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LU
那天,剛一駛上鐵路街,那輛貨車便不緊不慢地跟在了我的車后。每次瞟看,它都在那里,好像在用我的倒車鏡自拍一樣。
“什么嘛,”我自言自語道:“好像電影《決斗》一樣!”
“老媽,你說什么?”坐在后排座上的兒子,突然摘下耳機問我,那耳機是他一上車就塞上去的,動作與每天回家關上自己的房門一樣干脆而利落。自從步入青春期,他的性格便變得沉默而叛逆,笑容變為稀有資源,交談成了罕見現象,整天關在自己的世界里,耳機就是那個世界的鎖。常常為“怎么能打開鎖”而絞盡腦汁的我,沒想到竟將一句無心的話變成鑰匙。(后來知道“電影”這個詞才是鎖孔。)
我告訴他,后面那輛貨車,讓我想起斯皮爾伯格的電影處女作《決斗》,影片講述的是兇惡的大卡車怎樣置無辜的小汽車于死地的故事,他全神貫注地聽著,隨后還以《大白鯊》為例,補充道:“斯皮爾伯格表現驚悚的手段總是如此”。
那是很久以來,我們母子倆聊天最久的一次。所以我真心感謝斯皮爾伯格,而要對他表達謝意的可不止我一個人,還有加拿大著名影評人大衛·吉爾莫。
在發現自己十六歲的兒子杰西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并且開始撒謊、叛逆、故意搗亂時,大衛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讓杰西輟學回家!這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他時時沉浸在苦苦思索中:如果做錯了怎么辦?如果因此毀掉了兒子的人生,又會怎樣?最重要的是,讓兒子在家做什么,才能避免重演他的學校悲劇呢?
杰西不讀書,不喜歡運動,唯一喜歡做的事是看電影。對,電影!大衛自己曾在一檔電視節目里擔當影評人,他決定利用父子倆的共同愛好做點什么,于是他對杰西說:“你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付房租,可以睡到每天下午五點,只有一個條件:每周我們得一起看三部電影。片子我來選。這是你要接受的唯一教育?!苯芪魍饬恕?/p>
2007年,大衛·吉爾莫出版了《父子電影俱樂部》一書,詳盡記述了在人生最脆弱的三年里,父子倆一起觀看的一百二十部電影,怎樣成為渡河之舟,成為他們之間最親密的話題。
起初,兩代人的觀影格格不入:大衛認為《一夜狂歡》的那種手持攝影風格太完美了,杰西卻淡淡地說:“我感覺不到什么”;大衛為影片《蒂凡尼的早餐》中的赫本久久迷醉,杰西卻勉強按住了打哈欠的沖動:“奇怪的電影,講的是兩個‘妓女的故事,但這部電影本身似乎并不知曉這點”——直到一起看了《決斗》之后,“父子電影俱樂部”的運營才變得順遂起來。
“……一輛卡車和一輛小汽車——它們之間沒有對白。它們只是在高速公路上追逐。我問杰西,其他人有可能這樣處理素材嗎?‘像從巖石上擠出酒來一樣不可能吧他說?!庇霸u人出身的大衛告訴兒子,這就是導演的視覺攻擊法,還說,成名后的斯皮爾伯格每隔兩三年就會重看一次《決斗》,以“記住我當時是怎么拍出來的”,他的畫外音是:只有年輕,才能不顧一切地自信。這樣的話不能不觸動杰西。
那一天,他們還一起看了《決斗》的拍攝花絮。大衛驚奇地發現杰西饒有興趣地聽斯皮爾伯格講述他如何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構建這部電影,他告訴大衛,自己對斯皮爾伯格有了重新認識。
后來,我反復地想:為什么《決斗》能成為調節父子倆(以及母子倆)關系的潤滑劑呢?那部七十多分鐘的電影幾乎沒有對白,而步入青春期的孩子與他們的父母的日常生活狀態,也幾乎沒有對白;而他們之間無聲的相處看似平靜,其實正潛藏著隱隱的較量:你進我退,你追我逃,實在逃不脫了就交火——這不正像一場《決斗》嗎?!
其實沒那么復雜,真正的原因是,《決斗》是一部在適當的時機出現的適當的電影。對,一部電影!
在與兒子痛快地聊了一番《決斗》之后,我發現到自己忘記了一件事:兒子自小就是電影迷,當別的小孩著迷于電子游戲時,他卻癡迷于一部部地看電影。從前的他遇到喜歡的影片,都會邀請我與他一起看,可漸漸地,這樣的邀請再收不到,因為我總是認為聽課溫習補課做題……哪一樣都比看電影重要??墒?,直到兒子變得越來越沉默之后,我才真正明白龍應臺寫給孩子的話——“對我最重要的事,不是你是否有成就,而是你是否快樂”——意義何在。
于是,我常常利用瑣碎的時間與兒子聊電影,果然,一提到喜歡的影片,兒子惜字如金的狀態立刻更改為滔滔不絕模式,比如我隨口問:“誰是‘滅霸?”,他會立刻為我列出自己總結的漫威電影中十大最厲害角色排行榜,見我欲言又止,馬上說:“我知道——把這精神頭用在學習上多好!我會好好學習的!”滿滿的都是正能量!
所以我非常認同大衛與兒子杰西的相處之道:看電影,是分享迷茫歲月最動人的方式。正如他們一起觀看的第一部影片《四百擊》的導演弗朗索瓦·特呂弗常常說起的那樣:是電影挽救了他的人生,電影令他這個一度失足的頑劣學生找到了人生的追求。
三年后,杰西主動提出溫課備考,并順利考上了大學。你看,電影最終陪伴他走出了人生的困境。
《父子電影俱樂部》一書,很值得家有高中生的中國家長們讀一讀,因為,“有時候,在一個家庭里充滿疑惑與憤怒的時刻,沒有比電影更受歡迎的東西了?!保ā都~約時報》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