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亮









水墨問題,是中國當代藝術的一個熱題和難題。這個問題既牽涉最敏感的時代性,同時亦關乎最古老的傳統。在最近十余年間,水墨的實驗藝術正在取得推進,它被用最嚴肅的、抑或最游戲的方式進行著這樣那樣的演繹,但并非每一個藝術的實驗者都能制造出令人難忘的效果。在一片標榜新奇的實驗當中,鄧國源的《在花園中》卻體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凝穩和意味深雋。
這里有“先鋒”藝術特有的激情,但這片讓人心向往之的水墨的“花園”,又絕非僅僅是激情撩人神魄。鄧國源大量運用黑白灰對比的水墨線條勾畫近乎抽象的風景畫面,象后期印象主義風格那樣富于質感、機理厚重。他的作品雖不故作驚人,卻自然流露出感人至深的意蘊。《花園》系列當中,光影的幻象制造出有如歌劇的交響,水墨的光亮和陰影色調,尤其是變幻多端的灰色顯示出一種玄學般的靜寂和同一。時若細密的針腳織出的綿綿草地,時若花團簇錦撲面而來的芬芳氣息。繽紛多姿的水墨利用抽象的通感制造出色彩一般的幻覺,那是一種“天人合一”情景交融的審美境界,當我們步入花園之時,我們不僅僅是一個旁觀的訪客,如同一滴朝露沁入花瓣,我們的世界也就融化在花的世界之中。人與自然之間息息相通,鄧國源所寄情的藝術,表達的也正是這樣一個包容一切而孕育一切的超然世界。
鄧國源的藝術的耐人尋味之處,在于它同時根源于幾種截然不同的價值體系:接受過最良好的學院藝術的基本功訓練,親歷過最喧囂的藝術觀念新潮,同時在心靈深處保有東方文化的審美觀照——鄧國源代表的恰恰是當代中國正當盛年的這代藝術家特有的文化情愫:作為一個學習油畫出身的中國藝術家,鄧國源既受到傳統筆墨的薰陶,同時亦在積極地思索藝術如何面向時代——在東方與西方之間尋求對話,在中國水墨畫的傳統形式和西方的抽象畫風之間進行交流。
傳統與當代,東方與西方;大異其趣的領域之間仿佛冰山與火山,然而中國特定的歷史情境,卻讓這種碰撞和交融顯得不可避免且蕩氣回腸。早在百余年前,清代末年的中國知識分子就開始憂慮于傳統藝術的改良與革命,從康有為的時代開始,東方藝術與西方藝術當如何相互學習,是當相互對抗還是友好相處?類似的問題爭論未嘗稍懈。在我們這個時代,這個問題也并未獲得完滿答案,只是,不同的藝術家可以用更加開放地、自由探索的方式來看待它。意識形態的政治已經不再那么重要,但文化的交融本身也正在成為我們的傳統,當代的中國人可能同時薰陶于孔夫子和莎士比亞,同時喜愛畢加索、拉斐爾亦喜愛齊白石和揚州八怪;這個時代的中國藝術家總要在不同的文化中汲取和選擇,這已經不再是“先鋒”所特有,而日益成為藝術家自然而然的習常之事。
鄧國源藝術的深刻之處,即在于他頗具魄力地把不同根源的傳統消解于自己筆下,并且用一種最個人的方式加以重構。他的藝術源自積極面向西方現代藝術的那一代中國藝術家,更屬于反思和愈加成熟的這一代中國藝術家;鄧國源在他的水墨中演繹抽象,同時更超越一般意義上的現代性抽象藝術,而回歸到更加原初的抽象精神之中。藝術家本人意識到,觀念與技巧的分離、精神力量的喪失與自然和諧關系的喪失會讓抽象藝術失去原有的革命性和探索世界本質的雄心——正如藝術家本人所說,重返自然,通往無限。未來的藝術要求我們找到處理被解放了的無意識的方式,并通過藝術的撫慰自由地尋找自己返回現實的道路。鄧國源的“抽象”的水墨藝術,正是在粉碎一個世界同時,亦是在重建一個世界。
在某種意義上,鄧國源的藝術實際上穿越了那些浮泛的短暫的實驗性藝術,而與那些更久遠的傳統形成了關聯。這種關聯絕不是技巧上的沿襲,而是一種文化精神上的遙相呼應。事實上,塞尚畫圣維克托山、莫奈畫睡蓮池、乃至鄭板橋畫竹,他們采用的是截然不同的方式——而換一個角度看,這何嘗不是一種相同的方式?在鄧國源墨色斑斕的《花園》之中,我們能感受到一種氣勢恢宏的沉湎與陶醉,鄧國源沉湎在水墨的花園中,恍如莫奈沉湎在油彩的睡蓮池上,他們的世界都試圖消解物象、凌跨時間并籠罩一切。不同的是,鄧國源同時借助了來自水墨傳統的某些元素,貫穿在那個浩瀚的精神花園之中的,不僅僅是光和影,更是“陰”和“陽”,“虛”和“實”。東方式的宇宙哲學讓天地之“氣”流轉鄧國源的水墨世界,信馬由韁,隨心而作,實為情所需,氣之所使。古老的畫意被改造或消解,但面向自然的愛與關懷仍一以貫之。鄧國源用一種自出機杼的形式,把發自悠遠傳統的愛的理念,與我們時代最嶄新最大膽的藝術表達方式聯系在一起。只有一個深刻地了解西方藝術和東方藝術、并深深地摯愛這個時代的藝術家,才能夠尋找到這樣一種具有張力的描述方式,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娓娓道來。
在本體精神上,藝術不僅是一種傳達,一種表白和解釋,更是藝術家對自我生存的世界及自身生存意義的直覺的、能動的整體的把握。抽象的世界可以無關乎解釋,但不可無關乎精神與直覺。鄧國源的花園就是這樣一座“精神”的花園,它超越了我們眼見的現實,亦是在更高層次上回歸到精神的現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