,將這事當笑話講出來,隨即風傳開,學校好多教職工都在傳。但無人去過問雷文安。他還是未成年人。再說在深山更深處的南瓜山礦區,這樣的事情,雖然有時也要敲打一下,卻并不真當回事,男女之間,偷情和買賣,雙方自愿,就意味著公平;當然未成年人是不行的,對未成年人的保護,跟山外的法律一樣??赡菋D人分明說了,她沒讓雷文安上身,因此也就不成問題。婦人那里沒有問題,雷文安那里卻出了問題:他的同伴也聽說了。同伴取笑他。不是取笑他買春,是取笑他春沒買到,還被撬下了床。每當這時候,雷文安都雙眼帶淚,乞求地望著同伴。可越是這樣,同伴說得越是起勁,還要來脫他褲子,看是不是小得像牙簽。有天中午,幾人在上學路上,將他拖入路邊深密的蒿草地里,真把他壓在地上,扒下他的褲子,扯根草莖丈量。同伴哄笑著離去后,他坐在草叢中,沒去上學,就那么坐到夕陽西下。血紅的晚照垂天而落,蒿草地似在燃燒。晚照燒成灰燼,他起身回家。從那以后,他既不乞求,也不沉默,誰再提那件事,他就跟誰打架:五個人說,他跟五個人打,十個人說,他跟十個人打。他打架的方式很特別,先用刀尖在自己手臂上剜幾個洞,沒有刀子,就用石頭砸自己,石頭也沒有,就在墻上或地上撞額頭,總之先把自己弄得血糊血海,再沖向他的對手。一人拼命,萬夫莫當,在戰無不勝的械斗中,雷文安終被同伴擁戴,成為老大。

陳家剛 《卷筒車間》 攝影 2003-2006

可他心里已埋下了痛恨。他最痛恨的,就是正經。一切正經,他都認為是假正經,是裝,是天底下最可惡的東西。反之,無論你是誰,只要不正經,他都喜歡,喜歡到愿意成為你的仆從。有人利用他這點,自降身份,故意在他面前吊兒啷當,對正經的,嚴肅的,嘲諷謾罵,好讓他樂顛顛地為自己跑腿。初中物理教師張興強就是這樣。許多跑腿的私事,張興強都讓雷文安去干。雷文安很聽張興強的話。動不動,張興強就把手放在雷文安頭上,揉來揉去,雷文安乖乖巧巧,讓他揉,那時候,他既像個學生,也像個孩子。

陸松在哪一點上惹惱了他,以至于在課堂上也要跟陸松公然作對?

沒別的,就因為正經。

陸松第一堂課就把他惹惱了。

陳家剛 《閣樓》 攝影 2003-2006

那堂課陸松沒講課文,而是說讀書的意義、理想的價值和道德的重要。雖大學畢業,但他沒脫學生腔,言辭抒情,他簡直沒想到,理想也罷,道德也罷,都不適合高談闊論,也沒想到他陳述的理想和道德,完全洗凈了現實的塵渣,因而從根本上無法實現,并可能形成對現實和現實人生的否定,這正如洗盡煤身上的黑,它就不是煤了。陸松沒想到這些,他只顧說得高興,剛進教室時的羞澀,幾分鐘后就蕩然無存,以激昂的話語,演講的手勢,構建他個人的精神居所,也構建他上課的基調。他不知道,底下有個人已將他劃入痛恨者之列。當他背誦了康德那句著名的格言,緊接著又說,頭頂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之所以深深震撼著我們的心靈,是因為這兩樣東西能夠照耀我們,讓我們免于黑暗,遠離墮落……這時候,底下的那個人,在語文書上寫了“陸松”兩個字,再劃上一把大叉。

陸松進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名字寫在黑板上,他的初衷,是要跟學生建立起一種平等的關系,類同于兄弟姊妹的關系,他對學生們說,課堂上叫我老師,課下可以對我直呼其名。然而,第一堂課就讓學生發現,他其實是高高在上的。盡管當年的工人和農民,差不多是兩個不同的種族,工人的優越感連山里的鳥也一清二楚,出身農家的陸松,當然比鳥更清楚,可他內心的優越感與物質世界脫節,他對理想的描繪,你盡可說虛無縹緲,于他本人卻是真誠的,他盡職盡責地工作,倒并不只是想一年后能調進局一中,還有他對職責特別是教師這一職責的理解。

所以他不妥協。

然而,他還是希望努力緩和跟雷文安的緊張關系(只是他的所有努力,都運行在自己的軌道上)。至少十次,他把雷文安叫進辦公室,至少八次,他把雷文安叫進寢室,其中三次還先為雷文安泡上茶,再輕言細語地講他心目中的道理。每次雷文安都是嘲諷地進來,嘲諷地出去。他的道理不是水,是墻。他終于認定,在雷文安那里,只有滿意和不滿意,要讓他滿意,只能像其他老師,對他的惡行睜只眼閉只眼;他欺負了同學,其他老師無一例外,都只是叮囑遭欺負的人躲他遠點,對雷文安,則是笑容可掬地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說:你個狗東西,又是哪根筋出毛病了?這簡直是變相的縱容。對此陸松無法容忍。他崇尚歌德那句話:“唯獨太陽才有權利身上帶著斑點?!边@話太過苛求,他知道,但歌德指出的方向并不苛求。不能容忍變相的縱容,更不能容忍張興強,他認為,張興強正是教師的斑點,說斑點不夠,是恥辱,跟張興強路遇,他連招呼也不打。張興強已有十一年教齡,算老教師了,新教師碰到老教師,新教師該主動招呼,這叫規矩,陸松本是個特別講規矩的人,可現在連規矩也不要了。不知是張興強給雷文安說了什么,還是雷文安自己看出來了,反正雷文安覺得,陸松與張老師為敵,而張老師對他最好,他便也要與陸松為敵,義無反顧。他給予陸松的難堪,日重一日,由在課堂上裝狗叫,到邊做怪相,邊朝陸松的背影虛虛地、又是狠狠地戳指頭,故意招出笑聲,制造混亂。即便這樣,陸松也沒死心,直到有一天,他無意中從幾個老教師的閑談里得知,雷文安讀初一時,就去找過賣春婦……

那天,他在日記里寫道:“現代教育學告訴我們,只有無能的老師,沒有教不好的學生,我以前深信不疑,現在我知道,那不過是我們教育理念中的矯情和虛偽,是膚淺的、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樂觀主義。恩格斯說,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比人和猴子之間的差距還大,而在我看來,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是魔鬼和天使的差距,也就是說,世上存在著天生的魔鬼。”

這段日記以畫外音形式出現,畫面上,陸松在屋子里寫日記,屋外并不遙遠的地方,山林起伏,烏鴉在昏黃里飛,紅蟒在吞食羔羊。

兩人和解的通道,或者說,兩人達成基本的師生關系的通道,被徹底堵死。

通道被堵,便會烏青和潰爛。

終于,雷文安公然朝陸松吐口香糖,還朝他背上貼臟紙……

可陸松有屬于他自己的執拗,不妥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盡量追求自身的完整。

鏡頭切換到某城市的公園。這公園僅二十來畝,本是要建房的,因頭頂有高壓線,只能變成綠地。黃桷樹枝椏橫逸,樹下躺幾片干凈的落葉,樹與樹之間,隱著一個挨一個的涼亭,涼亭里,有閑話的,喝茶的,打牌的,下棋的,吹拉彈唱的。吹拉彈唱最熱鬧,電子琴、手風琴、小提琴、二胡、琵琶、中阮等等一陣土洋亂配,竟也能和諧地弄出一支曲子,還備了音箱和麥克風,有個五十多歲卻保養很好的婦人,正在伴奏下唱《回娘家》,邊唱邊跳,每唱一句,每跳一步,都溜眼看看旁邊的觀眾,觀眾也為她鼓掌。稍嫌遺憾的是,觀眾只有十來個,且都是七八十歲的老者,掌聲也帶著歲月的皺紋;這婦人定是年輕時就有明星夢,但命運把她拋棄在了庸常的生活之中,現在退休了,兒女大了,免了俗世牽絆,她便又拾起青春時的夢想,雖是舞臺寒磣,觀眾寥落,卻自有一番人世的感慨和感動。在這個涼亭的斜對面,剪影般坐著兩個人,焦距拉近,是陸松和那個比他稍矮的陌生人。

陌生人二目凝神,明顯已解除戒備,走進了陸松的故事。

陸松對陌生人說:“那天我走進辦公室,將那張臟紙撕碎,扔進字簍,即刻后悔起來。我后悔的是,為什么不沖到雷文安面前,直接甩他幾個耳光?雖然他從不交作業,但我畢竟有很多機會看到他的字,那線蟲一樣細長的字跡,我一眼就能認出來;再說除了他,別的學生——包括雷文安那些跟班——再恨我,也不會寫那樣一句話貼在我背上。我應該甩他幾個耳光!老師不能體罰學生,這規定仿佛體現了多么高貴的人權思想,但要是老師的人權遭到了學生的侵犯呢?何況在我看來,適度體罰,并非沒有必要,體罰也是教育手段之一種。不過,剛想到甩雷文安耳光,我立即又怕了。在雷文安心里,根本沒有老師,更沒把我當成老師,他認為我到南瓜山,就是專門與他為敵的,對自己的敵人,他從不心慈手軟,什么事都做得出來。要是他再給圍墻上那些混混兒噓一聲,我差不多就被打進地獄了。往我門上涂大糞,窗里放毒蛇,都是可能的,我們新教師住的房子,窗子上連塊玻璃也沒裝,都是報紙一糊了事。裝上玻璃又怎樣呢?砸爛就是了!甚至,我還可能被刀砍斧劈,斷手斷腳。這說起來你不信,卻完全可能成為事實。我怕見血,更不想斷手斷腳,所以我怕了?!?/p>

他的陌生朋友抹了把臉,從額頭抹到下巴。

“可是我錯在哪里呢?”陸松接著說,“我無非是想把他教好,想把所有學生教好,難道這也是錯?你或許想象得到,對雷文安的事,我給領導反映過,這些領導包括,班主任、年級組長、教務主任、政教主任、副校長、校長兼書記,他們的回答你能猜到嗎?他們說,你上你的課,只要他沒殺人放火,你管他撈屁!真的殺人放火了,又輪不到你管。都是這么回答的。教務處馬主任更好心些,有天他來到我寢室,關了門,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陸老師,礦山是出經濟的,不是出教育的,你看礦領導到學校來過一回嗎?別說你才來幾個月,我在這里教了快二十年書,也沒見任何一屆礦領導到學校來過,連教師節那天也不來。教師在他們心目中,就是一分錢不掙,還白領工資,你想想!這學校事實上也不叫學校,叫托管所吧,好像也不對,簡直不知道叫啥才好。所以呀,陸老師……他拍拍我的肩,沉思著說:我的看法是,人就做自己能做到的那一點,超出自己能力的事,越想做,越做不了;做不了沒關系,就怕越做不了越想做,那就是自討苦吃,還于事無補。我倒是可以把雷文安找來批評一頓,可那對你更不利,他知道是你告的狀,會給你惹更大的麻煩。其實我批評他也沒什么用,他照樣不聽我的,但畢竟,我上數三代都是這礦山人,他還不能把我怎樣,你就不一樣了。所以呀,陸老師……他再次拍拍我的肩,站起身,開門走了?!?/p>

那邊的亭子里,《回娘家》已經唱完,在唱《好日子》。

以歌聲作背景,傳來陸松的畫外音:“那天我先是后悔,再是害怕,可緊接著,我又覺得自己過分了。我怎么能說人家不如一條狗的教養呢?雖然在事實上,狗是可以很有教養的,但人就是人,狗就是狗,我不該那樣去類比。我又朝教室走去。那堂課我才剛開始上,我出了題目,打算讓學生用二十分鐘寫三五百字,再抽幾個同學起來念,并當場點評。在回教室的路上,我還思考著怎樣把那句過分的話圓回來。當然不是向雷文安認錯,不是說老師就不可以向學生認錯,而是說,要認錯,他先向我認錯?!业拇_想把話圓回來?!?/p>

畫外音里,陸松走向教室。

進教室的第一眼,他就看向雷文安。他的眼神幾乎是柔和的。

教室里出奇的安靜,盡管很多人都沒動筆,但都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雷文安也很安靜,他仰靠著后面同學的書桌,望著天花板。

陸松的畫外音:“見到這情景,我越發覺得愧疚?!?/p>

他走上講臺,想說什么,但沒急于說,而是端起茶杯,揭了蓋子,喝了一口。

喉節像是抗拒地頂了一下,但到底準備不足,沒能及時頂住,咕嘟一聲,那口茶慌慌忙忙下了肚。

他的臉皺縮著,仿佛快放一枚果子的干枯。

雷文安照舊仰著上身,望著天花板,只是緊了腮幫,緩緩地錯動著牙齒。

教室里也照舊安靜,但闇在不同胸腔里的低音回旋,他分明聽到了。那是笑嗎?是的。但不只是笑。坐在后排問“镢”字怎么寫的那個女生,眼眶邊涌出了淚水,她是在哭。

陳家剛 《貴鋼》 攝影 2003-2006

“我喝下的是尿……”陸松說,聲音顫抖。“恨,你知道嗎?我既不后悔,也不害怕,更不愧疚了。我連生理上的惡心也沒有。我只有恨。我去辦公室的時間,不過三四分鐘,要到廁所,須從辦公室門前過,我根本沒瞄見人影,難道雷文安是把我那半杯茶水潑到窗外,將茶杯端到座位上,或者干脆就在講臺上,靠了講桌的遮擋往里面撒尿的?只能作這樣的解釋了,否則怎么可能全班同學都知道!當我感覺到那是一口尿,再看看學生們的表情,就明白他們都是知道的。剎那之間,天旋地轉。好在這糟糕透頂的軟弱,真的只是剎那間的事,我兩腿發虛,眼前黑了一下,但很快就過去了。天又亮了,我穩穩當當地站住了。恨不僅沒使我昏頭,反而讓我冷靜,冷靜到安詳;自從來到這所學校,我似乎從來沒像這般安詳過。初上講臺時,我興奮,喜悅,對我和學生們的未來充滿幻想,因此不可能安詳。但這天真的是安詳。我像沒事人,不動聲色地在教室里轉悠,并按原計劃去完成了那堂作文課?!?/p>

——陸松也在表現他的安靜。

而天底下的安靜,大半都是不懷好意的。

他在心底里對雷文安發出了詛咒。

他詛咒雷文安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壞人。

他詛咒雷文安的人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的人生。

從那以后,陸松把上課只當成嘴上和手上的活,也就是說,只當成一種職業,一種謀生的手段。他曾經認為,做了醫生,就天然地應該救死扶傷,做了教師,就天然地應該教書育人,現在他不這樣看了,現在他的心沉睡著,甚至根本沒把心帶進課堂。他也跟別人一樣,將自己物化,不管教室里發生了什么,只要沒殺人放火,他就一直講。有時候,學生的喧嘩遠遠壓過了他,他依舊按部就班,語速和音量,都無任何改變。他已不懼雷文安使壞了,相反,他暗暗希望雷文安再壞些,只別拿刀砍他就行。他沒想到,這樣一來,雷文安倒比先前好了許多;當然,所謂好,是指不再惡劣地給他使絆子(雷文安覺得,陸松畢竟是識相的,對識相的人,再恨,他也會立即放過,絕不糾纏,更不變本加厲),別的一如往常。

上完自己的課,陸松半分鐘也不停留,直接就回宿舍,連備課本也帶走,如果有作業,把作業也抱回宿舍批改。南瓜山煤礦子校,并不要求科任教師坐班,但以前,上下午陸松都在辦公室坐滿,他是擔心學生有疑難,要來向他請教,幾個月下來,他等來過三人次;哪怕一個也沒有,他照樣會等下去——可那是以前,現在絕不等了。他不僅恨雷文安,還恨那班上的所有學生,因為他覺得,他端起茶杯送到嘴邊之前,好些學生都是望著他的,卻沒有人喊一聲,叫他別喝,如此,他們便在事實上成為了雷文安的同謀。包括那個女生,陸松也不能原諒。那女生名叫李秀芹,她告訴了他背上有張臟紙,卻眼睜睜看著他喝下那口尿。從某種角度說,陸松最不能原諒的人,就是李秀芹。李秀芹是那班上真正像學生的學生,前面說陸松等來三人次請教他,其實就是李秀芹一個,她頭腦說不上聰明,記憶力尤其差,但她肯學,尊敬師長,心地善良……但這又怎樣呢,她目睹他端起茶杯喝尿,卻不加以阻止,他把尿喝下后她涌出了淚水,又能說明什么呢!……后來陸松隱約回憶起,舉杯之前,他的目光掃到了李秀芹,李秀芹把右手掌豎在桌面上,朝他搖??蛇@樣的回憶非但沒讓他原諒李秀芹,反而覺得她更不可原諒。

因為他只看重事實。

事實是,他喝下了那口尿!

陸松變得很孤單了。他本來就孤單,現在是格外孤單。到那年的冬天,跟他一同分去的五個大學生,先后都談了女朋友。對男人,每個年代有每個年代的標準(對女人的標準要單純得多),追溯起來,大抵是老實、文憑、身高、富有,到而今,是高富帥,這軌跡分明顯示出,女子擇偶的標準逐漸遠離心靈,而對心靈之外的,則不斷疊加。陸松畢業前后,特別注重文憑,人們習慣于把文憑等同于知識,所以也可以說,那時候特別注重知識,是被稱為知識爆炸的年代,而爆出絢爛光華的大學生,又是那樣少,少得要稱他們為天之驕子。由此,男大學生真是趕上了好年頭,多少水蔥兒似的姑娘,就被他們手里的文憑蒙了眼睛,姑娘們哪知,孩兒還沒從奶子上摘下來,成功男人的標準已兩易其主,越過文憑,由高變成了富,后悔嗎?私底下明明暗暗有一些的,特別是那些嫁了“鳳凰男”的女子,要把自己變成任勞任怨忍辱負重的牛馬,跟丈夫一起,鼻勒嘴歪地拖著身后沉重的破車……然而,唉,有什么辦法呢,這就是人生,誰也不是先知,給你什么順序,你就只能在那個順序里要結果;你當然可以打破,比如先開了李子花,你偏不結李子,要結柑橘,那大概也行,但必得有一番脫胎換骨,脫胎換骨的痛,恐怕只有自己知道了。前面說過,礦山多出美女,可就算你貌比秦姬趙女,你的世界就那么大,成日面對的,就是那些人;在南瓜山煤礦,別說普通員工,連礦長也不過是個中專生。姑娘們只能遙望山外,像聽傳說那樣,聽聞某位家住市里、跟礦上某人沾親帶故的女子嫁了個大學生,本以為只能偷偷羨慕一下,此生再也輪不到自己,誰知一覺醒來,南瓜山煤礦竟也來了大學生,且一來就來六個!六個人都是師范畢業,因此都分到了學校,盡管教務主任說,教師在礦領導心目中毫無地位,但認真計較起來,誰又在他們心目中很有地位呢?教書不僅是陽光下的職業,還比礦區很多職業都單純些、干凈些,工資也說得過去;——當然,更重要的是,那六個人是大學生!

礦里一時找不到住房,六人都住在學校,而學校是沒有住房的,他們的宿舍由教室改成,兩間教室割成了六個單人間。這兩間教室相對孤立,在教學樓主樓對面,底下是兩丈多高的堡坎,房基與堡坎齊平;門開在另一面,門前又是堡坎,只留有一條寬可兩米的巷道,這地方便有了個很數學的名字:兩米巷。巷道和堡坎之間,是條陽溝,叫陰溝也行,因為門前的堡坎擋不住風雨,卻把光線遮得很嚴。沒有住校生,學校自然也就沒開食堂,六個單身漢又沒心思自己弄個爐子來燒飯,便都去礦上食堂。從吃這方面說,他們還過著學生時代的生活:時候一到,就拿著碗筷出門。學校到礦上的這段路,要經過好幾爿家屬區,當他們結伴從樓底下走過,那些姑娘和渴念給大學生當岳母的婦人,便靜靜地站在窗口審視。這不僅需要眼睛快,動作也要快,不然就有被搶光的危險。礦山的男女關系不是比較隨便么,男人且不說,那些姑娘,也早習慣了嫁與春風不用媒的,然而,來找這六個人,姑娘們卻都不是自己出擊,而是非常正式的由家長聘了媒人。這種古老的方式,表明了面對大學生時的慎重和端嚴。一時間,兩米巷人進人出,進進出出的,雖都是上了年紀的媒婆,卻似乎預先帶進了姑娘們的體香和脂粉氣,使這條終日照不到太陽的冷巷子,平添了人世的華麗和安穩。然后是姑娘們真的來了,由媒婆領著,后面還跟著母親。來一批,又走一批,接著再來一批,再走一批。大學生很知自己的身價,不會見一個就急吼吼地應承下來,他們要貨比三家,花聞九朵。這么挑來揀去,就把一個秋天捱完了,到冬天才各有所屬。因為挑花了眼,最終被撿進籃子里的,倒不一定是最好的那個,也不一定是最稱心如意的那個。

陸松不含其中。陸松是要離開的,而且他給自己定了期限:一年。他覺得女人和家庭,都會成為架在他項上的軛,不磨他,也會扯他,他會在輕微的疼痛和深度的舒適里,消磨了意志,所以他不要女人。暫時不要。他要的女人不在礦山。礦山的女人再漂亮,也是礦山的女人。論長相,陸松在六個人中算標致的,一米七六的個頭,眉毛濃,鼻子挺,還很時髦地燙了頭發,雖是瘦了些,但瘦本身也成為一種風采,因此,相中他的人最多,媒人也來得最勤。他的回答都是:謝謝,我還等兩年再說。他不知道你等得,人家卻不敢等,人家還以為你那聲謝謝,只不過是對那家女兒拿不準,真見了面再辭吧,又怕傷人家,于是媒人說:約個時間,我帶她到學校,你只需站在巷子東頭,看著我領她來來回回走兩趟,你下細看,看了有啥想法,再回我行不?陸松聽后,非常反感,別說真那樣做,單這樣說,他也覺得是對自己和那女子的不尊重,買牲口似的。他當即拒絕了。拒絕了這個,另一個又來。最繁忙的時候,去的還沒出巷子,來的已進了巷子。陸松煩了,天熱得起火,也把門關得死死的,任怎么敲也不開。日子一長,再想做大學生的老婆,再想當大學生的岳母,在陸松那里,心也冷下來。又過些日子,礦上都在傳,說那個叫陸松的老師,脾氣怪得很,具體怎么怪法,沒說,反正就是怪。無論是誰,但凡沾上一個怪字,就讓人生疑。估計先是碰了一鼻子灰的媒婆說陸松怪,再是學生們說他怪——他在課堂上那么較真,實在太怪了,學生把話傳給家長,家長跟媒婆彼此煽乎,陸松就由怪,變成了古怪。當陸松背著“我是瓜娃子”的字條在教室里轉悠,隨后又喝了雷文安的尿,他就成笑料了。人們在閑談中,自然也要譴責雷文安的,但譴責歸譴責,更重的心思,卻是瞧不起陸松,連尿都喝,還大學生呢,還教師呢。當初對陸松有想法的姑娘和姑娘們的母親,都在暗地里慶幸,慶幸的同時也含一絲羞愧,羞愧自己當初怎么就變成了蒼蠅,見到入不了眼更入不了口的東西,就想去叮。

那五人談了戀愛,就不再去食堂吃飯了,他們要么去準岳父母家吃,要么女朋友來,自己做。礦上用煤是免費的,只是發火麻煩,氣味也大,因此不少人都用電,去礦中心電影院對面的百貨店里,買來電爐、電炒鍋、電飯煲,做飯燒菜的主要用具,也就差不多齊備,一陣切剁過后,油煙滋滋滋冒,油煙穿門出戶,探頭探腦地鉆進陸松的屋子,奇怪這個人怎么還不做飯,還在那里呆坐。陸松被油煙叫醒,端著碗,獨自朝食堂走去。某些個周末,那些人還在宿舍里待客,把女方父母和舅子老表都叫來,大清早就殺雞宰鴨;巷道中央安了個洗衣臺,他們就在洗衣臺上,動刀、燙毛、撏毛、清理肚雜,裊裊的熱氣,專注的沉默或細聲的交流,都是現世的生動和美好。陸松不想聽那些聲音,不想聞那些氣息,但你叫他往哪里躲呢,總不能又去食堂,這時候他才剛吃過早飯回來。當然可以去辦公室,周末,辦公室沒一個人,但他就是不愿意去那里。他把自己關在寢室,卻坐立不安,有一種被驅趕的感覺,也有一種無處可去的感覺。但既被驅趕,就得離開,沒有去處也得想法找個去處。從窗口望出去,目光越過教學樓,他望到了渾圓的南瓜山。那就去山上好了。

陳家剛 《寒》 攝影 2003-2006

出兩米巷,上一段臺階,東行百余米,有條直貫而下的石梯,石梯齜牙咧嘴,常年長滿玄色青苔,略有太陽就暗臭浮動,因為上面是洗衣房,成日里污水追逐。下了石梯,就出了學校地界。走過圍墻根——那些“社會青年”,也像遵循著學校的作息,周末都不往這邊來,圍墻上披拂的敗草里,無聲地歇著幾只黑鳥——便是一條被野風吹得發白的牛車道,牛車道一直延伸至半山,再往上去,就是羊腸小路,路上落葉盈尺,腳往上一放,落葉如雪崩。好在這里冬天基本不下雪,一塵一土,都干爽得無風自響。陸松抓住路旁的樹枝葛藤,爬到接近山頂的地方。那里臥著一塊漆黑的石盆,盆中央盛滿干黃的青岡葉,他坐在葉上,像坐進澡盆。頭頂光禿的枝柯,本來并不高,卻像高到了極處,高到了蒼灰色的天上,鳥鳴有一聲,沒一聲,仿佛從很深很深的歲月里傳來。陸松的寂寞,這時候傾巢而出,從頭到腳地螫他。他想起小時候,小到還沒發蒙上學的時候,村里人出工去了,他獨自留在院壩里,看守曬席里的谷物,太陽一寸一寸地下了屋檐,下了階沿,再一寸一寸從院壩里捱過。多么漫長的時光,漫長到天荒地老,卻也不見一個人回來。他把身體留在院壩里,心卻跑到二里地外的學堂,他的哥哥姐姐都在那里讀書,他也想讀書,也想如哥哥姐姐一樣,當個好學生,每年領獎狀回家,讓父母驕傲。事實上,哥哥姐姐都沒能考上初中,他卻順順當當讀到了大學。他一直都很順當,腦瓜好使,成績優秀,心地無爭,無論走到哪里,得到的都是贊美和友誼。畢業后分到礦山,也并非不順當,因為班上所有同學都分得不算好。他覺得生活如同河水,只管往前淌就是,還覺得,凡他遇見的,都會喜歡他,就像先前的老師和同學以及實習期間那些學生喜歡他一樣,他實習的學校,是他念大學那座城市最有名的中學,也是全國重點中學,學生愛聽他上課,愛跟他來往,實習結束,他離開的那天,學生們都哭了。來到礦山,他以為學生們不僅會喜歡他,還會尊敬他、仰慕他,因為他見過大世面,他有知識和熱情,他用知識教他們,用熱情感染他們,用理想引導他們……

雖不下雪,冬日畢竟是冬日,坐得久了,身上便披上了無形的冰甲。而且餓了。再冷,再餓,他也要估摸兩米巷的熱鬧已經散去,才下山,才端著碗去食堂。幸虧食堂為方便礦工,幾乎沒有時間限定,清早到深夜,都能買到吃的。

陳家剛 《點將臺》 攝影 2003-2006

白天可以躲,晚上想躲都躲不開。那五對戀人,確定關系之后兩三天就同居,吃過晚飯,各各成雙,手拉手去礦上轉路,或去夜市一條街隨意挑揀服裝,或去燈光球場看場籃球賽,或去電影院看部武打片——順便一說的是,兒子,那時候的中國導演,好像只會拍武打片,卻是一部比一部差,這是跟風的惡果;你以前拍的搞笑片,同屬跟風。跟風的基本特征,是挖去藝術的靈魂,跟風者大多沒有靈魂,而你本不該如此……接著說你在影片中呈現的那五對戀人。他們最多在外面晃蕩一兩個鐘頭,就回了宿舍,回到宿舍就滾床單。由教室改成的寢室,用并不厚實的層板隔開,視線隔了,音卻不隔,而礦山女子到底豪放,分明知道不隔音,想叫的時候是絕不裝啞巴的。不僅能聽到隔壁叫,別的房間也能聽見。叫聲此起彼伏,沒一天空過,因此陸松很快就能分辯出是誰在叫,知道郝凱的女朋友叫得短促,啊啊啊的,每一個啊后面都打著頓號;知道楊泰銀的女朋友叫得綿長,也是啊啊啊的,只是每一個啊后面打著波浪線;知道康兵的女朋友叫得驚惶而悲苦,顫動著,顫動著,像馬上就要落氣,像那是個兇殺案的現場……陸松的臺燈照著他的備課本或日記本,他并沒怎么寫,一會兒搓眼睛,一會兒收拾他的鋼筆,盡管完全沒有必要去收拾。

兩米巷是兩個世界,一個在世界里,一個在世界外。

然而,被拋在世界之外的陸松,最深的孤獨還不是來自于上面的那些事。

他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以為的,都變了。

他正在背離自己的理想。

——這才是他最深的孤獨。

他把日記本往前面翻,翻到其中一頁,狠狠地叉掉了。

剛叉掉,又從頂端揪住,吱拉一聲,齊根撕了下來,兩只手揉搓成團。

那頁日記上寫著:“一年后去局一中!”

還畫了白云,云中清光閃亮。

但被他撕掉了。

他以前看到了白,就以為天下皆白,現在看到了黑,就以為天下皆黑。對所謂的教書育人,他現在非但說不上熱情,簡直是厭惡。既如此,局一中自然是不必去的了。

但更不愿意在南瓜山煤礦久待。

就在撕掉那頁日記的那個周末,他去了市里。自從深入礦山,他就沒進過城,將近四個小時車程過后,他再一次看到了城市:金昌市。金昌市與他念大學的城市相比,小得不值一提,幾個月前,他都覺得它小得不值一提,可此時此刻,這座大巴山南麓的河谷之城,在他眼里大得簡直只能用浩瀚來形容了;平坦的街道,寬闊的馬路,如河的車流,齊整的男女,花花綠綠的廣告牌,對他而言是最清潔的空氣,他恨不得全身每個器官都能呼吸,且希望去每條街道都走走,特別想去公園,去游樂中心,去濱河廣場……濱河廣場是新近落成的,他在礦上就聽人說過,廣場上奇花異草,雕塑成群,還在假山上養著幾只猴子,站在廣場邊看萬船競發,更是天下一景。金昌市大山大水,從城外流過的州河,浩浩湯湯,到下游與嘉陵江匯合后,直奔重慶,因此,時至今日,州河的水上運輸還相當發達。

可事實上,陸松哪里也沒去。

下車后,他直奔書店,買回了報考現當代文學研究生的全部資料。

他實在是聰明的,加上被拋在世界之外的寂靜,成了他瘋狂讀書的可靠保證,春節他也沒回家,春節后的二月底,他參加成都某大學的研究生考試,又是順順當當地被錄取了。

陳家剛 《礦坑》 攝影 2003-2006

字幕:六年以后。

陸松胖了不少,頭發也不像先前那樣燙過,額部中分,鬢角打了摩絲,略為卷曲地彎向耳垂。四月初的一天下午,他走進了金昌市文化館的拱頂圓門。研究生畢業后,他到金昌市文化館,做了《金昌文藝》的小說編輯。較之六年前,市區已膨脹數倍,西外和南外,以前只有少量單位,余著大片農田,還有部分自由自在的荒野,而今都成了林立的高樓,南外有片百畝蓮花湖,還有一座雜木蓊郁的小丘,也都消失不見了。文化館在老城,傍老城西區的小紅橋——老城和南外之間的州河上,數十年前架了兩座橋,先前各有其名,文革時期都改名叫了紅旗橋,為區分起見,分別叫大紅旗橋、小紅旗橋,簡稱大紅橋、小紅橋,至今沿用——,是個時下難得一見的青磚小院,兩層,格子木窗,其舊主人乃當年金昌市有名的資本家,據說解放軍剛進城,他就主動捐了宅子,另一說是被沒收的。進了圓門,便是花木,一樹桃花已經開過,但枝上殘紅嫣然。陸松背著手,在桃樹前站定,伸了頭細細察看,像在看是否有小桃子長出來。他反剪雙手的動作,還有他的胖和發型,都是生活穩定而安適的象征。在院里站了一小會兒,他進了底樓北面的辦公室。辦公室很凌亂,到處堆滿書報,他從書報上跨過,坐到半新不舊的藤椅上,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煙來,用一次性打火機點了。他在南瓜山煤礦時不抽煙,可這時點煙的動作熟練到瀟灑,明顯不是新近才學會的。寬大的辦公桌也被書報占滿,只留一小塊地方,供他伏手。連煙灰缸也是放在左手邊的書報上。他把右腿蹺上椅子的扶手,慢悠悠地、一口一口地吸,成竹在胸地吸。他已來這里當了三年編輯。院子里很靜,除了他的這間辦公室,樓上樓下都鎖著,看來,文化館員工下午通常是不上班的。

身后響起敲門聲。門開著還敲,且敲得這樣小心,這樣仔細,陸松勿需回頭,就知道是作者。他說:請進。進來的是個差不多比他年長三十歲的人,但態度極其謙恭,稱他陸老師,說陸老師,我把小說按你的指導改了,你再給我把把脈。言畢從挎包里摸出稿子,手寫稿,一大摞。陸松站起身,說好的,把稿子接過來,放在桌上,又說,你坐會兒?那人說不坐了陸老師,我……話沒說完,迅速從包里摸出一條紅塔山香煙,往陸松懷里遞。陸松推辭,情緒激動。兩人推來搡去好一陣,陸松終于生氣,把煙接過,往桌上一扔,再拿起稿子,正色道:“你把煙放下,把稿子拿走!”那人訕訕的。雙方沉默片刻,陸松又放下稿子,拿了煙,塞進那人的挎包里。接著把自己的煙掏出來,給那人散了一支,且為他點火。那人把嘴湊過來吸,嘴唇和手都在顫抖。吸了好幾下,煙也并沒怎么點燃,那人縮回頭去,動情地說:“陸老師,我走了。”剛走到門口,陸松說:“等等。”在桌上翻,翻到一本《金昌文藝》,遞過去說:“這是剛出的一期,你看看頭題,也是個中篇,還跟你這篇取材相同,都寫船難,你看看有沒有值得借鑒的地方?!蹦侨税褧Ь吹亟舆^了,卻不急著走,似乎在等陸松進一步的訓示和指導。于是陸松又說:“近一年來船難頻發,大家都爭著寫,這個本身就有一些問題,文學究竟不是新聞,文學關注的,不是淵面,而是淵面以下;當然,要寫也可以,但一定要有自己的角度,世間樣樣事都有若干個角度,比如船難,寫船難現場是一種角度,我收到的稿子,八九成都從這里切入,包括你這篇也是,老實說,這并不高明,但我那次并沒給你指出這一點,是怕擾亂了你的思路,連改都無從著手。我的意思是,現場是被光照著的部分,是擾嚷喧囂的部分,完全可以退到背面去,退到幽暗和安靜的地方去,比如,寫遇難者的家庭行不行?這個也不算高明。如果現場是A面,家庭是B面,在A、B兩面之間,還有一個中間地帶,比如,”陸松沉思著說,“可不可以這樣設想,甲乙兩家有很深的矛盾,當甲家的當家人在船難中死了,兩家在力量上不再對等了,乙家對甲家會是什么心理,又有什么行動?你只寫乙家,甲家是帶出來的,這樣既寫了船難,又寫了人心,而且給你自己留出了很大的想象空間。”那人不住地點頭,但眉宇間的焦慮和不安卻層層遞增。陸松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我只是提供一種思路,其實,只要寫得好,你選擇的那種角度就是最好的角度。我先看看你的修改稿再說吧?!蹦侨擞指吲d了些,哈幾下腰,去了。

陸松坐下來,看稿子,看得很慢,邊看邊批注。

光線暗下來,他看很長時間了。

身后突然哇的一聲大叫,他手里的筆尖在稿子上戳了幾下。

是兩歲的兒子丁丁跟著他媽媽來了。

陸松的妻子名叫賈志敏,但樣子很像李秀芹,非常像,不僅都是圓臉,都有雪堆玉砌的皮膚,還都是左臉上有個酒窩,右臉上沒有,只是比李秀芹高了三五公分。——兒子,我要說,這是《門票》里的一處敗筆。陸松恨不得徹底忘記南瓜山煤礦的那段經歷,事實上也忘記了——當然,要說真忘記,不可能,某些經歷,特別是那些給自己帶來傷痛的經歷,是跟骨肉一起長的,我曾對你說過,那樣的經歷是活著的傷疤,但你只要不去碰它,它就樂得睡大覺,一碰,立即醒來,噴出膿血,吐出毒汁,亮出蒺藜,逼你去回顧不堪回首的過去,并讓你在回顧中再次受傷,再次刺痛你的神經,挑戰你的尊嚴;它非常的脆弱,一句言語,一個動作,一個場景,都可能把它叫醒。既如此,陸松怎么會找一個跟李秀芹長得那么像的女人做妻子?你可能覺得,李秀芹是陸松在南瓜山煤礦唯一的亮色和溫暖,盡管他喝下雷文安的尿過后也恨她,但那種恨,如同對親人的恨,是建立在信任和依賴等等情感之上的恨,恨里面藏著更深的信任和依賴,這與愛自然有距離,但實在是一種模糊的距離,即便真是一種距離,他也希望找個跟李秀芹長得很像的女人,來完成這種距離。你這樣想,不是沒有道理,卻是感情的浪漫主義。浪漫主義看上去很美,骨子里卻是柔弱的,柔弱不會成就真正意義上的美,因為它對生活含著畏懼。畏懼只會引起同情、憐憫等等情感,不能成就美感?;蛟S,你讓陸松真跟李秀芹結婚,倒還能呈現一種堅實。(不過,我下細想過后覺得,讓陸松跟李秀芹結婚并不好,這太俗套了。哦,你的處理大抵還是不錯的。)

一個月前,丁丁入了托兒所,賈志敏在婦聯上班,婦聯就在那托兒所旁邊,接兒子很方便。但他們并不住在老城區,而是住在南外,坐2路公交車,過了小紅橋,再沿河走三公里即到。賈志敏有時候接了兒子,會來文化館,跟丈夫一起回家。

陳家剛 《垃圾》 攝影 2003-2006

這天,陸松被兒子嚇了一跳,被驚嚇也是幸福的,當他反應過來,就把臉蒙住,只留出一只眼睛,再轉過身去。丁丁嚇得哇哇驚叫,往媽媽的兩腿間躲。陸松邁著霸王步,搖擺著腦袋,直往攏逼,丁丁當真嚇住了,小臉通紅,馬上就要哭出來。這時候陸松才把手放開,抱起兒子。丁丁在他臉上啪啪啪甩打。別看他人小,打臉的聲音脆響。陸松故意把臉亮開些,讓他便于左右開弓。賈志敏喝住了兒子。喝住兒子又數落丈夫:“當爸爸的要有當爸爸的樣子,你這樣做,他就認為爸爸是可以打的,爸爸都可以打,還有誰不能打?”陸松呵呵笑。正這時,電話響了,賈志敏把兒子抱過去,陸松去接聽。

電話是下午那位作者打來的,他剛接到單位任務,讓他下鄉去,明天上午十點鐘就走。他是農業局的技術員,要去大巴山深處宣漢縣回龍鎮指導果樹培護,回龍鎮出產杏、桃、李、梨等多種果子,品質優良,只是蟲災嚴重,掛果之初就得預防。他這一去,至少大半個月才能回來,但事實上他只是集中果農講解要領,提供方法,偶爾上山抽片檢查一下,并不實地操作,因此有大把的空閑時間。他說,他電話上給陸教師告個別,回城后再來拜望陸老師,但陸松聽出來了,他是希望離開前就能得到陸松的意見,若還需修改,他就帶到鄉下去改。那是個執拗的作者,埋頭寫了幾十年,總沒寫出個路子,但矢志不渝,把文學看得比命還重,這樣的人,或許并不可取,但確實難得,尤其是文學早就由高嶺之花變為了壁花小姐,只差還沒零落成泥的年代。陸松說:“我正在看你的稿子,還沒看完,今天晚上就可以看完,你明天上午八點半左右來一趟吧,早一點來也行?!?/p>

放了電話,陸松對賈志敏說:“你先帶丁丁回去,我過一個鐘頭再回來?!彼桥掳迅遄訋Щ丶遥瑑鹤映臭[,給人家看不好。賈志敏嗯了一聲,抱著兒子走了。走到門口,還沒忘記幫丈夫打開燈。白熾燈吊在辦公桌上方,開關在門口。她的一舉一動,都像是春風化雨。

陸松說是過一個鐘頭回去,可等他把稿子看完,又寫了滿滿兩頁紙的意見,天早就黑了,已是將近晚上八點鐘了。街燈和路燈照進窗外的院子,院里的樹木花草,像突然被追光打住的少女,顯出無可逃避的驚惶。陸松把他的意見跟稿子放在一起,用大號牛皮信封裝了,鎖進抽屜,才像完成一宗要緊事,痛快地伸了個懶腰,起身,關燈,出門。

2路車的小紅橋站,就在文化館外面不足五十米遠的地方,長天白日,站上的車輛和乘客,都給人“搶”的印象。金昌市的公交車兩年前就承包給了私人,個個司機開得飛快。市區既沒設紅綠燈,也不限制鳴笛,滿街喇叭,如野牛嘶吼,聲聞數里。車追車,車超車,每輛車都像載了命懸一線的患者,或帶著十萬火急的軍情,到了某個站口,若沒有上車的,只有下車的,下車的動作稍慢,便要吃苦,往往前腳沾地,車已貿然啟動,為此把乘客摔得頭破血流的事情,時有發生,但似乎也沒見誰出面管一管。司機們除了開快車,還老是恨五罵六,若兩輛相同路線的車跑到了一起,某乘客上了那輛沒上這輛,這輛的司機必要開罵,司機罵,乘務員(大多是司機的老婆)也跟著罵,司機說日那乘客的媽,乘務員也說日那乘客的媽;如果那乘客是女性,可罵性更強,出言便越發的不堪入耳。車上的乘客聽著,將心比心,含著沉默的怒氣。司機和乘務員無視他們的怒氣,因為乘客在他們心里只是物,是幫他們掙錢的物,他們的術語不是拉、裝、載之類,而是撿,“這里球都撿不到,設個站有卵用,那些龜兒子硬是發了屁眼瘋!”他們這樣咒罵著交管局,那是他們既依賴又埋怨的部門。急呀。什么都急。整座城市都急。司機如此,乘客也是,來來往往的,不知道哪來那么多人,又是為了何種事務,非要那樣焦躁地日夜奔忙,無論男女,到了馬路邊就跑步攆車,攆上就擠,就跳,甚至從窗口翻,連車門上都吊著,許多時候也就沒法關門。

晚上八點過后,相對好些,但也只是車門上不再吊人而已,里面照樣扎棒子似的,塞得密不透風,你呼出的氣,我吸進去,我呼出的,你又吸進去。過了小紅橋,折而向南,又過了肉聯廠,再過了骨粉廠(那里的臭味,聞一次就能把人臭一輩子),便是局一中,也就是金昌礦務局第一中學。每次經過局一中,包括經過礦務局總部機關大樓(礦務局機關同在老城區,只是文化館在城西,局機關在城東),陸松的心里,都會有一些淡淡遠遠的事情浮上來。他曾經想來局一中,他記得,當然也只是記得而已,那件事的前后,特別是之前,他是不去想的,倒不是故意不想,而是云過天青之后,天上也就沒有了云的痕跡。那只是一段生命過程,那一段生命跟現在的生命,或者說那時候的陸松跟現在的陸松,究竟有什么聯系?——這就像我們看自己小時候的照片,知道那個穿開襠褲的家伙是自己,卻又覺得跟自己關系不大??偠灾撨^去的都過去了,陸松對眼下的生活很滿意,這才是最重要的。他的收入并不高,跟局一中教師相比,還差了不少,局一中教師既有通行的教師津貼,還有績效獎,那些年,礦務局紅火得像要燒起來,煤車如移動的血管,四通八達地輸往全國各地,重慶的好幾家大型鋼鐵廠,認定了只要金昌礦務局的精煤,單是這筆生意,就足夠讓人眼紅的。但陸松不眼紅,因為他覺得,除了他現在的工作,沒有任何一種工作更能讓他體味到單純和美好。他跟文學打交道,跟作者打交道,無論文學還是作者,都只通向一條道路。做了三年編輯,他承認,有一些作者從事著文學,卻并不是為了文學,可文學本身的尺度,自然會將這樣的作者分離出去,勿需他耗費過多心力去跟他們糾纏。

陳家剛 《洛陽鋼廠》 攝影 2003-2006

局一中站過了,車里松活了不少。盡管陸松依然沒有座位,但肩膀不必聳起來,兩臂不必緊緊地夾住,腳也可以稍微叉開些。再說下一站就到了,坐不坐都沒關系。他上車時靠近中門,一路擠,被擠到了前門。這時候他挺胸深吸一口,又抹了一把汗(即使數九寒天,坐趟車也會汗流浹背,除非吊在車門上讓寒風吹刮),往中門挪動,做著下車前的準備。其實許多人都從前門下的,但陸松從不那樣,既然前門上車,中門下車,他便嚴格遵守。

挪過十來個人,他被釘住了,嘴里突然發干,眼球突然發燙。

雷文安站在靠近中門的扶手旁。

絕不會錯,就是他!

六年過去,雷文安的樣子沒怎么變,就連胡子也還是先前那樣淺淡,像他的胡子只能長那么多,也只能長那么長;他的臉是胖乎乎的,現在照樣是,因為臉胖,鼻子有被陷住和困住的感覺,嘴唇內收,仿佛隨時都在用力噙住什么,或者隨時都在思謀著某個主意。有一種很強勁的東西,楔入陸松的身體。其實那只是一種氣氛。那種氣氛不如刀片鋒利,卻是無形的硫酸,所過之處,氣泡如煮,將光滑變為皺折,將完整變為破碎。這會帶來疼痛、卑微乃至悲苦。自從到市文化館上班,陸松除周末外,天天擠車,去來四趟,他沒覺得苦,相反,他在亂哄哄的聲浪、擁塞和群體性焦躁之中,剝離出與之方向相反的本質:活力與生機。生機如一根筍,雖已破土,卻被積年的腐葉掩沒,因而渾身發白,但生長的力量,遲早會催筍成竹,承接陽光,搖動風雨。他就是這樣看的。他著迷于這種發現和期待,不僅不苦,還深深地沉味其中。——可他自己也沒想到,就在認出雷文安的瞬間,一切迅速演化,周身苦汁四溢。這苦并非源自疼痛,而是源自卑微。他霎時變得卑微了。也正是在這一刻,他才明白,雷文安給予他最深的傷害,不是在他背上貼了“我是瓜娃子”的字條,也不是讓他喝了尿,而是揭示了他的卑微。每個人的體內,都埋著一根骨頭,叫卑微骨,這根骨頭被血肉之軀層層保護,絕不輕易示人,以至于有些硬漢鐵女,任殺任剮,寧愿把命丟了,也不讓你找到他們的那根骨頭,更不會主動把那根骨頭亮給你。陸松念書的時候,從小學到高中,每冊語文書上至少都有兩三篇課文,記錄著這樣的人,余下的課文沒直接記錄,卻都從不同側面歌頌著這樣的人,這給了他一種深入骨髓的教育,認為要想成為一棵樹,只須軀干就已足夠,所謂參天大樹,僅指軀干的高壯,不在乎是否枝葉婆娑,更不在乎是否引來鳴雀和云朵。如前所述,陸松是有理想的人,最初的理想,是希望讓父母驕傲,年齡漸長,還希望讓自己驕傲,讓眾人敬服,而且他在想象中覺得自己就是如此,必定如此。雷文安讓他看清了自己。他怕。怕雷文安,也怕學校圍墻上雷文安的那群朋友。這害怕的感覺,起源于體膚,擴散到心里,從而對自己的人生理想也懼怕和否定。他的理想是具體的,做了教師,就想教好書育好人,奮斗一年,調到局一中去,但他害怕并否定這些了。他對教師職業的厭惡,進而撕掉那頁日記,都不是主動的調整或放棄,而是卑微的恐懼引起的幻滅。

這是最讓他羞于面對的事實……

車上,兩人之間隔著好些乘客,加上雷文安比陸松至少低了十公分,一般來說,雷文安是很難發現他的,但陸松還是擔心他發現;這時候倒不是怕,而是不知道該怎樣去跟那雙眼睛對視。他抓住橫梁上的吊環,把臉擋住。這種不夠坦蕩的姿勢,讓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卑微。楔入體內的“氣氛”,越發濃烈。他舌根底下冒出汁液,澀澀的,又酸酸的。這味道有效地置換了他的感覺,將自身的那一部分——小也好,卑微也罷,都屏蔽住,整個身體的記憶,都只剩下那張臟紙和那口尿。恨。唯有恨了。恨意新鮮如初,仿佛那件事情就發生在今天……他把臉靠在舉起的手臂上,眼睛彎過去,審視著雷文安。

這期間,春臺路站到了,陸松應該在這里下車,但他沒有下。

是過于專注,忘記下了?

看來不是。雷文安沒下車,他也故意不下。他要用更多的時間,把雷文安審視清楚。雷文安的眼神是迷離的,迷離背后藏著釘子般的銳利,像對周邊的每個人都懷著興趣,打量了這個,又打量那個。他左手拎了個蘋果綠塑料袋,里面不知裝了什么,重量只夠不讓袋子飄起來;右手把住扶手,但時時離開扶手,把住時很是用力,離開時動作極輕,輕到隱蔽。當那隱蔽的動作出現若干次,陸松激動得胸腔一震。

他看見雷文安把手伸進了一個人的衣兜。

“老天有眼,我的詛咒見效了,雷文安做小偷了!……”

——在某城市的公園里,陸松給他的陌生朋友講到這段時,還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

至少三秒鐘,那只手才縮了回來。

是衣兜太深,還是兜上系了紐扣,他先得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紐扣解開,抑或是初入此道,業務不熟,才會這般慢如蝸牛?三秒鐘能讓一個十米跳臺的選手做出若干漂亮的轉體動作再落入水中,三秒鐘足夠讓籃球運動員送出絕殺,而對小偷來說,三秒鐘簡直可以稱為一段漫長的歲月。這樣說是毫不夸張的。陸松去年曾遭遇過小偷,那天他前腳往車上一跳,后腳還沒跟上去,放在夾層里的皮包就不翼而飛了。人們喜歡說眨一下眼睛,或者迅雷不及掩耳,小偷的動作應該比這都要快,小偷的手就是他們的意念,應來去無形。聽說他們訓練的時候,是在滾燙的油鍋里取鎳幣,舊時代的小偷是取銅錢,取不出來,或者取出后手卻被燙傷,都要被師傅毒打……不過,操心這些事干什么?雷文安做了小偷,這才是關鍵所在。

最多半分鐘后,雷文安又把手伸進了另一個人的衣兜。

光線較暗,又被人遮擋,他是否得手,兩次都沒看清。

下一站是新金站,全稱新金機械廠站,雷文安在這里下了。陸松也下了。他要看看雷文安往哪里去。正對站臺,是幢裝了大面積飄窗的扇面形樓房,飄窗深藍色,豪華舒展,貴氣十足,只是修好大半年,卻一直沒見掛牌,不知是哪家單位的,也不知做什么用,樓前花崗石鋪就的廣場正中,有個滿月似的花臺,里面呈環狀種了紅白兩色杜鵑,環帶里是挨挨擠擠的蝴蝶花和鬼臉花,夜風一吹,花莖搖曳,如手拉手唱著戲文,跳著舞蹈。雷文安下車后,徑直朝花臺走去,剛把一只腳踩上半米高的臺面站下來,另兩個人也一前一后跟了過去,待那輛車離開站臺,三人才合成一處。原來他們是個團伙。另兩人一個比雷文安年長,一個比雷文安年輕,都跟雷文安一樣,手里提著根綠色塑料袋,也跟雷文安一樣,邊走,邊把袋里的東西扔掉(一塊小石子),然后再把袋子揣進褲包。這是他們行竊時的道具,打掩護用的,有時拎著,有時挽在手上,視其情況,見機行事。

雷文安走向花臺的時候,陸松背向而行,與他拉開三十米左右的距離,躲到一輛停放在街沿的大卡車后面,卡車旁邊,有棵瘦弱的小葉榕,小葉榕底下,有個賣串串香的婦人,婦人跟那小葉榕一樣瘦弱,她一手揮舞扇子扇炭火,一手舉著五六支羊肉串,為幾個候著的吃客燒烤,羊肉串上抹了很重的辣椒粉和胡椒粉,煙氣蓬勃,又香人又嗆人。陸松透過煙子,看見那三人匯合過后,雷文安摸了包煙出來,給每人發了,各自點上。單從煙盒的顏色,陸松就知道那是紅塔山,跟下午那位作者想送他的是同一個牌子,陸松平時抽不起這種煙,他抽的是翡翠,因盒上畫了只鳥,所以翡翠煙又叫雀兒煙,他只敢抽兩塊二一包的雀兒煙,紅塔山要十塊一包。幾人抽煙的姿勢,幾乎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都是五根指拇撮成一堆兒,把煙捉住,煙從鼻孔里一股一股斷開了往外噴??赡苁菫榱蓑v出嘴巴好罵娘。一直在罵,邊罵邊笑,興奮得很??磥硎堑檬至恕F溟g,雷文安從腰間掏出一把匕首(一彈就開的那種短柄匕首),用刃口刮著指甲,刮幾下收起來,繼續罵娘,繼續抽煙。一支煙沒抽完,幾人離開,穿過馬路,走下一段斜坡。斜坡底下有道敞開的大門,門里就是新金機械廠,不過這廠子已名存實亡,前二年它還跟礦務局一樣紅火的,不知怎么就敗了,說敗就敗了,先是工人大批下崗,然后里面就沒了聲息,據說是以低于市場價數倍的價錢賣給了私人,可照樣說不清緣由,那人并未經營它,鎖了幾個月鐵門,又打開了,且兩扇門都不知去向;門里是向河的水泥空壩,好些商販涌進去,撐了遮陽傘,開露天啤酒攤,幾十家一聚,使之成為名副其實的啤酒廣場。雷文安他們,是喝酒去了。

陳家剛 《礦山邊的水中橋2》 攝影 2003-2006

陸松往回走。離春臺路僅一站路,他勿需坐車。而且他這時候不想擠車,也不想那么快回到家里。他只想獨處。他想象著雷文安跟他的伙計點酒點菜的樣子,那口氣一定豪邁。去年秋天,陸松跟他的兩個同事去那里喝過一回,知道那里啤酒不貴,菜卻很貴,都是些普通涼菜,鴨舌肚條兔頭耳片子之類,貴得卻像是稀罕物。雷文安們不怕貴,一定會點很多菜,喝很多酒,喝到吐,吐過之后,很可能還要搖搖晃晃地去老城的騾馬街看錄像。騾馬街有個錄像廳,過了子夜,就放黃帶子,全是從香港帶過來的。《金昌文藝》的詩歌編輯老胡去看過一次,老胡每每對人講起那次經歷,都要笑破肚皮,他說他去的那天夜里,有個七十多歲的老爺子也在看,老板先放了部一級片,后來就放三級片,老爺子耐著性子看了十多分鐘,還不見里面的男女脫光,偶爾脫光一下,也看不清想看的,就站起來,強烈申請換片子,接連申請五次,老板都不理睬,老爺子終于怒火中燒,厲聲斥責:“你們放的這些東西,既無思想性,又無藝術性,你們對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到底做出了什么貢獻?”陸松往家走的時候,想到這里,禁不住也笑了。如果雷文安們跟那老爺子一樣,想把三級片換成一級片,才不會提申請,大聲吆喝就是,吆喝了不聽,便直接舉刀威脅,老板懦弱的話,自會乖乖地聽從,要是有血性,覺得自己的地盤該由自己作主,雙方就可能動武。如此,雷文安們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金昌市到底不是南瓜山煤礦那樣的小碼頭。何況,城里好幾家放黃片的錄像廳都被查封了,老板被罰得傾家蕩產的,唯獨騾馬街這家我行我素,老板也安然無恙,證明他的背景比城墻還厚,聽老胡說,他是公安處刑偵大隊長的舅老倌,而刑偵大隊長是公安處長的兒子……陸松想象著他們動武的情形,但沒怎么往深里想,因為他要的,并不是雷文安受到什么肉體的懲罰,也不是要他付出自由的代價。

他只要雷文安成為一個壞人,有一個壞人的人生。

成為一個壞人,是人生最大的不幸。

從那以后,陸松每次坐車,上車的第一件事,不是像以往那樣護住自己的包,而是左顧右盼,看雷文安在不在。進了辦公室,或者回到家里,他還逐個回憶車上人的臉,他是想在回憶中再一次去尋找雷文安的臉,但出現在眼前的,卻是另一張臉:李秀芹的臉。自從離開南瓜山,陸松跟那里的所有人都沒有過聯系,既不知道與他一同分去的那五人的景況,也不知道學生們包括李秀芹的景況。——兒子,我覺得你在這一點上處理得相當高明,就是當李秀芹的臉出現在陸松面前時,你沒有在李秀芹和賈志敏之間作一絲一毫的糾纏,你讓她們兩人長得那么像,卻不去正面闡釋什么,你把闡釋的權利交給了觀眾。——陸松想起了李秀芹,他還恨她嗎?不知道。因為陸松每次想起她的時候,不是獨自坐在辦公室,就是夜深人靜時分,妻兒都睡了,他獨自坐在書房的硬木椅上。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李秀芹的幻影徐徐隱去之后,他又開始了工作。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連日記也不寫。

只是有天清早,賈志敏忙手忙腳收拾兒子的時候,他走進書房,在日記本上寫了一句:“昨夜竟夢到馬長興主任,真是奇怪。”

馬長興就是他在南瓜山煤礦子弟校時的教務主任。

陳家剛 《攀礦》 攝影 2003-2006

夢有時是對生活的預感,這話他信了。夢到馬主任不過一個星期后的某個上午,他聽見詩歌編輯老胡在院子里給人指點,而指點的地方,正是他的辦公室,他以為是作者,進來的卻是馬主任。他一眼就把馬主任認出來了,馬主任看著他,卻陷入遲疑。這是因為馬主任沒多少變化,他的變化卻相當大。城市生活和鄉鎮生活,城市時間和鄉鎮時間,雖不是古時的七日與千年之別,但它們一個掛在飛機上,一個馱在牛車上,兩者有同一個名稱,卻有著不同的性質。陸松跑到門口去迎接,張開了雙臂,說馬主任啊,你怎么……馬主任這才露出親熱的笑,跟迎過來的兩條手臂很不靈便地絞在一起。然后兩人落座。陸松剛坐下又起身,給馬主任倒了杯水,又遞煙過去。馬主任接了水,不接煙,說陸老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抽煙。聽上去,像六年不夠改變一個人,也不夠改變一個人的某些習慣和愛好。但他無意中說對了,陸松確實不知道他是否抽煙,就跟他看見陸松抽煙毫不奇怪,證明他也不知道陸松以前是否抽煙一樣。他們做過一年同事,除了發生在場面上的事情,彼此都不知道,更不了解。聽馬主任叫他陸老師,陸松覺得很不自在,心里抗拒這稱呼,因為馬主任口里的陸老師,只是他曾經從事的職業,和作者們口里的陸老師是不一樣的,他要穿越六年的時光和許多的里程,才能回到作為職業的“陸老師”那個點上去,而那些時光和里程,是他不愿意穿越的。馬主任是個實心人,注意不到也理解不了陸松的心思,一口一個陸老師的叫,說陸老師現在好了,進城來了。這也讓陸松不舒服,好像他的“好了”,只是因為進城來了。這是一個鄉下人的理想,不是陸松的理想,雖然陸松也來自鄉下。

而馬主任正是以他鄉下人的質樸,給六年前的同事擺龍門陣,說他是來局機關開會的,昨天開了一天,今天還有一天,昨天晚上在飯桌上,聽人說陸老師在市文化館,今兒上午就逃會過來看看。陸松很驚訝,礦務局內部開會,有誰會知道他?馬主任參加的會,多半是分管文教的宣傳部主持的,而礦務局宣傳部也辦了一份報紙,想必是市里召開文藝會議的時候,那報紙的副刊編輯也參加了,而陸松當年在南瓜山煤礦把學生騷尿當茶喝的名聲,一定傳到了局機關,副刊編輯早知道有他這么個人,在某個會場上聽到他的名字,就對上號了。是不是這樣,陸松也懶得問,只繼續聽。馬主任說,他在子校待了快二十五年,當了十七年教務主任(證明他現在還是教務主任,叫他馬主任沒錯),早就累了,想休息了,好在再等四年,他就退休了。那個等字,讓陸松顫了一下。人這一輩子,真有那么漫長,漫長得需要“等”才能混到頭嗎?馬主任喝了口水,接著說,跟陸老師一同分去的五個人,陸老師離開的當年,就都結了婚,又過兩年,其中的四人順應潮流,南下廣東,不久回來,把家屬也帶了去,而今在東莞和深圳那邊干得風生水起,據說都發了財;當然還有另一種說法,是他們都過得很慘,夫妻在不同的工廠,晝夜不得出廠門,夫妻見面,是隔著鐵窗,每周有兩小時放風時間,如果夫妻的放風時間一致,便在街上隨便找個有椅子的地方,坐下來把對方的手心摳住,摳得出血,放風時間不一致,連這種機會都沒有。但不管怎樣,他們走是對的,走了就有盼頭,因為礦務局已今非昔比,表面上煤車還是那么忙碌,其實背后的日子是空的,礦上好多工人都下了崗,窮得菜油都買不上,有兩個礦都出了工人自殺事件。只有康兵留在原單位,很快當了政教主任,今年開學,又由政教主任提了副校長。說到康兵,陸松的耳朵里便響起快要落氣似的、驚惶而悲苦的叫聲,但不是康兵的叫聲,是他女朋友的叫聲;他女朋友叫得那么賣力,賣力到悲苦,康兵卻是一點聲息也沒有的,像他根本就不在現場。有性學家分析過,說這種人最能夠心無旁騖,這種人的腦子里,只有目標,沒有他物??磥硇詫W家是對的,僅幾年時間,康兵就當副校長了,把當了十七年教務主任的馬主任壓在底下了。

陳家剛 《攀礦》 攝影 2003-2006

馬主任又說了些別的,但沒提到李秀芹,也沒提到雷文安。

陸松當然也沒打聽,更沒告訴雷文安在市里混,當了扒手。他覺得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他要讓這個秘密不僅在他心里活著,還要不斷生長。

大約半個鐘頭過后,馬主任說要走了。陸松說,你要開會,我就不留你了。

馬主任要他電話,他把辦公室的電話給了他。

剛把馬主任送出院子,馬主任就推他回去。其實陸松本來也沒打算再往遠處送了。他感到隔膜,非常的隔膜。他甚至古怪地覺得,馬主任的來訪,對他是一種侵犯。

然而,當他回到辦公室,立即有了愧疚。太冷淡了。對馬主任他不該這么冷淡的,在南瓜山煤礦一年,馬主任是唯一進過他宿舍的老教師,也是唯一用真心話勸誡過他的領導。他報考研究生時,要單位蓋章,也是馬主任幫的忙。別看那時候整個礦區都在把他當笑話傳,一旦聽說你想走,人家就說你是個人才,不放你走;校長拒絕蓋章,是馬主任去給了校長一番說辭(具體說什么不知道,反正是他去說的),校長才同意了。如果不是馬主任,連報考的門都會對他關閉。事實上,他是經常要想起馬主任的,如果不是經常想起,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夢到他,要不是對自己在南瓜山煤礦的經歷那么拒絕,他說不定就去看望他了。可是,馬主任主動找上門來,還是逃會來的,卻為什么對他那么冷淡呢?

愧疚之心漸濃,害得他那個上午都沒能專心干事。他想中午去礦務局機關找馬主任,但又覺得這種彌補是否太過拙劣,是否反而會讓馬主任覺得生疏。

也就只能這樣了,順其自然罷了。

陸松繼續過他以前的生活,每次上車,依然悉心搜尋著雷文安。

但他再也沒有看到過雷文安。他不相信雷文安已金盆洗手。小偷,特別是結成團伙的小偷,沒那么容易就金盆洗手。到底是城市太大了。西外和南外開發后,金昌市就跟一座大城市差不多了,現在又在開發北外,跟開發南外時一樣,那里的農田被毀,山丘被移,但沒填湖,北外也有一片湖,叫忍冬湖,面積跟南外以前的蓮花湖差不多,他們沿忍冬湖建了“高尚住宅區”,售價比別處高兩倍有余,卻成了搶手貨。初級階段的開發只講數量,就跟窮漢進餐,把肚子填飽是最高原則。而今已邁過了那個階段。三五年過后,金昌市將成為貨真價實的大城市的規模。兩粒沙子在大海里碰一次面可以,分開后再次碰面,幾乎是不可能的。

漸漸的,陸松把雷文安丟開了。既丟開了雷文安,也丟開了馬主任。馬主任雖然要了他的電話,但從沒打過??磥?,要對方電話只不過是一種禮貌罷了。

南瓜山煤礦那一段生活的沉渣,被攪起一陣,又被埋葬。陸松的全部心思,又回到了那本刊物,回到了他的作者。農業局那位作者的小說,歷經五次修改,以《凌晨四點》為題,終于在《金昌文藝》發表,不僅如此,還被國內幾家選刊轉載,且榮獲當年全國中篇小說排行榜第三名,這是《金昌文藝》創刊四十年來最為輝煌的戰果。市文化局召集二十多位骨干作者,舉辦慶功宴,領導講過話,讓該小說責任編輯發言,陸松說了十多分鐘,談到金昌市小說創作的現狀和可能,簡要分析了《凌晨四點》被廣泛認可的原因,特別談到作者對文學的摯愛,有愛才能持守,而愛與愛不同,有父親的愛,繼父的愛,還有文明和教養培育出的愛。他一句也沒提到自己。接著作者發言。作者心情激動,說得很長,他回顧了自己艱辛的孕育、構思、寫作和修改過程,著重講述了他去宣漢縣回龍鎮的十八天時間里,白天翻山越嶺指導果農,晚上回到鎮政府招待所,吃過飯,立即貓進簡陋的房間里改小說,別看那已是四月初,大巴山深處一早一晚還很寒冷,招待所里又沒空調,到子夜過后,手腳都凍僵了。他也是一句也沒提到陸松。陸松微笑著聽他說,像他不提他,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陸松的兒子已經五歲了。兒子過五歲生日兩天后,他意外地接到了馬主任的電話。

聽見對方是馬主任,陸松曾經的愧疚立即蘇醒,口氣也顯得格外熱情,熱情到夸張。馬主任倒沒因為他的這份熱情而改變語調,又是兩年多不見,而且這兩年多里沒有過任何聯系,但聽馬主任說話,像他們天天都在巷子里碰頭一樣。馬主任先問了幾句近況,又問陸松忙不忙。陸松當然是忙的,現在的《金昌文藝》,雖在業界小有名氣,國家級專業報紙發表文學期刊綜述,也要提到它,但訂閱卻是日減一日,上面的撥款也是日減一日,眼看就要辦不下去;領導的意見是,賠錢挽救一朵行將萎謝的樹,是沒有意義的,這意思是讓它聽天由命,且放出風聲,說上半年一過,就不再撥一分錢了,停辦算了。但編輯們舍不得。老胡出了個主意:各位編輯動員自己的人脈,拉企業家在封二封三和封底打廣告。領導同意了??烧l會來你《金昌文藝》打廣告?那不明擺著干貼錢嗎?這確實需要人脈,需要與企業家的私人感情,而這方面陸松是最不擅長的。他在作者里面找尋,終于發現一個小小說作者經營著一家電器商城,錢應該不會少,可猶豫了一萬遍,他也沒能把那句話說出口。這其間,老胡拉來了五萬,是一個酒樓老板給的,酒樓老板明明白白地說,他不在乎給不給上廣告,他完全是看老胡的面子。領導事先考慮到拉廣告的難度,先就出了個內部文件,說誰拉的錢,無論多少,都提成百分之五十,據此,老胡該提二萬五走,但他只要了四千,這四千是他請老板吃飯、洗腳、唱歌的花費,余下的四萬六,全部入編輯部賬上。對一家小雜志而言,四萬六倒是可以支撐一陣的,卻也支撐不了多久,而且總不能指望老胡一個人。另一個散文和報告文學編輯,是個女子,看來也幫不上什么忙。至于副總編,是館長兼的,不大可能出去拉廣告;總編是文化局長兼的,更不會,文化局長不僅兼著總編,還兼著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陸松就為這個忙,其實真要說忙也說不上,就是心里焦慮。

但這些事不必給馬主任講,馬主任問他忙不忙的時候,他說,反正就這樣吧。馬主任說,明天是周末,你想不想來南瓜山散散心?未等他答言,馬主任又把話接了下去,說他明天嫁幺女。馬主任都快滿六十了,還有個女兒沒嫁?嫁女是大事,陸松覺得,他沒有理由推辭,否則就真是不近人情了。何況馬主任幫過他忙,他實實在在欠著馬主任的人情。

“好,”他說,“我一定來?!?/p>

馬主任非常高興,是本以為沒什么把握的事,結果輕容易就辦到了的那種高興。他告訴陸松,市里到南瓜山的路重新修過,有三處打了洞子,勿需再爬坡上坎,時間節省一半,最多兩個鐘頭就能到,你十點鐘出發都來得及,過來趕午飯。

放了電話,陸松老半天也不能平靜。他忽然覺得,自己非常想念南瓜山。兩米巷,他住的房間,還有礦區,以及那條牛車道、羊腸小路和山上的鳥鳴、枝柯、石盆、落葉、藍天……他簡直沒想到,這些東西,般般件件,就像荒漠里的地衣,冬天里一片死寂,但根是活的,只需一場春雨,就會返青,綠向天際。他心里的春雨,自然不是馬主任的邀請,只是馬主任給了他機會,讓他把一朵懸浮不去的云捅破了,讓那場雨下下來了。與此同時,那些不愉快的、痛苦的記憶也浮現出來,可讓他驚詫的是,他已感覺不到痛苦。那地方結痂了。他腦子里滑過他喝下那口“茶”時雷文安的表情,緊接著,又滑過雷文安把手伸進別人衣兜時的動作,但這些,都變成了散淡的、再也縫合不起來的往事,仿佛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了。

馬主任的高興也讓他心定。聽馬主任那口氣,陸松是他女兒婚禮上的珍貴客人。這感覺讓陸松喜歡。可以想見,上回馬主任見過他后,回到單位肯定跟人談說過他,怎么談的不知道,但毫無疑問是談過的。那些人會怎么聽,又會怎么想呢?……

當天晚上,陸松對妻子說,他明天要去南瓜山煤礦參加一個婚禮。賈志敏知道有南瓜山煤礦這個地方,但從沒去過,想象中離市區該有好幾天路程似的,便奇怪地問他:“你怎么認識那里的人?”陸松這才想起,他一直沒對妻子說過自己在那里當過老師,只說大學畢業后,把他分到了偏遠的鄉下,他不想在那里待,就用一年時間溫習功課,考了研究生。賈志敏并沒問偏遠的鄉下是哪里,還以為是他老家?,F在,陸松想告訴妻子,又覺得有這個必要嗎?好像沒有,于是說:“是個作者。”

次日,陸松出門之前,兒子丁丁本來在客廳玩模型飛機,見爸爸穿鞋,又聽媽媽叫爸爸少喝些酒,便將飛機一扔,非要跟爸爸同去不可。陸松不讓,他就又哭又鬧。賈志敏說:“帶他去吧,反正聽你說又不是太遠,吃了午飯就回來的?!比羰莿e處的私人酒席,只要不顯突兀,兒子不要求他也會主動帶他,然而,去南瓜山煤礦,他卻有了顧慮。那塊傷疤雖已結痂,但還是細皮嫩肉,輕輕一挑就挑破了。那里依然成為他的秘密。盡管不可能有人對丁丁講他爸爸在南瓜山煤礦的事情,即使背后議論,被丁丁聽到了,他也不會明白,更不會關心,但陸松還是感到脊背發涼。別說兒子已經五歲,就是只有五天,他同樣忌憚。有一些深含痛楚的秘密,永遠也不愿對親人公開。甚至可以對毫不相干的人說,就是不愿意對親人說。而只要進入了某個氣場,親人就不一定要別人說出來才知道;親人是他身上的枝條,相通的血脈,會將他那些隱秘的痛楚,悄然埋進親人的身體。

丁丁是個倔脾氣,越不讓干的事,越不丟手;他出生不久,他外婆就去大紅橋上,找一個據說“準得很”的八字先生為他算過命,那先生說,養這孩子切記一條:順著毛毛抹。大事小事順著他,他自會上道,要是硬扳,很可能扳反孽,還可能往懸崖上去。或許是那先生的話起了作用,每次跟兒子有了沖突,只要兒子不是太過分,最終投降的都是陸松。

車上,他把兒子摟得緊緊的。他心里很不安寧,總覺得此行會對兒子造成傷害。

他過慮了。事實上,不僅他成為婚禮上的貴賓,兒子也是。他是九點四十左右出發的,出發不到一個小時,馬主任就派人去車站等著他了。去等他的人,是子校的一個女教師,姓向,向老師在這里教了十四年書,也就是說,陸松他們分去的時候,她早就在。大概馬主任對向老師描述過陸松而今的體型,他牽著兒子剛剛出現在車門邊,她就親熱地迎上去。陸松覺得面熟,只是一時想不起她姓什么,向老師自報了家門,陸松抱歉地哦了一聲,向老師隨即把還站在踏板上的丁丁抱起來,“好乖喲!”她說。那神情,完全是一個母親,或者婆婆。跟馬主任一樣,她身上沒有任何一點不自然的地方。陸松這才覺得,自己一路上是繃著的,現在松弛下來了。出了車站,從街上走過,大體上都沒有變,水果攤,成衣店,百貨店,電影院,像是陸松離開時就已定格。電影院旁邊放了三張臺球桌,這算是變化,一些十多歲的少年在那里玩,除了球桿和臺球的撞擊,幾乎聽不見聲音。再過去,就是燈光球場,空蕩蕩的,像慣于過夜生活的人,白天正是沉睡的時候。燈光球場東邊長約五十米的壩子,是先前的夜市一條街,現在依然開夜市,只是白天不像先前那樣空著,多家服裝攤子,紅紅綠綠,一路掛過去,有生意的店主,忙著給客人出主意,陪客人挑揀和試衣,沒生意的,鄰近的聚在一起,在塑料方凳上玩撲克牌,見向老師過來,都給她打招呼。陸松有隔世之感。在他的記憶里,南瓜山煤礦充滿了陰郁、墮落和暴力,而呈現在眼前的,卻是一派友善祥和的景象。向老師一直抱著丁丁,陸松幾次讓她放下來,她都不放,“我偏要多抱一會兒,是不是乖乖?”她這樣對丁丁說。丁丁竟然是很依戀的樣子,舒舒坦坦地躺在她懷里,對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四處張望。過了這條街,向老師已是氣喘吁吁的了,便聽從陸松,放下丁丁,用手抹了把額上的汗。前面的機關樓里,有音樂傳來,想必就是舉辦婚禮的地方了。向老師直接把陸松父子往那里帶。陸松再一次繃緊,緊得有些恍惚。上一段水泥斜坡,進入廳里,音樂聲反而小了,直上到三樓,才又從穿堂里逼過來。右手盡頭,是機關大禮堂,雙扇門開著,里面坐了很多人,看來是臨時用作了婚慶場所。領路的向老師加快腳步,且老遠就喊:“陸老師來了,陸老師帶著他兒子來了!”到這時,陸松連緊張也忘記了。馬主任奔出來,接著另一個人奔出來,陸松只注意到馬主任,沒注意到另一個人,直待那人熱烈地跟他握手,他才認出是康兵,康副校長。康兵既是證婚人,也是司儀,跟陸松握過手,迅速返回去,馬主任則把丁丁抱起,對陸松說:“長得跟你沒發胖那陣特別像。”又對丁丁說:“叫爺爺。”丁丁叫了聲爺爺??当M到禮堂,停了音樂,舉著話筒說:“我們今天迎來了一位貴客,以前也是子校的老師,陸松陸老師,陸老師教了一年書,考上了研究生,畢業后到市文化館工作。他正是在我們子校教書時考上研究生的,因此也算我們學校培養的人才!大家歡迎陸老師到來!”陸松這時候,像被凍住了,腦子里一片空白,機械地跟著馬主任和向老師進了場。熱烈的掌聲中,子校的新老教師都圍過來,老教師們問候了陸松,又逗丁丁,陸松走后才來的教師,則笑笑的看著他。陸松感覺到自己在一寸一寸地暖過來,包括他以前很不喜歡的張興強跟他握手,他也能覺出那種暖意。馬主任說,好了好了,大家等會兒跟陸老師多敬兩杯,然后抱著丁丁,把陸松領到主賓席上坐定,婚禮正式開始。

陳家剛 《山中的水泥廠》 攝影 2003-2006

這其間,酒菜陸續上來,婚禮開始不久,就開席。

儀式過后,新郎新娘依次進酒,敬到陸松面前時,陸松看著新娘,竟有些控制不住,眼里暗含著淚光。他剛聽說,這女子是馬主任撿的。那是十五年前的一個星期天,大清早,馬主任去礦食堂買早飯,到了電影院旁邊,就是而今擺臺球桌的地方,見好些人圍著一個六七歲的女孩,女孩坐在地上,臟兮兮的,問她什么都不說。這明顯是一個外來的孩子。包括陸松、康兵他們到南瓜山煤礦后,這里經常都會有一些外來的孩子,大多是嬰兒,當然是女嬰,是附近山里的農民想超生個兒子,結果生了女孩,便趁月黑之夜丟到礦上,并想象著天亮過后,某個工人會把她撿回家,因此當爹媽的覺得不是扔了她,而是送她過好日子去了??蛇@個孩子這么大歲數了,還扔?馬主任買了早飯回來,擠到人群里,給了她兩個饅頭,她接饅頭的時候,眼里充滿戒備、恐懼和渴望。那天黃昏,馬主任出去散步,路過電影院,竟發現那女孩還在,只不過挪到靠里的山壁下了。她睡著了。一年四季,山壁上都有潺潺細流,山壁疙里疙瘩的,并不光滑,細流時而蹦跳一下,水珠灑在女孩身上,她的衣服都濕了,臉上和頭發上也布滿魚籽樣的水珠。那是十一月尾子上,這么睡一夜,只有凍死下場。馬主任把她抱回了家。本以為住一夜就叫她走,結果這女孩根本不能走,她站都站不起來,挪到那山壁下,不知是想眼不見心不煩的人抱過去的,還是她自己爬去的。她不僅渾身是病,還是個聾啞兒,也不識字,馬主任在紙上寫了好幾個地名,讓她指認哪里是她的家,她一會兒指這里,一會兒指那里。馬主任夫婦簡直拿她沒辦法,今天想把她丟出去,明天想把她丟出去,結果是跟親生的一對兒女一起,一直養著,還四處為她求醫問藥,治好了除聾啞之外的各種病,出脫成一個亭亭裊裊的大姑娘。

陳家剛 《十字池》 攝影 2003-2006

陸松動情,是覺得,十五年前,當她躺在冬日的野地里,誰能想到她會走到今天,穿著漂亮的婚紗,跟健健康康壯壯實實的丈夫一起,接受各方親友的祝福。陸松不是為她動情,是為這奇妙的命運動情。他把滿杯酒一飲而盡,說:“祝你們幸福。”新郎微微鞠躬致謝,新娘露出燦爛的笑容,像她分明是聽見了。

丁丁坐在爸爸身邊,新郎新娘竟也單獨跟他敬酒。自從踏入南瓜山地界,丁丁就備受寵愛,這讓他神采飛揚,不要爸爸教,就端著果汁碰杯,且亮開了喉嚨說:“祝叔叔阿姨幸福!”童子的祝福向來珍貴,不僅新人愛聽,在座的所有人都樂。

康兵一直忙。他既要主持婚禮,還要指揮雜役,招呼客人。不過總有忙完的時候。等他忙完,白客大部分都吃完走了,主賓席上也走了大半(他們多是礦上領導,雖是周末,也還有別的事情),剩下的不過六七桌人,清凈了不少,而且還在陸續離開。本來為幫忙的專門安了席,但康兵直接到了陸松這一桌,丁丁坐在爸爸左手邊,陸松右手邊正好空著,康兵就在那里落座。他餓極了,坐下就盛了一大碗飯,稍遠一點的菜都顧不上,只拈門前燒白碗里的鹽菜,狼吞虎咽地吃。這時候,坐在陸松斜對面的校長(陸松在時他是校長,現在還是),站起來跟陸松喝了告別酒,也走了,離席前他瞄了康兵一眼,康兵只顧低頭吃飯。吃完那碗飯,如同渴極了的人喝下一大瓢水,嘴鼻里舒坦到近乎痛苦地哼哼幾聲,才緩過氣來,然后給陸松斟了個滿杯,又給自己斟了個滿杯,正要和陸松碰杯的時候,斜刺里插進一個人來。

——鏡頭推向遠景,觀眾所見,是朦朧的剪影:那人躬腰曲背地走到陸松面前,說:“陸老師,我敬你?!彪S即謙卑地對康兵說:“康校長,我先敬陸老師行不?”康兵說行啊,你不能喝就別喝吧,你聞一聞,表示個意思就行了,陸老師不會介意的。那人又對陸松說:“我本來喝不得酒,但敬陸老師這杯,我一定干!”言畢脖子一仰,把酒像倒什么固體一樣,倒進了喉嚨。他的兩只大手,握著空杯,朝陸松拱了拱手,轉過身去,將杯子放在旁邊已空無一人的席桌上,曲著背,邁著快步走了。他走過后,陸松都沒來得及把那杯酒喝下去,更沒來得及禮貌地站起來喝。他是望著他廊道里的背影喝下去的。

陳家剛 《水鋼》 攝影 2003-2006

康兵又給陸松續滿,非要跟陸松連干三杯。陸松已喝過那么多了,盡管他能喝,但接連干過兩杯后,還是想歇歇??当故峭ㄇ檫_理,說那就歇歇吧,反正這第三杯是必須要喝的,你想想我們有多少年沒打過堆了!陸松聞言,禁不住心頭一熱,豪氣起來:“那還用說,肯定喝!”他已經很飽了,為了喝酒,只得又夾了箸菜吃。這時候瞟見幾個婦人在那邊忙著收拾,還有幾個婦人在吃飯,陸松定睛看了,發現沒一個像康兵的老婆,很想問問,可話沒出口,耳朵里便響起他老婆的叫聲,禁不住笑了一下。

就在他笑的時候,康兵先問他了:“你認識剛才那人嗎?”

陸松不認識。來給他敬過酒的,很多人他都不認識。

康兵夾一顆油炸花生放進嘴里,嚼著說:“雷文安的爸爸?!?/p>

某城市的公園里,陸松抽著煙,他的陌生朋友一如既往地沉默著。

陌生人神情專注,耐心地等陸松把那支煙抽完,再接著往下講。

但陸松只默默地抽了幾口,又說開了。

——那天,當他知道專門來給他敬酒的人是雷文安的父親,就很后悔沒認真看他一眼,他當時只覺得那人的面容黑得不可思議,說話時,皺紋大開大合,每一條皺紋都像是一條煤渣路。他十多歲就當掘進工,多年的井下生活,煤的黑便浸進了他的皮膚。

康兵明顯誤解了他的眼神(但陸松承認,他望著雷文安父親的背影時,心里在想些什么,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因此也說不上康兵誤解了他),便把雷家的事講給陸松聽。六年前,雷文安的父親得了矽肺,再也不能下井了,他一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拼命呼吸和咳嗽,再就是往胃里灌藥,家里窮得一塌糊涂,這時候本該雷文安挺身而出的,可高中畢業后,雷文安就成了“社會青年”,與他那些哥們兒一起,要么整個礦區都不見人影,要么就帶著刀具、啤酒和一顆無聊的心,爬到學校的圍墻上去。

“自從我當了政教主任,”康兵說,“我才不依這一套!我先去把圍墻下的那架樓梯拆了,再去告訴礦保衛科,提醒他們別忘了保衛學校的安全,不要以為保衛科的職責就是抓幾個妓女和嫖客,就是在發生礦難時保衛領導不被遇難者家屬圍困,既然子校是礦上的一部分,保衛學校的正常教學秩序和在校人員的安全,同樣是他們的職責。他們不理我,哼,他們覺得,維護教學秩序不是他們的職責,學校又沒出什么兇案,因而本身就是安全的。他們不理,混混兒卻理我了,聽說是我拆了樓梯(盡管他們自己很快又去找了一架樓梯來),包括雷文安在內的七八個爛崽子,提著兇器,直接闖到我辦公室來了。”

康兵又倒酒,陸松連忙接過酒瓶,說該我敬你了,我也要敬你三杯。康兵說行。喝下第一杯,康兵接著說:“那天要感謝馬主任,混混兒正要動手,馬主任從隔壁沖過來,把我攔在身后,向他們求情。馬主任是老礦人,也是老好人,從沒得罪過任何人,那些混混兒也是要認他的,加上他一求情,混混兒覺得有了面子,便沒有動手,只兇神惡煞地咒罵了我的祖宗八代,還說了許多威脅的話,撤了。當天我就給校長提出,召開全校學生家長會,你校長不開,我組織開!校長見我這樣,也就同意了。會上我問家長,你們愿不愿自家的女兒被那幫流氓截留?愿不愿自家的兒子被那些混混兒暴打?如果愿意,現在就散會!如果不愿意,那好,每天我要點二十個家長,當然是男家長(來開會的多數是女人),拿刀拿棒地到學校來,要是點到你那天該你下井,你請假也好,找別人代也好,反正必須來學校,否則我們不保證你兒女的安全。那圍墻邊有架樓梯,我不去拆它,我就讓它在那里,你們也給我守在那里,只要見到有人往樓梯上爬,就給我打,想怎么打怎么打,打死了我去償命!”

陳家剛 《碎礦車》 攝影 2003-2006

陸松跟康兵喝第二杯酒。

“家長見我說話硬氣,都拍巴掌。到場的男家長全部舉手,表示當天就愿意來學校值班。我點了二十個,他們立即回家拿刀拿棒去了。我散了會,迅速趕到礦上,給領導如實匯報了情況,說要是弄出了人命,我的那一份責任我擔,但我是給領導匯報過了,你們看著辦。說完我就離開了。我又不怕你撤我,我不過就是個政教主任,校長都才是個科級,政教主任算什么級?如果校長是一張桌子,我最多就是一張凳子,‘拆’我簡單得很,完全不必扒梁上屋。我都想好了,只要說撤我,我屁股一拍就走人,絕不在南瓜山多待一夜。你知道郝凱跟楊泰銀他們都到廣東去了吧?老實說,要論膽量,我比他們誰都大,要說想走,我一樣想走……我只是覺得,我們幾個是第一批分到南瓜山煤礦的大學生,我要讓他們瞧瞧,我們那大學不是白讀的,我們不僅有走的能力,還有留下來的能力!”

陸松跟康兵喝第三杯酒。陸松端酒杯時手抖了一下,蕩出了小半,他先把剩下的喝了,再摻滿,表明那大半杯不算,他要跟康兵滿實滿在地喝。

“我去礦上扔下那幾句話,”康兵舉著杯子說,“領導也要在心里嘀咕一下呀,要是井下死人沒超指標,反而是井上死人超了指標,并因此耍脫了烏紗帽,那還不窩心死!所以他們不敢再裝聾子和瞎子,從保衛科抽調了一個小分隊,專門負責學校這塊兒,漸漸地,混混兒終于斷了那條路。當外面的大混混兒不敢來刮風,校內的小混混兒也就起不了浪?,F在的南瓜山煤礦子校,才真正稱得上是一所學校了。”

向老師端了兩份菜過來,又有另外幾人端了菜過來。陸松這才發現,他們這一桌,就他跟康兵兩個,連丁丁都被馬主任夫婦帶到傍窗的角落玩去了,新郎新娘和男方父母也在那邊。大廳中央的幾張桌上,有四五十人坐在那里閑聊,他們明顯都是子校的老師。很可能,今天來的老師,除校長走了,別的都沒走。陸松感覺到,老師們這么能留,并不是捧馬主任的場,而是因為康兵沒走的緣故。他們敬康兵,更怕康兵。這從康兵對校長的態度,說話的口氣,還有向老師們送菜過來時的表情就能看出來。怕里必藏不滿。就算馬主任那么忠厚的人,那次去文化館找陸松時,康兵已由政教主任升任副校長,按康兵的說法,學校因為他的努力,應該早有了顯明的變化,馬主任竟也只字未提。這讓陸松為康兵有了一絲隱約的擔憂。馬主任、校長和學校先前的所有領導,都是老礦人,有從根子上傳下來的千絲萬縷的聯系,無論彼此是否有過齟齬,一旦遭遇事實上或想象中的入侵者,就會自動結成聯盟;再說,老師們以前那么好玩,你康兵弄得他們不好玩了——康兵說,自他當了副校長,就定期和不定期地檢查老師們的教案和作業批改,還要求不管有課沒課,都必須到辦公室坐班,如此,老師們心里肯定不舒服……不過,陸松很快鄙夷了他的擔憂。在南瓜山煤礦,就該有康兵那樣的膽量和魄力。康兵說,接下來他要全面提升教學質量,讓學生在子弟校讀書,不光是混年齡,長筋骨,還可以考中專,上大學,讓家長們相信,羊倌的兒子不一定當羊倌,礦工的兒子也不一定當礦工;南瓜山煤礦地處平安縣,平安中學是省級重點中學,可多年來,地方和企業學校沒有過任何往來,康兵已專程去請平安中學的領導吃過飯了,也談好了條件,正在想法找礦上要一筆錢,盡快把子弟校的老師分批送到平安中學聽課,進修。

(婚筵背景上,現出字幕:半年以后,宣布企業停止辦學,除金昌礦務局第一中學被金昌市羊河區接管,成為羊河區第五中學外,其余礦山子校一律撤銷,康兵和眾多教職員工集體下崗,自謀職業,康兵領著家小,去了東莞,投奔郝凱經營的涂料廠。)

康兵拿起酒瓶,搖一搖。他搖這一下被老師們發現了,慌忙說:“康校長,酒還有的是呢!”有個男教師拎了三瓶過來,都是別的席桌喝剩的,每瓶里面至少都有小半瓶??当咕频臅r候,丁丁在那邊大聲喊:“爸爸,媽媽叫你少喝呢!”引出一陣笑聲。

陸松著實喝得太多了,雖然沒醉,頭重腳輕的感覺是早就有的,但他根本沒想醉不醉,只想把康兵陪好。其實康兵也不是鬧酒的人,他就是想說話,想跟陸松擺談。在南瓜山煤礦,他其實是孤獨的。見丁丁叫爸爸少喝,康兵說:“好,我們聽兒子的,最后一杯!”倒上酒,康兵看著陸松的眼睛,說:“我把話扯遠了……雷文安的爸爸倒是個不錯的人,命也大,跟他前后得矽肺的,大多死了,有的得病初期還比他輕微;他不僅沒死,還差不多治好了,只是把腰整成了那樣子。那是咳的?,F在他基本上不大咳了。你不要記恨他,當初雷文安對你做的那些事,他并不知道,他在井下醒著,井上睡著,連婆娘娃兒怎么過日子的都不清楚。是得病過后,不能下井,他好像才看見了兒子是個什么貨色。有天他要死要活地咳了大半天,緩過氣來的第一句話,就是罵不知蹤影的兒子,鄰居勸他,說:‘罵他有屁用,莫費了你的口水!從小到大,他哪是個成器的東西?’接著,鄰居把雷文安初中就去找賣春婦的事說了,又把他對你做的那些事說了。他爸聽了,幾分鐘時間沒做聲,聲音出來就是咳。那回差點把腸肝肚肺咳出來。他今天特意來給你敬酒,其實是替兒子道歉。所以你不要記恨他?!?/p>

陸松連忙說:“沒有啊,我記恨他干什么?”

他覺得自己的話很干癟,很空洞。

“雷文安那龜兒子,”康兵咬著牙幫說,“后來聽說到了市里,也不知干啥去了,一年半載后回來,好像變得闊氣了,買了輛摩托車,有事無事在礦區搞得嗚嚕嚕響。又過些日子,不見他開摩托了,吸毒了!……你上午坐車過來的時候,注意到小河壩沒有?”

礦東二里地外,公路之下十余米,有個幾畝大小的壩子,就是小河壩;壩子旁邊并沒有河,至少近百年來沒有河,只有荊棘、亂草和石頭,但它就叫那名字。自從這里開礦,小河壩就成了垃圾場,礦上的生活垃圾,都是拉去那里焚燒。

垃圾場有什么好注意的?

康兵說:“你回去的時候往窗外看看吧,現在那里不燒垃圾了,成了混混兒們的聚集地,雷文安跟他的毒友都在那里,不過他瘦得像個骷髏,很快就要死了,你看到了也認不出來?!?/p>

——某城市的公園里,陸松告訴他的陌生朋友,那天下午,他跟兒子回去時,路過小河壩,多想朝車窗外望一眼,實在太想了,否則他也不會專門撿靠外的那排座位,然而,他的脖子僵直不動,像鐵鑄的。上車過后,丁丁就一直撲在窗口上,快到小河壩時,他硬是把他拉了下來,丁丁不干,他朝他怒目而視,丁丁怕了,乖乖地坐在他的兩腿間。丁丁是從沒怕過他的,他都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么樣的眼神。

“從那以后,”陸松對陌生人說,“我心里再沒有安寧過。細細想來,我并非沒有機會阻止雷文安朝更深的深淵里滑,只要講一點策略,哪怕像張興強那樣,先以雷文安喜歡的方式把他籠絡住,籠絡住他,就可能影響他。包括后來,也就是發現他當了小偷,如果我當時大吼一聲,車上人會不會扭住他痛打?要是挨一頓痛打,說不定他就老實了。我沒做這些事。我只是詛咒他。沒想到啊,我詛咒他成為一個不幸的人,結果我自己成了最不幸的人?!?/p>

兩人沉默。

公園里熱鬧非凡。那個唱歌的婦人,竟然還在唱,而且聲音越發的高亢了。

“一年以后,”陸松又說,“《金昌文藝》終于辦不下去了,垮了。還好,市文化局沒有丟下我們不管,為幾個編輯各自安排了個位置。我去了《金昌晚報》,負責副刊。這一做就是十多年。十多年里,我簡直怕聽到南瓜山煤礦的任何消息,因此跟馬主任和康兵他們都斷絕了聯系。但捂得住耳朵捂不住心,我的心鬧騰得讓我難受,所以一有機會,我就去外地,想找個陌生人說說。我只敢于也只愿意找陌生人說,而且得是遠方的陌生人。但是,要找到這樣的人,實在太難了。人家為什么要花這么多時間聽你呢?沒想到今天碰到大哥你。”

言畢陸松站了起來,陌生人也跟著站起來。

陸松問:“大哥,你記得我的名字嗎?”

陌生人愣了一下,連忙搖頭:“不記得,你姓什么我都不記得。”

陸松緊緊握住陌生人的手,說:“謝謝你,大哥!”

兩人淡去。

畫面上,是影片開始時的空闊的大街,大街慢慢直立,每塊地磚都變成一扇門。

畫外音:每個人的手里,都握著許多張門票,就看你抽出哪一張,走進哪道門。

劇終。

陳家剛 《洗》 攝影 2003-2006

兒子,我差不多是把你的電影故事復述了一遍,這足以證明我對它的喜愛。當然,可能因為是你的作品,我多多少少有偏愛的成分,但這無關緊要。我記得《林肯》里面有句臺詞:“忍受我們所忍受的,承擔我們所承擔的?!倍谖覀兊膫鹘y中,忍受綿延不絕,承擔卻是稀缺之物,因為承擔的前提是自主,是“我要”,而非“我不得不”,所以凡是“不得不”做的事,都與承擔無關。陸松只是一種覺醒。但這已經夠了,算邁出一步了。不過,他是否可以走得更遠呢?等你從韓國回來后,我們坐下來,好好討論兩天。這回你無論有多忙,在家里待三天是必須要的,兩天給我,一天給你媽媽。你媽媽近段時間有些焦心,她在網上看到不少演藝明星的緋聞,可昨天說是緋聞,今天又說是制造緋聞,是炒作的需要。以這樣的方式引起關注,是不是太可憐了?作為藝術,作為藝術從業者,內在的驕傲是要有的,怎么能把自己弄得那樣庸俗、腌臢和灰頭土臉呢?你媽媽倒也不是關心這個,她關心的是你跟小茜,你們戀愛了整整六年,要彼此珍惜。小茜雖然出演了五部電影、兩部電視劇,但基本上還處在混臉熟的階段,你同樣如此,在這一階段上,特別要能沉住氣,多練內功,以藝術的品質說話,不要去想什么讓人可憐的糗點子。你媽媽以前總怪你們為什么老不結婚,現在,結不結婚都讓她擔心,因為結了婚的諸多演藝界人士,照樣爛成一鍋粥。鑒于你媽媽的心境,你這次回來,如果待三天,給她兩天,給我一天,我也沒什么意見。

最后我想說的是,看完《門票》,我不是沒有遺憾。

至少有這樣三個遺憾:

第一,陸松在南瓜山煤礦子弟校兩米巷的房間里,墻上吊著一支笛子,但這支笛子從來沒有響過,自他離開南瓜山,笛子也便不見了蹤影。你這樣安排,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是想借此暗示陸松的性格,表明那支笛子以前一定是響過的,只是“從此”不再響了,以后還干脆毀尸滅跡了。這樣也行,但如果影片中的音樂,能夠適時地來一段遙遠的笛聲,暗示性和感染力,都可能更強一些。(當然,也可能不是你的有意安排,而是疏忽。)

第二,你既然下了決心脫胎換骨,為什么拍攝之前還是不愿意跟我談談你的想法呢?

第三,主演陸松的演員,不是演得不好,甚至可以說演得相當不錯,但是,如果讓我去演,絕對能更準確、更深邃地傳達某些心理和細節,雖然我從沒演過片子,可我有這信心。你也應該知道我為什么會有這信心。你為啥不請我去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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