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鈞堯
二○○七年夏天,我與妻兒,通過“小三通”到廈門。初抵碼頭,訝異廈門閩南口音與金門無異。少小離家,我的閩南音混融臺灣南北調,廈門腔比我更像金門調。
搭艇,經海路到廈門,我佇守欄桿,金廈海峽間小島散布,風景綺麗,媲美地中海。過去五十年,從此島到彼島,僅水鬼暗潛,而今浮現,可空航、可水徑,我想起“廈門富、金門貴”俗諺,意指廈門商多,富居者眾;金門讀書人多,文人、武將輩出。
站廈門碼頭,我與孩子說,不過月前我們在建功嶼,眺望廈門,而今卻反向。
十余年來,金廈互訪頻繁,球類、音樂、海泳等,身體與心靈同步交流。鼓浪嶼以及中山路鬧區,多處販賣金門高粱、菜刀、一條根等制品。時在中秋后,搏餅的骰子聲處處可聞。我依稀走在金門,只是行道大樹盡成高樓大廈,行人多持閩南語,只流通的紙鈔都是人民幣。
我始終站在金門,眺望廈門,而今金門在我后頭,我在廈門前面。我決意往前踏一步,概述金廈歷史淵源后,問參加交流的廈門籍作家,怎么看待金門?作家沒正面回答,只說廈門本是離島,但至今,有五座橋梁與大陸相連,它已是一座半島。
十二月,我回返金門,騎車溜達夏墅海,海外頭,正對著廈門。一水之隔不再是隔。體育教練楊媽輝生前曾帶我到一處碉堡,給我幾分鐘,窺探碉堡奧秘,我尋看多時,不明所以。楊媽輝利落地指東指西,我才瞧出石頭上有字。碉堡竟以墓碑構建。有幾塊,粗心的墓碑朝外,留給楊媽輝線索。這碉堡竟也是座墳。
楊媽輝帶我看墳,還示我怎么看海。我們站在浪跟岸的交界,他要我張眼、閉眼,感受海浪襲打雙腳。看見的與看不見的浪,襲打腳背時,有莫大差異。張開眼,浪來浪走,都清晰可見,閉上眼睛則不同。浪來時,隱察危險來臨,浪退時,卷走腳掌沙子,人往下墜,且不知道會墜到哪里去,這時候,多半會張開眼睛,確認自己的安全。我跟他說,為了避免陷下去,在陷下之前,就得趕緊跳離。
我忽然想到,人面對海,都選擇與它正眼凝視。如果選擇背對海,站在浪跟岸之間,張眼、閉眼,感受海浪呢?不知道楊媽輝可曾試過?
海,會從哪一個方向包圍我?會不會眼一睜,發現潮漲?會不會一眨眼,便發現眼前路,已經沒了,我變成百年前麻風島的病人,需要多大的愛跟勇氣,才能阻止我,踏向人間路?
我站定。金門在前、廈門在后,建功嶼則在斜斜的后邊。我閉眼,等浪來。一波來、一波來。我雙腳下陷,有一絲淡淡的重量,從腳轉身體,再從頭分出去。我等更多的浪,卻遲遲等不到下一個浪頭。禁不住回頭看。海包圍一個島,跟它退守一個島,速度一樣快。不知道何時,海跟廈門島,已退得很遠很遠了。
八月,第一次踏上建功嶼。天陰雨微。上午九時許,潮退,海退開,石砌的小徑彎斜露出。路多泥,養蚵人家沿途埋石樁,未到采收時,路兩旁,只見退遠的海。
我偕孩子登島。建功嶼上,碉堡、營舍跟崗哨重新油漆,釘制安全木梯,立碑悼念因工事殉職的士官長。島,靜而小,軍隊百余人曾于此駐扎,操練、飲食、備戰,他們若沒有堅強的心志,必無法武裝他們的肉身。他們必須接受,若惡時機來,整個島將變成一座墳。
建功嶼的前身也是墳。它不叫建功嶼,而稱麻風島。一座活人墳。麻風病人或獨自蹣跚而行,或由親人陪同送來,彼時,必沒有石板路可走,沙灘踏,一步一陷,此別,將是天涯。我常想,當潮退,海中讓出一條路,病人看著來路,必也得磨練心志,必也得孤獨求死,才能不走向人間。
跟孩子說困境、談死亡,是沉了些,但踏上大半時間皆沒于海的路,哪能不懷疑路真是路,而不是妄想。
海外頭,正對廈門,樓影幢幢。空中有異樣,不是樹動或草舞、不是浪濤或樹吟,而見蜻蜓振翅飛,如魅似鬼。蜻蜓招雨果然不假,不多時,大雨直落,我站在崗哨中聽雨。隔絕這島的不只是水路,連雨都下得絕望。等了好一會兒,不見雨停,只好持傘往來處走。看不出來海有什么動靜,但動靜已經發生,海呈包圍之姿,默默鼓動海水,即將攻占建功嶼。孩子頓了一下,小聲說漲潮了,我低低回應。我們聲小,是因為難以相信。
逛走建功嶼時,我跟孩子說,曾在高雄西子灣,親睹海的詭譎。那在近晚,與室友散步海灘。海,在很后頭很后頭,幾乎與太陽一樣遠。我跳上一大塊礁石,
海風拂,精神松。海平線上的貨輪比排豎立,來到近處則參差錯落。老家昔果山后頭,面向料羅灣。每當兄姊寫信傳來歸期,我常上土坡看海,判斷他們會在哪艘船。也許正因為這片海、這些離去與歸來的船,我把西子灣看作第二故鄉。
除了晚霞,我也喜歡向晚時,耽看云霧徘徊山巒。我回頭看柴山。云糅合了素白與胭脂,只這一道光跟下一道光,便流動變幻。所有的水,原來都千變萬化,云在天空是那樣,海在地上也這般。透過余光,我窺見礁石底下有水。我沒想到這是漲潮,還不可置信地回頭看。本來退得很遠很遠的海,突然漲滿到眼前。我跟孩子說,海很安靜,也很鬼祟。室友站在另一塊礁石,也沒有發現。我高聲喊他。跳下礁石時,海已及胸。
我們絕對不能背對海,而必需正視它。但在建功嶼上,正視海,也不能避開海的包圍,淹漲來路。幸好我穿拖鞋,急忙收傘半蹲。孩子對我的背并不陌生,直到這些年,他長大了,自然不再背他。海水只及小腿肚,低洼入水處不過幾米。過低洼,放下孩子時,已瞧見前方不遠處,水漲得更高、路埋得更長。孩子已準備脫鞋除襪,我矮下身跟孩子說,你瘦,萬一海水急漲就要被漂走了,唬得他趕緊趴上他就要遠離的、我的背護。
水深及膝,似乎不深,但要到達哪一種高度,才是深?對我來說,這夠安靜,也夠深了的;整座海,除了蜻蜓與急雨、除了我們與水面的漸升,還好我有孩子、孩子有我,當我們并行共走,才能覺得天地有情。然而,背后那座島呢?
我們決定不等雨停,不忍看海水一點一滴,淹沒暗道。穿雨衣,上坡騎,雨很快打濕安全帽外鏡跟我的眼鏡。人世雨蒙蒙的,背后的海正逐漸包圍背后的島。