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梁啟超一生對《桃花扇》評價甚高,對《桃花扇》的研究也用力甚多。他幼時在閱讀《桃花扇》時感動落淚,后又熟讀成誦,在不同時期、不同場合多次沉郁慷慨地朗誦其中曲文。他在創作《新羅馬傳奇》時,曲詞賓白和情節關目對《桃花扇》多有襲用和模仿。在《小說叢話》中梁啟超對于《桃花扇》在“結構之精嚴”、 “文藻之壯麗”和“寄托之遙深”三個方面給予了高度的評價。梁啟超對《桃花扇》的接受既是晚清民國時期《桃花扇》接受史的一個重要部分,也可使我們從一個側面一窺他的文學思想的發展和文學創作的面貌。
關鍵詞:梁啟超; 《桃花扇》;接受與研究; 《小說叢話》
中圖分類號:1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4)07-0102-05
梁啟超作為中國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既是許多重要歷史活動、歷史事件的發動者、參與者,又是見證者、評判者;既是政治家、思想家,又是學者、文學家。他的思想和文字既融貫中西,又顯得不新不舊。在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復雜多變的思想和繁多宏富的著述中,文學——包括理論和實踐——在接受、研究和創作諸方面都是一個重要的部分和領域。梁氏既倡導和鼓吹“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和“文界革命”,又創作了多種小說、劇本和影響深遠的“新文體”。在梁氏一生的文學活動,包括思想理論的闡發和文學作品的創作中,如果細加考察,我們會發現一個從早期到后期不時出現和在場的客體,這便是清代劇作家孔尚任的傳奇名作《桃花扇》。從《新羅馬傳奇》的創作、《小說叢話》的誕生,到《桃花扇注》的撰述,《桃花扇》都是一個或隱或現而又不容忽視的特殊存在。對于一生中興趣不斷轉移、思想不斷變化的梁啟超來說,這更值得注意。這使得探究梁啟超對《桃花扇》的接受和《桃花扇》對梁啟超的影響具有重要意義,既是晚清民國時期《桃花扇》接受情況的一個重要部分,又可借此一窺梁啟超的文學思想的發展和文學創作的面貌。
一、梁啟超接受、研究《桃花扇》的社會背景和緣起
古來一向被視為“小道”、“末技”的戲曲,為何會進入梁啟超的視野并得到重視,這既和梁氏個人的學術興趣、中國近代以來的國情有關,又和《桃花扇》本身的特點有關。
誠如鄭振鐸所言“梁氏的事業,除了政論家外,便始終是一位歷史家”。這既反映在梁啟超的思想主張上,又體現在其卷帙繁富的著述中。終其一生,梁啟超都積極致力于舊史學的改造和新史學的開拓,這既出于純粹的研究興趣,又是希望借古鑒今、指向當下。他認為“中國古代,史外無學”,其一生多樣廣闊的研究領域,“舉凡諸子學、清學、佛學、文學,也無不以史學為旨歸”。同時,在史學本身,梁氏積極從事研究和撰述,留下大量的著作,實績斐然,氣魄宏大。梁啟超認為“詩文集皆史,小說皆史。因為里頭一字一句都藏有極可寶貴的史料,和史部書同一價值”。而既然“作者本明告人以所紀之非事實,然善為史者,偏能于非事實中覓出事實”的文學作品應該得到重視和利用,那么“其事跡本為數千年歷史上最大關系之事跡”、被梁啟超稱為“歷史劇”的《桃花扇》得到梁氏的青睞和重視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早在《變法通議》中,梁啟超即將“說部書”列于可施用于幼學教育的書籍,并且認為施用的“說部書”應該“上之可以借闡圣教,下之可以雜述史事”,這樣“其為補益,豈有量耶?”甲午海戰清廷慘敗,促使中國的有識之士對于西方的學習由原來的注重“器物”開始轉向制度方面。日本成為中國學習西方的重要中介。而日本在明治維新后,在廣泛的“社會改良”中,“文學改良”是其中重要的一方面,并被視為實現社會改良的重要手段。“文學改良”中最受重視和得到推行的是“小說改良”。在日本產生了盛極一時的“政治小說”熱,日本政治界和文學界譯介和創作了大量相關作品。《日本維新三十年史》對此有以下記述和評價:“比及十五六年,民權自由之說,盛行于世。新聞紙上,有載西洋小說者,如《匯入自由》、《自由之燈》,皆傳法蘭西、羅馬革命之事者也。自是翻譯泰西小說者,源源不絕,則當日人心之渴望新文學,即此可見一斑。而他日小說之推陳出新,亦于茲伏矣。今試舉其例,則織田純一郎之《花柳春話》,最先問世,他如關直彥之《春鶯囀》、藤田鳴鶴之《系思談》,及《春窗綺話》、《梅蕾余薰》、《經世偉觀》等。其書多為英國近代歷史小說家之作。譯本既出,人皆悅之,遂不知不覺,竟成小說革新之媒。柴東海之《佳人奇遇》,第一破格而出,繼而末廣鐵腸著《雪中梅》、《花間鶯》;又別為一體,不純乎小說者,則藤田鳴鶴之《文明東漸史》、矢野龍溪之《經國美談》等是也。然此等著譯諸人,悉為當時論政大家,不過假托人物以自寫其所見。故不得謂之專為文學而作。”
梁啟超《飲冰室自由書》中有一則與此段極為相似,初刊于1899年9月《清議報》第26冊,未署標題,1903年收入《清議報全編》時署《文明普及之法》,后《自由書》收入《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二時又改署為《傳播文明三利器》。 上述一段引文,有三點值得我們注意。第一,日本當時譯介的“政治小說”多為“近代歷史小說家之作”。第二,無論譯介或創作,所謂“政治小說”的書名多偏香艷。第三,這些作品多“假托人物以自寫其所見”。對于末一點,1901年12月梁啟超發表于《清議報》第一百冊上的《(清議報)一百冊祝辭并論報館之責任及本館之經歷》也說:“有政治小說《佳人奇遇》、《經國美談》等,以稗官之異才,寫政界之大勢。美人芳草,別有會心:鐵血舌壇,幾多健者。”《清議報全編》卷首的《本編之十大特色》第三條也認為刊于該報的兩部“政治小說”《佳人奇遇》和《經國美談》是“以稗官之體,寫愛國之思”。起初,鑒于國內外政治情勢,為救亡圖存,梁啟超發起“小說界革命”,借以開啟民智、改良社會,就帶有很大的應時性和功利性。日本譯介和創作的政治小說的上述特點。就不僅是梁啟超認識和總結的這些小說的特征,也是他對于“小說界革命”的成果的期待和要求,同時也成為他判別中國古代小說戲曲等作品價值高低的重要標準。這樣“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實事實人,有憑有據”(《桃花扇》),既有“英雄”又有“兒女”,表達“種族之戚”,能使人“油然生民族主義之思想”(《小說叢話》)的《桃花扇》進入梁氏的視野,得到他的關注和喜愛,也是“有憑有據”的了。據梁啟超《三十自述》,在他四五歲時,他的祖父就“尤喜舉亡宋亡明國難之事”。向他“津津道之”。這未始不是梁啟超喜愛《桃花扇》的一個遠因。梁啟超曾在《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的演講中提到,對于《桃花扇》第三十八出《沉江》中的幾支曲子,“我小時候讀他,不知淌了幾多眼淚”。有記載的他幾次在不同時期和不同場合,或念誦或吟唱《桃花扇》的曲文,都是沉郁慷慨、聲淚俱下。
二、《桃花扇》與梁啟超《新羅馬傳奇》
1902年6月至11月,梁啟超的《新羅馬傳奇》楔子和第一出至第六出,刊于《新民叢報》第10-13、15、20號。相隔兩年后,1904年11月,第七出《隱農》才發表于《新民叢報》第56號。《新羅馬傳奇》屬于演義史實、別有寄托之作。當時的中國也像羅馬一樣,過去經歷過瓜剖豆分。現實面臨著蠶食鯨吞。“楔子一出”捫虱談虎客(即韓文舉)的批注中就說: “若演此作劇,誠于中國現今社會最有影響。”
對于此劇作,最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曲白、文辭對于古代多種劇作的摹仿和襲用。這在后來,遭到了周仿溪以“撏扯、剽竊、抄襲”名之的嚴厲指責。誠如周仿溪所言“文學是創造的”,“藝術的優劣,全視他創造的部分的多寡以為斷”的話也有一定道理,但對于梁啟超的指責還是未免有些苛求和武斷了。梁啟超曾在《小說叢話》中自言“不嫻音律”,這并非自謙。梁啟超一生所著的劇作,數量既不多,篇幅也都不大。《劫灰夢傳奇》只創作了楔子一出,《新羅馬傳奇》加上本屬一體的《俠情記》也僅僅有九出,并且未終篇;惟一完篇、作于1905年的《班定遠平西域》也僅有六幕。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不僅僅因為梁氏事務繁雜、興趣轉移,也因為古代戲曲劇本創作要求比較高,以梁啟超的才情也不可能一無依傍。梁氏盡管一生著述宏富,也可說面面俱到、皆有染指,但本身既非專門的文學家,又未受過戲曲方面的專業訓練。他提倡的“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和“詩界革命”,都是具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的,對相應的創作作品的要求也帶有比較明顯的功利性。這必然會導致在一定程度上忽視文學作品的藝術性和獨創性。而且從《新羅馬傳奇》楔子一出末的批注可以看出,該劇作最初是因為韓文舉的建議和催促而下筆的,這使得其具有一些急就章的性質。
但周仿溪的文章還是可以為我們考察梁啟超及其創作《新羅馬傳奇》對古代戲曲的接受提供一些線索。韓文舉在第三出的批注中說:“作者為文無他長,但胸中有一材料,無不捉之以入筆下耳。”這既點明了梁啟超的創作特點,也透露出他對有關的古代文學作品的熟悉。《新羅馬傳奇》對于古代戲曲的接受和借鑒,除周仿溪指出的尤侗的《鈞天樂》,最多的便是孔尚任的《桃花扇》。首先是結構和關目。楔子末韓文舉的批注就指出楔子一出“全從《桃花扇》脫胎”。古代戲曲類似的結構和關目,后來鄭振鐸批評為“簡拙”、“死板”,具體為:“凡做曲本的,開首必須是一個楔子。楔子中必定有一個人出來,把戲中事略唱了一遍。又必定后臺有人問道,他們還不大清楚,請唱者再說一遍,唱者又念了四句七言詩,包括戲中情節,然后退場。”
盡管這種濫調熟套在中國古代戲曲中所在多有,但將《新羅馬傳奇》的楔子與《桃花扇》的“試一出先聲”對照,還是可以確認,無論曲白、關目,前者都是摹仿、借鑒后者的。而且其中但丁的魂靈說意大利的民富國強“都是我同胞國民,拿他的淚血心血頸血千辛萬苦換得來的呀”,也是化用《桃花扇》第三十七出“劫寶”尾批的詞句:“桃花扇乃李香君面血所染。香君之面血,香君之心血也。因香君之心血,而傳左寧南之胸血、史閣部之眼血、黃靖南之頸血。”《桃花扇》的尾批文字在曲本中尚有對應的情節,而但丁魂靈的話語在《新羅馬傳奇》后文中卻沒有著落。此外《新羅馬傳奇》第三出“黨獄”的情節和關目,也隱約有《桃花扇》第二十四出“罵筵”的影子。而且其中小旦飾演的革命黨人的唱詞中還有如下句子:“今日里拼著個頸血兒濺污桃花扇,十年后少不免精魂再生牡丹亭。”第二出“初革”中副凈、凈扮二警官上場詼諧調笑的關目,是摹仿《桃花扇》第三出“哄丁”中二壇戶的關目,并且兩人對白的韻腳都與《桃花扇》相同。第一出“會議”中凈飾演梅特涅的說白中的“現今世界第一雄洲,無過俺歐羅巴;歐羅巴第一強國,無過俺奧大利;奧大利第一大權,無過俺梅特涅”,也明顯摹仿《桃花扇》第二十九出開首書商蔡益所的說白:“天下書籍之富,無過俺金陵;這金陵書鋪之多,無過俺三山街;這三山街書客之大,無過俺蔡益所。”第一出“會議”末一支曲子中的“清白人慣會算糊涂賬”,是直接借用《桃花扇》第一出“聽稗”中“解三酲”曲中的“清白人會算糊涂賬”,并且兩支曲子所押韻腳也相同。第五出“吊古”的“黑麻令”曲中的“悶著那滿腔兒歌聲哭聲,對著那大江心月明浪明”,“誓恢復神京舊京”,化用自《桃花扇》第十三出“哭主”中的“勝如花”曲:“對大江月明浪明,滿樓頭呼聲哭聲”,“報國仇早復神京”。兩支曲子所押韻腳也相同。
由上可見,梁啟超創作《新羅馬傳奇》時在曲白文辭和結構關目等方面對《桃花扇》多有襲用和借鑒。結合韓文舉所說的“作者為文無他長,但胸中有一材料,無不捉之以入筆下耳”,梁啟超如此做法,正是因為他對《桃花扇》的喜愛和熟悉。
三、《小說叢話》中梁啟超對《桃花扇》的評論
1903年初梁啟超應美洲保皇會之邀,游歷美洲。在航程途中,他隨身攜帶了一部《桃花扇》“借以消遣”,在閱讀中,他“偶有所觸,綴筆記十余條”。回到日本后,這些“筆記”被其同人看到,給予贊譽和肯定,說“是‘小說叢話也,亦中國前此未有之作”。于是大家商議共同撰寫相似體例的文字,在《新小說》上次第刊出,遂以《小說叢話》為名,成為《新小說》的一個固定欄目。《小說叢話》第一次刊出在《新小說》第7號上,“泰西詩家之詩”一則末有注文:“以下七則癸卯正月飲冰太平洋舟中作”,可知其中梁啟超關于《桃花扇》的七條就是他于航海途中在船上所作。
梁啟超在《小說叢話》中對于《桃花扇》的評論,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桃花扇》作為傳奇戲曲的文體歸屬和文體特性。梁氏的同人看到那些包括評論《桃花扇》在內的文字,而稱為《小說叢話》,又以《小說叢話》之名發表于《新小說》,戲曲和小說兩種文體的分別似乎模糊而又淆雜。其實梁啟超的《劫灰夢傳奇》和《新羅馬傳奇》在《新民叢報》上發表時,也是歸于“小說”一欄的,同時“小說”欄也登載有梁啟超的《十五小豪杰》。梁啟超(及其同人)在使用“小說”這一概念時,是偏向于傳統的認識范疇的,在確認其內涵時更注重內容的特點,而不是形式的特點,使得其外延接近于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所說的“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但其間又無價值地位的褒貶。他們混同“小說”和戲曲,當是因為看重兩者共有的虛構性。這并不是一種特殊的認識,而是中國古代和近代新舊古今文學理論轉換共存時一種帶有普遍性的觀念。梁啟超在“小說”和戲曲概念的區別和使用上具有一定的隨意性,而又因時制宜。但他對于戲曲本身性質和特點的體認,還是比較清楚的。1923年梁啟超應《清華周刊》的約請作《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將《西廂記》、《琵琶記》、《牡丹亭》、《桃花扇》、《長生殿》等“元明清人曲本”列入“韻文書類”,而不作為未列入的小說類的范例,盡管有作文的特殊語境存在(如針對胡適《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中小說類畸重),還是可以看到梁氏對小說和戲曲的差異是清楚的。
而在《小說叢話》“泰西詩家之詩”一則中,為與西方詩歌頡頏,梁啟超將詩分為“狹義”和“廣義”兩類。中國的詩在廣義上,不僅包括純粹的詩,還包括“騷”、“樂府”、“詞”和“曲”。詞曲方面“近世大名鼎鼎之數家”,梁啟超舉出了三人:湯顯祖、孔尚任和蔣士銓。在1902年6月發表的《飲冰室詩話》的末一則中,梁啟超舉出西方的荷馬、莎士比亞、彌兒頓(即彌爾頓)和田尼遜(即丁尼生),說他們的長篇“詩”“勿論文藻,即其氣魄固已奪人矣”;而反觀中國,“事事落他人后,惟文學差可頡頏西域”。但細細考察對應的“長篇之詩”,杜甫的《北征》、韓愈的《南山》“其精深盤郁雄偉博麗之氣,尚未足也”,《孔雀東南飛》又“只兒女子語,于世運無影響也”。到了文末,透出寫作目的,是為推崇和贊揚黃遵憲的詩歌,便不免既顯得偏重于個人喜好,又因朋友同志之嫌而略覺結論勉強。到了《小說叢話》,同樣是中西對比,西方詩人的代表被換成了荷馬、但丁、拜倫和彌爾頓,中國詩歌的代表仍是《孔雀東南飛》、《北征》和《南山》。為了與西方詩人詩歌爭勝,梁啟超將“詩”按廣義和狹義析而為二,將長篇的戲曲劃人廣義的“詩”,以顯示中國詩人詩歌不在西方之下。這不僅反映著他視野的擴大、認識的深入,同時也是由結論出發而采取的論述策略。曲體本身在古代就被稱為“詞余”,詞又被稱為“詩余”,作曲往往也同樣稱為“填詞”。在古代,普遍的看法是曲詞的重要性大于說白的重要性。梁啟超自身的認識,如上所述,在《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中,也將戲曲列人“韻文書類”。他在《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中列舉的作品,也包括《桃花扇》。同為“談話體之文學”(《小說叢話》序)的《飲冰室詩話》和《小說叢話》,畢竟與嚴謹、規范的學術論文不同,可以暢所欲言、隨意揮灑,即使前后結論不同,但也各自有憑有據。《小說叢話》的論述也不妨看作是由結論出發、由意氣出發,梁啟超為使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平起平坐”而采取了特定的策略。
梁啟超在《小說叢話》中對于《桃花扇》的評論,主要是三個方面:“結構之精嚴”、“文藻之壯麗”和“寄托之遙深”。先說“寄托之遙深”。這是梁啟超喜愛和重視《桃花扇》的一個重要原因。可以說,《桃花扇》得到梁啟超的青睞,是其內容和梁氏個人思想、時代背景遇合的結果。在中國近代清廷腐敗、國家危亡之時,梁啟超為救亡圖存、富民強國,積極推行改良維新、開啟民智, “文學改良”的倡導與此有關,其中“政治小說”等的譯介、創作更是有特殊的目的和深意在。孔尚任自身就稱《桃花扇》是“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試一出先聲》中老贊禮語)。《桃花扇》所反映的事件又是“數千年歷史上最大關系之事跡”(《小說叢話》),彼時的社會情勢又與晚清近似,從前內有李白成、張獻忠的農民起義,外有清兵入關和南下;而梁啟超評論《桃花扇》時,中國對外已經受了六十年的深重屈辱,對內又有義和團運動、庚子事變。關于孔尚任在《桃花扇》中的思想傾向問題,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在20世紀60年代更是引發了一場學術界的大爭論。梁啟超的意見是“《桃花扇》于種族之戚,不敢明言。蓋生于專制政體下,不得不爾也”。這既非他受前代論者影響的結果,也不是細讀文本所得出的結論,而是在當時特殊的時代背景下的個人看法。后來他在題為《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的演講中,引述《桃花扇》第三十八出“沉江”的幾支曲子后,就說:“我自己對于滿清的革命思想,最少也有一部分受這類文學的影響。”
平心而論,在結構和文藻兩方面,梁啟超對《桃花扇》的評論并無多少新見,沒有超出前代人的見解,甚至沒有超出孔尚任自己的陳述。梁啟超說《桃花扇》試一出“先聲”和續四十出“余韻”是孔尚任的“創格”,“前此所未有,亦后人所不能學也”。實際試一出“先聲”原文的出末總批已經言道:“首一折《先聲》與末一折《余韻》相配,從古傳奇有如此開場否?然可一不可再也。古今妙語皆被俗口說壞,古今奇文皆被庸筆學壞。”續四十出“余韻”的第一條眉批也說:“大笑三聲,乾坤寂然矣。而秋波再轉,余韻鏗鏘,從古傳奇有此結場否?后之作者若效此,又一錢不值矣。”比梁啟超的論述展開得更充分。梁啟超說:“《桃花扇》中之老贊禮,云亭自謂也。”續四十出眉批中也早已明言之。盡管如此,《小說叢話》的有關論述,還是可以讓我們得以集中地考察梁啟超對《桃花扇》的接受情況。梁啟超既認為《桃花扇》是反映“民族之戚”的,它也就是“一部極凄慘極哀艷極忙亂之書”、“一部哭聲淚痕之書”,能使得讀者產生“無限感動”。這可以說是梁啟超由自己的閱讀感受,而揣想《桃花扇》讀者的普遍接受反應。梁啟超又由自己的閱讀感受為指導來反觀本文,于試一出“先聲”中老贊禮所言的“日麗唐虞世,花開甲子年;山中無寇盜,地上總神仙”和“最喜無禍無災,獲了九十七歲”這樣通常被認為是孔尚任有意贊頌當朝統治的語句,都認為“乃傷心語也,為當時腐敗之人心寫照也”。他還推己及人,對于《桃花扇》讀者的接受效果有著自己強烈的期待和要求,說:“讀此而不油然生民族主義之思想者,必其無人心者也。”梁啟超還認為《桃花扇》中的“沉痛之調”,以《哭主》和《沉江》兩出為最。他經常念誦的包括前者中的“勝如花”曲,和后者中的“普天樂”曲,“每一讀之,輒覺酸淚盈盈,承睫而欲下”(《小說叢話》)。這并非夸張。梁啟超在不同時期、不同場合都念誦過《桃花扇》。梁實秋曾經在回憶梁啟超的一篇文章中記述,1922年梁啟超在清華學校做《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的演講時,當“講到他最喜愛的《桃花扇》,講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從中來,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淚,聽講的人不知有幾多也淚下沾巾了!”
注釋:
①鄭振鐸:《梁任公先生》,《追憶梁啟超》,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年版,第72頁。
②④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2、53頁。 ③梁啟超:《治國學的兩條大路》,《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九,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111頁。
⑤⑩⑥梁啟超等:《小說叢話》,《新小說》第7號,1903年9月6日。
⑥梁啟超:《桃花扇注》,《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九十五(下),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244頁。
⑦梁啟超:《變法通議》,《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一,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54頁。
⑧著者不詳:《日本維新三十年史》,古同資譯,華通書局1931年版,第301—302頁。
⑨梁啟超:《(清議報)一百冊祝辭并論報館之責任及本館之經歷》, 《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六,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55頁。
⑩參見沈云龍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15輯,文海出版社1986年版,第5頁。
⑧梁啟超:《三十自述》,《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15—16頁。
⑩③梁啟超:《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七,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77、77頁。
⑩⑩⑩⑨⑤②③⑤參見梁啟超: 《新羅馬傳奇》,《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九十三,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3、15、3、1--2、13、4、6、19--20頁。
⑩⑩周仿溪:《梁啟超的(新羅馬傳奇)》,《文學周刊》第28期,1925年8月1日。
◎鄭振鐸:《光明運動的開始》,《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424頁。
⑦⑨梁啟超:《詩話》,《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五(上),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3頁。
⑩梁實秋: 《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 《追憶梁啟超》,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3年版,第312頁。
作者簡介:王亞楠,男,1986年生,河南鄭州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2。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